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因之谜
偶感风寒,鲁迅困卧病榻; 获知鲁迅去日无多,周作人表情漠然; 日本医生断
言鲁迅死于心力衰竭,后人充满疑惑这一天是个颇为特别的日子。
1936年3 月2 日,鲁迅到一间阴冷的藏书室里去找书,折腾劳累中出了汗,出
得门来,经风一吹,不想受了风寒,当天晚上便剧烈地气喘起来,接着就病倒了,
病势较以往甚是严重。本来,鲁迅年轻时身体是不错的,漂泊天涯,极少患病用药。
但不知怎的,后来患上了胃病,食欲不好,痛得彻夜不安,身体便垮了下来。尤为
致命的是,鲁迅从事绞尽脑汁的文字工作,案牍劳神自不必说,他的生活也没什么
规律,晚起晚睡,生物钟被打乱了,香烟须臾不能离手。为此,许广平曾忧心忡忡
地劝他把烟戒了,鲁迅每到这时,总是摆摆手,安慰她道: “不碍事的,我抽的是
进口烟,没吸入肺部。”
实际上,香烟对他健康的损害是显而易见的。到后来,他患上了肺病,稍感风
寒,便会引来剧烈的咳喘。这一次,他病倒后,终日靠在卧室的躺椅上,静静地闭
着眼,可是喘气的声音几乎穿透屋宇,像铁匠铺的风箱一样“吭哧”、“吭哧”地
响个不停,来人还没进屋,在楼梯边便能清晰可闻。进屋一看,鲁迅的鼻子和胡须
都喘得扇动着,胸脯则痛苦地起伏,差不多永不离手的纸烟,也放弃了。
进入6 月以后,他的状况更令人担忧。对此,鲁迅在日记中记述说: “日渐委
顿,终致艰于起坐,(日记)遂不复记。”连一向坚持的日记都不能记,可见他的
病况。
在鲁迅病中,不少友人和学生对他的病情表现出了相当的关注。史沫特莱、宋
庆龄、冯雪峰、茅盾等,都一面前来探病,一面为他推荐医生。
与此同时,鲁迅与周作人在学术界的不少朋友得知鲁迅的现状后,都滋生了一
个善良的愿望,期冀能借此机会促成这对叱咤文坛的兄弟言归于好。
杰出的教育家、思想理论界的巨子,原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此时已同样步入
了人生多病的晚秋,他在闻知鲁迅困卧病榻的消息后,曾蹒跚着步履前来探望,随
后,他又让一名北大的学生,专程前往八道湾胡同向周作人传递这个信息。
周作人一副苦行僧的姿态,手持一紫砂陶壶,听这位青年学生谈完鲁迅的病情,
转达蔡元培先生的意见,自始至终,他半眯着眼,除了偶尔啜饮着几口浓茶水外,
不插话,不提问,不发一言,表情漠然。来者只得嗟叹而返。
10月19日,被誉为中国现代文学一面旗帜的鲁迅终因肺病不治,溘然长逝。
关于其生病及死因,历来有很多追忆与叙述。惟有其独子周海婴在《我与鲁迅
七十年》一书中首度打破沉默,质疑“鲁迅之死”的背后有一些解不开的疑团。鲁
迅临去世前,肺病确已很重。美国友人史沫特莱与宋庆龄特意请来了一位美国的肺
病专家,给鲁迅会诊。这位邓姓医生在仔细检查后,表现得颇为乐观,他的论断是
结核性肋膜炎。病人的肋膜里积水,要马上抽掉,热度就会退下来,胃口随即大开,
病人食欲增加,身体就可恢复抵抗力。以这种简单易行的方法治疗,凭鲁迅的病况
与体质,他完全可以再活10年。如果舍此而用他法,病不过拖延半年,便会不治而
死。最后,他建议,可找一位中国医生,由两人商定治疗方案,再由中国医生一手
操持,无须他亲自治疗,效果会大好。
然而,早年留学日本并曾学医的鲁迅,其专门的医生是一位名叫须腾的日本医
生。那个美国医生诊断后,须腾赶了来,岂料他一口否定了对方的诊断。直到一个
多月后,鲁迅的病情加重,须腾这才改口承认,美国医生的诊断是正确的。
问题是,从医学的角度而言,这类病情连一般医科大学的高年级学生都诊断得
出,须腾行医多年,对鲁迅的病情了如指掌,何以会搞错?
不幸的是,在许广平与鲁迅三弟周建人对须腾有过某种异议和不满后,曾想换
由美国医生治疗,但被鲁迅所拒绝,他仍赞成由须腾为他治疗下去。他说: “还是
叫他看下去,大概不要紧吧。”
愈往后,鲁迅的病愈加沉重。许广平焦虑不已。按说肺结核在当时称为肺痨,
是令穷人只能等死的绝症,但以鲁迅的声望与经济条件,还是可以治疗的。当时虽
无什么特效药,但有一种“空气针”,注射了效果较好。连许广平不大懂医,都要
求须腾注射此针,可须腾使用了激素类针剂,表面上日本产的这种药能让病人自我
感觉畅快些,可又起一些反作用,会使病情加重。此举,无异于饮鸩止渴。
鲁迅尽管病得这般沉重,须腾一如既往,不紧不慢,丝毫看不出紧迫感来,他
不建议鲁迅住进上海的西医院治疗,反而代表日本方面邀请鲁迅去日本治疗。鲁迅
当即断然拒绝道: “日本我是不去的! ”
进入10月,一叶落而知秋,上海已有了寒气。须腾异乎寻常地搬家了,从虹口
闹市区躲进了法租界。到了这时,他仍没有建议鲁迅入院治疗。10月18日,鲁迅病
情加重,呼吸紧促,冷汗淋漓,看上去十分危急和痛苦。
须腾注射完一支日本产的激素类针剂后,许广平立刻焦急地走上前,询问病情,
须腾不紧不慢地说: “过了今天就好了。”许广平这才稍稍安下了心。
岂料,须腾的话居然是一语双关。
次日凌晨,鲁迅便进入了弥留状态。终日喘息不止的他呼吸不再粗重了,而且
越来越微弱。到了天将发白时,鲁迅发生了气胸,肺叶上缩压迫心脏。须腾带着两
名日本护士闻讯赶了来,他们在床前左右摇晃,进行抢救。实际上心脏已停止了跳
动。天明时分,须腾摘下了耳上的听诊器,不得不沉痛地宣布,鲁迅已不治而去,
死于心力衰竭。
许广平默默地立于一旁,望着面容安详,仿佛仍是过去辛苦写作一夜后,在早
晨平静地进入了梦乡的丈夫,她轻轻地揽过幼小的独子周海婴,生怕再失去了什么
似的,饮泣道: “现在侬爸爸没有了,我们俩相依为命。”
一会儿,不少人赶了来,录制电影的、拍照的,大家的沉痛心情写满脸上。值
得一提的是,一位名叫奥田杏花的日本雕塑家,他提着一只箱子应内山完造的要求,
亲自来到鲁迅床前,用凡士林油膏,涂在他的面颊上,从额头至下巴,均匀涂起,
再用调好的白色石膏糊,用手指一层层地搽匀,然后辅以细纱布慢慢敷几下,直到
呈半圆形状。约半个小时后,奥田托着面具边缘,慢慢向上提起,鲁迅遗容的面膜
就此剥离了出来,上面黏有十几根眉毛和胡子。随后,面膜被翻注一具,交由许广
平他们作纪念,复制出的模具显得窄瘦,两腮凹陷。据推测,是鲁迅逝世后没能带
上假牙的缘故。
50年代,上海鲁迅纪念馆落成,许广平将那具珍贵的原始面膜捐献了出来,现
作为一级文物,采用特殊手段保存在纪念馆内。鲁迅去世后,那位须腾医生不久回
了日本,从此,便“蒸发”了,杳无踪迹。有人说他隐姓埋名,在日本一个乡镇行
医,也有人说他死于战乱。总之,杳如黄鹤,没了音讯。
鲁迅的三弟周建人对此耿耿于怀,解放初,曾专门致信许广平,请求彻查鲁迅
死因。直到晚年,他和许广平每每论及此事,始终充满了疑惑。
再说鲁迅逝世的消息传出后,包括他的许多论敌都为之扼腕痛惜,前往吊唁或
写文章,以不同方式表达和寄托哀思的人络绎不绝,全国上下自发地掀起了一场吊
唁鲁迅的运动。
鲁迅在北京的家人,得到这个消息已是傍晚时分。周建人专程发去电报,向周
作人通报了鲁迅逝世的情况。周作人握着电报,在第一时间如何反应,他本人没有
表露,也无旁的资料可以显示,但内心世界的波澜起伏是肯定的。
他连忙来到砖塔胡同,老母鲁瑞与朱安住在那里。像所有遭到不幸的家人一样,
他捏着电报,唏嘘半天,方才鼓足勇气对老母说道: “刚才接到建人的电报,说老
大已经……”
鲁瑞老人惊疑地望着儿子,已有了某种预感,忙追问道: “不是说好得快差不
多了吗? ”
周作人转过脸,缓缓说道: “老大今早就过世了。”说完,递上了周建人的电
报。
朱安闻之,如泥塑一般。良久,眼泪奔涌而出,她凄楚地唤过一声“大先生”,
便跌坐在了椅上。
老来丧子,鲁瑞老人的悲痛不言自明。她看完电报,忙将期冀的目光投向儿子,
百感交集道: “老二,我以后就只有靠你了。”周作人则一脸颓丧,搓着手,不停
地跺脚叹道: “我苦哉! 我苦哉! ”
次日,北京的各类媒体接踵而至,纷纷采访周作人,请他谈谈对鲁迅的看法。
周作人特地在《大公报》上发表了谈话: 他对于鲁迅在上海的情况,了解不多,平
时也极少通信,只知他患了肺病,今天早上接到弟弟的电报,才知鲁迅的死讯。以
后,周作人写了《关于鲁迅》、《关于鲁迅之二》,在这些回忆文章中,他首次披
露了鲁迅引领他走向文学道路的第一步。他赞扬说: “鲁迅做事不为名誉,只是由
于自己的爱好,这是求学问、弄艺术最高的态度,并且是认得鲁迅的人平常所不大
能够知道的。”
周作人对于写鲁迅的文章态度是节制的,尽管约稿很多,他只写了两篇。也许
是一种巧合,他希望不要把鲁迅神化,鲁迅是人而不是神。结果后来,鲁迅果然在
某种意义上被神化了。但周作人对鲁迅的评价,特别是说鲁迅思想消极,倾向虚无
主义,便引起了左翼青年的愤怒。一位青年从武汉给他寄去一张明信片,指斥他
“不懂鲁迅的学问,最好不要乱说。”还有人在报刊上发表文章,指责周作人此举
是“想把鲁迅精神所影响的青年拉到他精致的苦雨庵里去。”
不过,许广平却表现出了相当的宽容与大度。看见周作人谈鲁迅的文章后,她
亲自写信向昔日老师、今日的小叔子表达谢意。后来,中共地下党员,鲁迅生前的
学生冯雪峰曾约请周建人出面,写信邀其南下,但为周作人所拒绝,他说,他害怕
鲁迅在上海的党徒对他不利。其实,这里面也包含有鲁迅的意思,他生前曾希望周
作人能走出书斋,为国家、民族做点大事,如北京的知识界发表救国宣言时,周作
人居然没有署名。他可能至死都不知道,鲁迅生前曾公开说,周作人在文学上的成
就是第一流的,就连病重时,还在读他的文章。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