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之手 我是在三岁的时候失去爸爸的,时间是1941年。在我有限的记忆里,爸爸只是 一个符号,一个有亲切感的词语,一个我永远也触摸不到的感觉,我的所有有关爸 爸的记忆全部来自于我的妈妈,那个曾目睹爸爸去世却又回天无力的人。 她说那是一个非常美好的五月,一个溪流连着草甸的春天。 春天的水磨沟水磨沟:位于新疆乌鲁木齐市区东郊5 公里处,是一道狭长的山 谷。中间有大大小小的几十处涌泉,积水成河,长年畅流不息。两岸古木参天,早 在清代就被辟为旅游胜地。是美丽的,甚至可以说有些美艳。成片的绿草,缤纷的 野花,红的、黄的、紫的……激流滚滚的河水贴画一样粘贴在一望无际的草甸子上, 漂亮的小木桥典雅别致,独为一景。为了在远离延安的边城也能开展党的组织活动, 为了在盛世才的统治下也能保持一个革命者的纯粹觉悟,我爸爸那天他们来到了这 个新疆有名的风景名胜地——水磨沟,想以郊游为掩护,讨论一些对敌对策。但想 在这一望无际的草甸子上寻找一个干燥的、可以促膝长谈的地方却不那么容易。正 是这个时候,我爸爸看到了那个红檐黄瓦,且带有顶棚的雕花木桥。那确也是一个 绝佳的所在,既游人稀少,又便于聚首而谈。于是爸爸便向木桥走去,并抢先为大 家清扫座位,还摆好了一张象棋盘,作为大家聚会的掩护。 我爸爸的命运就在这里发生了逆转。 听妈妈说她当时正抱着我站在桥头的位置,一边招呼大家快些过来,一边注意 正在河边玩耍的姐姐。突然,她听到几声巨大且又有节奏的“吱吱”断裂声,妈妈 感觉到了脚下桥板的震动,她第一个反应便是“桥要塌了”!可是等她回头叫我爸 爸的时候,那桥已经像一个巨大而又突然失去支撑的恐龙骨架,于断木横飞中轰然 倒塌了!我爸爸在众人的惊呼中,夹杂在巨大的烟尘中沉落到了激流湍湍的河里。 据我妈妈后来给我说,当她回头叫我爸爸的时候,我爸爸其实已经起身往岸上跑了, 无奈他那只伤残的左腿拖累了他…… 等大家从河中把我爸爸救上来的时候,我爸爸已经气喘吁吁,毕竟他是一个残 废之人,而且遭到了木桥巨大桥梁的碰击。使妈妈和多年之后的我甚为感动的不是 当时爸爸的幸运,而是爸爸的舐犊深情!当时爸爸已经全身湿透,额上还流着血, 可是当他一看到我的妈妈,第一句话便是问:“孩子在哪里?” 但是我的可亲可爱的父亲在躲过天灾之后,却没有躲过“人祸”!没有躲过盛 世才的魔掌! 妈妈后来告诉我,爸爸由妈妈陪伴住进了迪化市南关医院外科病房。尽管在父 亲的治疗方面经历了颇多周折,但经过三个星期的治疗和妈妈的精心护理后,爸爸 的伤终于痊愈了,医院方面已经下了可以出院的通知。 事情到了这里本应圆满结束了,可院方竟不让出院,给我爸爸治病的外科主任 是盛世才委任的一个逃到中国来的白俄。初进医院的时候,这个白俄待人挺热情, 工作很认真,不知是为什么,就在爸爸准备出院的前一天,这个白俄突然态度蛮横 粗暴,强制要求我妈妈搬出病房,不许妈妈再在医院里陪护。妈妈考虑到明天爸爸 就要出院了,求他再宽容她一个晚上,即便是在走廊里蹲上一夜也可以,以便明天 一起回家。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这个白俄也不同意。爸爸看到这种情况,就 劝妈妈:“不就一个晚上吗?再说我已经完全好了,可以自理了。”妈妈看没有商 量的余地,便只好告别爸爸,离开医院。 后来知道,这正是妈妈不应该离开的一个夜晚。 回到家里,妈妈忙着整理房间,安排明天接爸爸的人员和汽车。姐姐和我也很 兴奋,想着明天爸爸回来一家人欢乐团聚的情景。可是第二天,当妈妈欢欢喜喜地 出现在爸爸面前的时候,眼前的一切却使她大吃一惊!就像白天突然失去了阳光, 菜苗突然遭了秋霜,昨天还精神饱满的爸爸一夜之间变得面容憔悴,身心疲惫,奄 奄一息,连说话都变得模糊困难! 妈妈急急地抱住我爸爸:“振亚,振亚,你这是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只见我爸爸无力地一脸疑惑地看着妈妈,断断续续地说:“我活不成了,快要死了, 我今天不能回去了……你昨天走后,护士送来一包白药片,要我吃了,说明天好检 查身体,不到半小时,肚子绞疼,呕吐不止,这一夜吐了二十多次,连苦胆都破了, 吐出来的都是黄水,难受极了!我可能活不下去了,你赶快去请徐杰(陈潭秋)来, 赶快把两个孩子带来……”说着,爸爸就又吐了起来。 当时还十分年轻的妈妈慌乱地跪在爸爸的床前,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 爸爸已经累得睁不开眼睛,但他知道妈妈没有走,于是他又使出全身的力气对妈妈 说:“你快去……快去叫徐先生来!快点去呀……快点!”已经六神无主的妈妈不 知是在什么时候把陈潭秋他们叫来的,等他们一起来到病房的时候,爸爸已经处于 昏迷之中了。陈潭秋焦急地呼唤着我爸爸的名字,好半天,爸爸才苏醒过来。他无 力地看着陈潭秋,一字一顿地说道:“徐先生,我中毒了,被敌人暗算了!我不能 和你们一起工作了,看不到革命成功了!我死后,两个孩子拜托你了!” 可爱、可敬的爸爸,就这样悲惨地离我们走了…… 被命运压迫得不堪承受的妈妈,将带着9 岁的姐姐、3 岁的我,还有一个未出 世的妹妹,继续走着她艰难的革命路程…… 我现在怎么也回想不起来,妈妈那天是怎么回到家的…… 我和姐姐迎接爸爸、妈妈那欢快的心情,被妈妈那平静得似乎显得呆滞的脸, 完全冷却了。我已记不起来妈妈进门的时候我们姐妹俩有没有叫妈妈,但可以肯定, 我们没有问“爸爸”,妈妈的那悲伤的脸色明显地告诉我们:爸爸出事了。 妈妈没有看我们,也没有向我们打招呼。她只是瘫软地静静地坐在桌旁的一张 木凳上,眼睛失神地却又专注地沉思着……后来听到了屋外的脚步声,哭声,后来 好多人——叔叔阿姨们,挤进我们屋子,大人都哭了,妈妈哭了,我和姐姐也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