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中的歌声 1945年2月一个阴沉的上午,我记得那天天空中还稀稀拉拉地飘着几片雪 花。我和几个小伙伴正在院子里玩耍,只听见大铁门“咣当”一声被打开了。只见 几个身穿着呢大衣,头戴皮帽子的人在狱长李宝贵的陪同下,趾高气扬地走了进来。 看着李宝贵那般低三下四的,再看领头的那个派头十足的大胖子,胖得眼睛都眯成 一条缝的家伙,我们知道,这准是敌人的长官来了,而且是一个不小的官儿。他们 在李宝贵的一个劲的点头哈腰中,走进了办公室。新军尾随着他们,蹑手蹑脚地来 到了门边,听他们在屋里嘀嘀咕咕一阵后,新军便一溜烟向牢房跑去…… 新军走后,我们几个稍大一点的伙伴,继续躲在窗下、屋檐边,听屋子里的人 在说着什么。后来,我才知道,这五个人正是所谓的“新疆积案审判团”,那长得 一头胖猪似的家伙,就是迪化警务处的处长——胡国振。后来的几天,在第四监狱 的阿姨和叔叔们,都被“新疆积案审判团”的老爷们“审”了一遍,有的阿姨还被 他们过了好几遍堂,这个审判团到底要干什么,大家一直猜不透。 一天,尼亚孜喝了一点酒。当他例行公事地来到牢房查号时,最先看见他的是 小石头。小石头惊恐地扑到王淑贞阿姨的怀里,叫道:“妈妈,妈妈,黑狗……” “石头,你叫我啥?”尼亚孜推门走了进来。 正和王淑贞阿姨说话的刘志韫阿姨笑着迎上前,打趣说:“我当是谁呢,原来 是你呀!不叫你黑狗叫啥?你不就是给人家看大门的吗?” 尼亚孜叹了一口气说:“唉!有啥办法,没有别的活路,只好在这里混一碗饭 吃呗。” 见尼亚孜这么说,王淑贞阿姨对小石头说:“以后不许这样叫他了,懂吗?” 小石头点点头。 王阿姨似乎闻到一股酒味,看着尼亚孜问:“哟,你喝酒了,有啥喜事?” “我一个人会有什么喜事……” 王阿姨觉察到尼亚孜今天神色不对:“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什么人也没有了,我是沙梁上的一只孤雁,阿妈和一个妹妹早死了。如今我 自己也成了你们的一条看门狗!” 见尼亚孜这么说,刘志韫阿姨忙解释说:“尼亚孜,刚才是和你说着玩的,你 可别当真……不能说干你们这号工作的都是看门狗,只有那些死心塌地地给官府效 劳的人才是!谁个好,谁个坏,我们最清楚,心里有一本账哩!” 尼亚孜有点宽慰地点了点头:“没错,我就想听你这句话。我还要告诉你们一 个好消息,你们快要出去了。” “出去?出去!?”两位阿姨一下惊住了,这明明在说醉话。 “昨天警务处来了一个科长,对李狱长说,上级决定提前释放你们。据他讲, 放的时候还要请记者来照相,要登报。” “要放我们出去,你说清楚一点,是不是放我们大家都出去?”刘志韫阿姨急 切地问。 “他没说,只说对其他人要看紧点。等着吧,你们总算熬出头了,这里可不是 人住的地方呀!”说完,径自朝门外走去。 尼亚孜的话使大家半信半疑,狱中党支部反复研究,总觉得可靠性不大。而尼 亚孜再也不过来了。 一天早上,一阵马达声过后,几辆黑色的轿车过来了,停在监狱大门前。 李宝贵奴颜婢膝地迎了上去,不一会儿,车门里钻出一个圆球似的家伙,此人 正是迪化警务处长胡国振,跟在胡国振后面的是警务科长刘大麻子。他们在狱长李 宝贵和“黑狗”们的簇拥下,来到狱长室,随后还跟着五、六个身背相机的人。 整个院子静极了。 孩子们和大人们都站在门口侧耳听,都瞪着眼睛朝狱长室看。 不一会,院子里响起了乔二狗的声音:“把王淑贞、刘志韫她们几个新疆籍的 娘儿们叫出来。” “叫她们几个做什么?” “上头找她们有事。” “有什么事?” “有事就是有事呗!少管闲事。” “怎么叫管闲事呢?你来找我们的人,让我帮你去叫人,我不问清楚,怎么叫?” 后来,好像乔二狗自己去叫了。 很快,监狱北面的牢房里吵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一群人好像是向我们这里 走。 “要释放大家一起释放,为什么就放我们几个人走!” 这是刘志韫阿姨的声音。 “你们是本地人,先放你们,接着再放他们……再说这是上级的命令,能放你 就算客气的了!” 一听乔二狗这句话,朱旦华阿姨大声说:“不好,敌人在分化我们了。”于是 她叫大家赶快冲出去,要叫敌人的阴谋不能得逞。 几乎是同时,大人小孩全都涌到院子里了。 狱中党支部事先作了分析,敌人全部放人是不可能的,顶多用放一两个人做做 宣传,做做幌子,表明吴忠信来到新疆后,清理积案很有成绩。 果然,大铁门“咣当”一声打开了,二十几个黑狗手持棍棒、皮鞭、麻绳,凶 神恶煞地向我们冲过来,看到院子里我们这么多人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黑狗们不 知所措。我从人墙的缝隙里向外看,他们的脚挪左挪右,却没有一只脚敢向前。 这时,一个又黑又胖的人从黑狗堆中走出来,看了看我们的人墙,显得有些吃 惊,他侧脸对着紧跟着他出来的李宝贵说:“李狱长,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李宝贵先是不断地点头哈腰,听到问话,马上一脸怒容地面向我们,只听他大 声地说:“你们这是干什么?你们这是妨碍公务!今天胡处长亲临我们的监狱,你 们想造反是不是?都给我回屋子里去!” “为什么要把我们的同志带走?”站在人墙最前面的朱阿姨首先开了口。于是, 人群中七嘴八舌地跟着叫喊起来:“我们不要单独释放,我们要集体回延安!” “你们这是搞分化!”“盛世才已经下台了,为什么还不释放我们?”…… 最后的这句话刺激了李宝贵,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问:“谁告诉你们的?谁 告诉你们的?” “人墙”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回答,更没一个人动。李宝贵意识事情大了: 报纸等着发消息呢……他回头偷偷看了看胡国振,胡国振正铁青着脸看着他,李宝 贵扭过头,对着旁边的乔二狗、杨大头把手一挥,说:“妨碍公务者,打!” 一时间皮鞭声、咒骂声、抗议声、孩子们的哭喊声响成一片,敌人一窝蜂地朝 叔叔阿姨们扑来,皮鞭打在阿姨们的头上,棍棒打在叔叔们的肩上,但大家手挽手, 肩并肩,没有一个人躲避,没有一个人退缩。我们看到自己的妈妈被黑狗打,一个 个也哭喊着冲上去。有的抱黑狗的腰,有的咬黑狗的腿,还有的几个孩子一起将一 个黑狗团团围住,使劲地抓他的衣服,挠他的脸……黑狗看我们孩子们也不可小视, 也开始将棍棒指向我们,他们抓起我们就摔,抬起脚就跺,许多孩子被黑狗扔出去 很远……整个监狱成了人间炼狱,孩子们的哭喊声和大人们的叫骂声响成一片,我 们所有的人都打红了眼。的确,在这个时候,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既然你不让我 活,那我们就一起死!我们孩子们也没有被黑狗们的嚣张气焰所吓倒,他们把我们 踢倒,我们从地上爬起来!他们拿皮鞭打,我们就捡石头砸!我们趴在地上,把手 指能及的所有石子、断棍、鞋子,掷向敌人…… 但我们毕竟是妇孺病弱,很快,黑狗子便把我们人墙前面的十几位阿姨夹的夹、 抬的抬地拖走了,并随即锁上了大门。 我们趴在铁门上,看着自己的妈妈被黑狗们拖走,心中的焦急得无以言表,我 们疯狂地捶打着铁门,失声地哭喊着:“妈妈……妈妈……” 悲惨的哭喊声,在冬日的早晨里显得苍白而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