另一个原型带来的震撼 电影《集结号》再一次将王艾甫和王艾甫为烈士寻亲推进公众视野,那一段时 间,除电视台之外,全国各地报纸紧随其后,王艾甫和他弟弟在烈士陵园核实烈士 墓地的照片在隔了近一年之后,再一次出现在大小报纸的显要版面。所不同的,是 王艾甫前头加上了“谷子地原型”几个字。 要说王艾甫不感谢电影《集结号》对他的宣传是不对的,要说《集结号》对他 没有触动也是不对的。但对他触动最大的,是电影故事取材的真正原型。 《集结号》根据一个叫做《官司》的短篇小说改编而来。作家杨金远在2000年 的一天中午,偶尔看到中央电视台《百姓故事》栏目播一个短片,讲的是河北省赞 皇县老兵常孟兰用整整50年的时间寻找自己部队的故事。这是一个非常苍凉而悲壮 的旅程,小说就是根据这一个真实的故事创作而成。而小说和电影的情节推进也基 本遵循常孟兰的经历。 常孟兰1944年参加八路军,在晋察冀军区四纵十旅三十团三营八连任排长。 2000年中央电视台制作这个短片采访他,老人已经记不清到底是1947年还是1948 年,但他记得阴历的日子,经军史专家考证,应该是1948年11月19日。这一天,常 孟兰所在部队晋察冀军区四纵十旅三十团正向关外转移,部队行至北京延庆县桑园 镇的古长城脚下,与国民党暂三军主力遭遇。这是傅作义新近改编组建的一支精锐 部队,刚从东北返回,进驻平、津、察、绥。 两厢遭遇,正是黄昏,暂三军并不摸解放军这边的底,根本不知道与他们遥相 对垒的是仅仅一个团的兵力,借着昏晦天光,设枪架炮,排兵布阵,这支刚从东北 战场上败下阵来的国军部队是闻“共”丧胆,准备一场恶战。 敌强我弱,兵力悬殊,走为上计。团首长当机立断,趁国民党部队还未弄清虚 实,大部队迅速撤离,避开锋芒,甩开敌人。 连长来到常孟兰身边。 “二排长!” “有!” “命令你带一个班就地掩护全团安全转移,听吹长号一声,你才撤离!” “是!” 连长下了命令,转身而去,从此常孟兰再也没见过连长。他记得清清楚楚,连 长是河北唐海县人,名叫何有海,高个子,脸上有道疤,那道疤可长了! 军令如山。常孟兰带着一个班7 名战士担负起掩护大军撤退的任务。大部队借 着将昧未昧的天光撤出阵地,暮野四合,全团一千多人鱼贯从常孟兰他们身边悄悄 离去。 战斗很快打响了。 常孟兰也不知道对面究竟有多少敌人,他伏在阵地上,隐隐能听到汽车和坦克 隆隆开进的轰鸣。硝烟起处,魔伏鬼立,国民党军队的钢盔在黄昏暗昧的天光下如 同遍地碧绿的西瓜贼光闪闪。 敌人一波一波冲上来,常孟兰他们居高临下,在阵地上反复穿插反击,机枪扫 过,扔出手榴弹,阵地上枪声炮声大作,敌人哪里知道对面只有8 个人!一轮攻击 接着一轮攻击,一轮攻击败下去,再一轮攻击又败下去,常孟兰率领7 名战士打退 了国民党暂三军三次攻击。 在安排作战部署时,常孟兰特意把一名宁晋来的小战士放在离主阵地100 米的 高地上隐蔽起来,摘下棉帽,听大部队吹起的那一声长号。 这时候,20多分钟过去了,战场出现了短暂的宁静。30分钟过去,又是一片死 寂。战场上的宁静比炮火硝烟的环境来得更为恐怖,你几乎可以清晰地看见死神朝 自己走过来的步态走姿。那声长号迟迟没有吹响。他们阵地背后是连绵的大山,能 看见长城在山脊上的身影。 死一般的寂静。 那名小战士沉不住气了,一溜烟跑将下来,带着哭音:排长,这仗没法打,不 明摆着送死嘛,部队这会儿也撤光了,咱撤罢!排长! “继续打,听不到吹一声长号就不撤离,违者执行纪律。”常孟兰几近绝望地 下了死命令。 一个小时过后,战场的寂静如初,估计这会部队早就撤到安全地带,他们眼巴 巴地盼望身后黑绿的天空会送来那一声凄然嘹亮的号声。 但是,没有。永远也没有。 寂静终于结束,敌人的第四轮攻击开始了。这一回,显示出国民党精锐部队的 装备实力,照明弹打过,阵地上的情况一览无余,接着又是重炮猛轰,两名战士像 石碑一样栽倒在常孟兰身边。这一回是无论如何也顶不下去了。他命令全体突围。 很快,敌人的步兵冲了上来,常孟兰提起一挺机枪夺路突围,从纷乱的敌群中杀出 一条血路,最后奇迹般地突围成功,一口气跑出几十里地。他驻足回望,只有他孤 身一人,其他7 名战士不知去向,更多的可能,是他们全都牺牲了,把自己的血全 都泼在了战场上。 突围出来的常孟兰却一直没有能够突围出1948年11月19日那个残阳如血的黄昏。 找部队,部队不知去向;寻战友,战友们都失去了联系,只好回到家乡河北省赞皇 县北竹里村待下来。接下来的漫长日子里,那一声没有吹响的长号一直是他的一块 心病。为啥没吹?他们顶了一个小时,部队已经转移了,为啥不吹?给忘了? 更无颜见江东父老,他不知道如何面对那7 位战友的家属。 1949年10月1 日,常孟兰他们用血和生命换来的共和国宣告成立了。常孟兰马 上到了北京,找到北京军区一个专门负责收容战争失散人员的部门,部门的首长确 认了他军人的身份,嘱咐他回家等待消息,还开了介绍信,发了路费。 等,等,再等,他等着部队首长的信息,等着给连长何有海复命,并且问问他, 那声长号怎么就没有吹响?如果长号提前一刻钟吹响,提前一分钟吹响,7 位战友 不会那么全部牺牲啊! 等了两年。 1953年,他等不及了,又来到北京。北京给他的消息是,他所在部队全部入朝 作战。北京又给他答复,回家待命,等候消息。 但是迟迟没有消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岁月如同稠密的树叶一样枯了荣, 荣了枯,一晃,就是20年,40年。常孟兰攒足一次路费,就往外走。走过哪些地方? 子女根本不清楚,常孟兰从一个青年走到壮年,从壮年又走到老年,走过东北,走 过山西,大部分时间到近一些的石家庄、保定。 他能把连长何有海的那个命令背下来。 “听吹长号一声,你才撤离!” “是!” 他找那个给他下命令的连长和那支部队。可每一次都失望而归。在家里的日子 里,每天他都站在房顶上手搭凉篷向村口土路那边张望,希望连长突然来找他了。 常常是,哪怕是一辆绿色的吉普车从身边掠过,他都一阵激动。吉普车迎面开过来, 开到他身边,再从他身边呼啸掠过,接着,无边的空旷重新充溢眼际,他再次被失 望淹没。 1984年,石家庄陆军学院在他们村建一个训练场,每年定时有学员前来训练。 口号,军歌,军旗,军营,绿色,这些无疑给常孟兰的生活带来了超常的安慰与兴 奋。他找到负责的军官,就一点点要求,他要求给部队干点活,不拘烧水洗衣都成 的。 从 1984 年起,这一个寻找了半辈子自己部队的老兵,将自己送进了兵营。每 年驻训学员一到,他就到营房里烧水干活。渐渐地,比常孟兰新一代更新一代的年 轻军人们知道了老人的经历,同是军人,面对着老人,就是面对着一部解放军的历 史。年轻的军人对他的态度自然就不一样,像对待长辈,又如对待一位久不见面的 老同志,从不把他当外人。冬天到了,又一个冬天到了,若干个冬天里,老人每天 都要过来帮忙烧锅炉,不管刮风下雪,这让学院的首长们很感动,决定给他一定的 报酬,不能让老汉白干。可是跟他一说,他一个劲摇头,贵贱不收。没办法,学院 派学员们送些米面粮油过去。 倒是有一样不拒绝,官兵们换装下来的旧军服,他一一收下,不几天,就见老 人穿上,整整齐齐的。学员们出操,立正稍息,唱歌喊口号,常孟兰远远地跟在队 伍后面,操练合度。穿着军装的常孟兰真个找到自己的队伍了。 他还爱听军校训练场吹起的号声。每一声长号响起,他驻足回首,双目迷离。 老人并没有其他收入,闲下来干什么?拾荒拣废品卖掉,攒足一点钱,就一件 事,外出,找部队。但学员们再一次见到老人,看见的总是一张失望的脸。大家没 有一个不同情他的。 学院副院长王庆定少将认识老人,知道他是一个村里有名的怪人,行走坐卧一 直保持着军人的姿势,头一回见他,老人啪的给他敬了一个标准军礼。后来,才知 道这个怪老汉居然有这么一段故事。他注意到,老人走路站立有些异样,趔趔趄趄 很不稳当,后来听他儿女们说,是过去几十年来他外出找部队,大冬天只身出关上 东北,把脚给冻烂了。 这是怎样的一位老人,怎样的一段故事!王庆定专门看望了他。 常孟兰见了这么大的官,就一个要求,不,是恳求。他恳求王将军帮他找找他 的部队。他的部队是晋察冀军区四纵十旅三十团,有部别有番号,这么大的首长能 找不到?王庆定答应一定帮这个忙,一定给他个答复。晋察冀军区四纵十旅三十团, 这几个字牢牢地刻在将军的脑子里了,它时时像一枚老旧的臂章一样在眼前飘过。 直到1996年初,王庆定终于确切地打听到晋察冀军区四纵十旅三十团的下落, 不过,几经变迁,它早已经远离晋察冀,驻守东北,现在是沈阳军区某集团军驻辽 宁本溪的一个炮团。 王将军带来的信息,就是一声长号召唤!他听到部队的确切所在,好像听到一 声军令! “二排长!” “有!” “命令你带一个班就地掩护全团安全转移,听吹长号一声,你才撤离!” “是!” 48年前的这道命令,像闪电一样在脑子里划过。任务完成,他要到部队复命。 时近年关,家家户户准备过年,儿女们这回可招架不住了,要知道,1996年的常孟 兰已经年过古稀,冰天雪地,关里关外上千公里的路程,他这身体,他这岁数如何 过得去?等过了年不行吗?等过了年,我们陪你去不行吗? 不行!他要走。等?等什么?都等了48年了,一刻也不能等。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70多岁的常孟兰此刻就 是一个标标准准的军人! 谁都说服不了他。他上路了。儿子只得给他带上钱,带上干粮,另外,没忘了 给他带一点简单的行李。滴水成冰的1996年农历腊月,常孟兰一早就出发了,出河 北,越山海关,火车在辽西走廊一个劲往北,再往北,总算到了本溪。下车,问本 地人,本地人都知道这个炮团,可这炮团在前不久换防到了本溪郊外的一个小镇, 小镇子离市区还有一段距离。 当天是肯定不能赶到部队了。这一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九,第二天,就是年三 十。车站的候车大厅空寂寥落,冷冷清清,常孟兰就那么蹲着在车站待了一晚上。 第二天是年三十,他睁眼往外观瞧,偏偏瑞雪如席,这一场雪不知道什么时候 下起来。他走出车站,走几步,一脚踩下,两个雪窝子。雪如飘絮,行人绝少,漫 天飞雪,掩不住年节下的喜气,这里那里,已经有鞭炮响起来,楼宇间可以看见红 灯笼,红得耀眼。老人着急啊,到汽车站,这个关外中等城市居然放假不发车了。 他站在公路边上,好不容易才搭了一辆路过小镇子的汽车,总算顺利。 到达小镇,天已经黑了下来,大雪停停驻驻,他到达小镇,雪又下了起来,雪 将一个世界搅得明不明暗不暗,只感觉周天寒彻。一打听,部队还不在小镇上,在 离小镇几公里外的一个地方。 老人一天里水米没粘牙,又将自己交给了风雪交加的夜,深一脚浅一脚向部队 营房的方向走去。他不知道哪来的那股劲,他远远看见有一座军营躲开大路矗立在 那里,他看见营房里射出的灯光,接着越走越轻松,他几乎就笑出来,喊出来了, 脚下一松劲,像一株枯树一样不能自持,腿呀胳膊呀腰呀像哗变叛逃的士兵一样不 听指挥,一头栽倒在公路边。他的脑子还是清醒的,清醒地知道营房就在前头,不 远,那里面就是自己的部队。他整点一下自己的腿和胳膊,确实是没有力气了。老 胳膊老腿老伙计!没有力气走,咱爬,咱爬行吗?振作起来,不要后退。他像命令 自己的战友一样命令自己的四肢。他开始爬行,一截一截朝着灯光散射的地方爬过 去。 48 年啦!咱回家啦! 幸好,过来一辆给养车发现了常孟兰。关外寒天雪地,如果再晚发现半个小时, 这个老汉很可能被冻僵,冻死。 团长听说团部救回一个当年的老战士,马上就赶了过来。常孟兰讲述完自己的 经历,这位年轻的团长惊呆了。48年,这个老战士就这样找回自己的部队!那一场 掩护大部队撤退的阻击战他是知道,团史里写得清清楚楚。他看着老人饱经风霜的 脸,慢慢地认出来了,在团部荣誉室里有一张当年三十团的照片,放得老大,里面 就有常孟兰。 这张照片的作者,是后来的散文作家杨朔,当时他在《晋察冀日报》当记者。 是他为当年率突击二排第一个抢占石家庄外围的制高点云盘山,立大功之后常孟兰 拍摄留影。 稍稍缓过的常孟兰听说眼前的这位军官就是部队的团首长,不禁百感交集,老 泪纵横,他想说:我找了部队48年哪,首长!他想说:我为啥没听到一声长号吹响。 他还想说:那一个班的战士全都把血泼在掩护部队转移的战场上,首长!可是他没 有说。常孟兰缓缓起身,立正,一个标准的军礼。 “报告!团长同志,晋察冀军区四纵十旅三十团三营八连二排排长常孟兰,奉 命执行阻击任务,掩护全团撤退,已经圆满完成任务,现在前来复命!战斗中两名 战士牺牲,其余人员下落不明,请首长指示!” 全场军人为这一个迟到了48年的庄严的军礼震撼了。年轻的团长回礼,全体军 人回礼…… 常孟兰后来见到了他的老团长。不过,是在华北烈士陵园。老团长在那次阻击 战之后不久的一次战役中牺牲。 给他下命令听吹一声长号的连长何有海,后来牺牲于朝鲜战场,现安葬在异国 他乡。 确认身份之后的常孟兰拒绝了赞皇县民政局给他的每月几十### 兵退伍补助, 一直在石家庄陆军学院北竹里村训练场帮忙干活,直到2004年农历十月二十九溘然 长逝,终年80岁。 王艾甫在央视《艺术人生》关于《集结号》访谈节目中见到了常孟兰的儿子, 他听完老人的故事不禁感慨系之:两个原型人物像是上天专门安排的,常孟兰于1996 年找到了自己的部队,而王艾甫于1996年从文物市场淘到84份未发出的阵亡通知书 ;常孟兰于2004年年底去世,而王艾甫则于常孟兰去世后的2005年,收到从湖北传 来84份未发出的阵亡通知书中的第一位烈士郝载虎的消息。 哪里有这样巧合的事情!这不是天意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