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战
韩东林随我进了屋,坐下后先肯定我的成绩:“打得痛快,就是还轻!”
我笑道:“不能再重啦,除非我不想出去了。”
“的确。不过跟这种狗烂儿,好象不值得,我的原则就是忍,不然,真跟他们
搅出事儿来,他们耽误的起,咱耽误不起啊。”
我继续笑:“要不是你高看我一眼,给弄个破组长挂上,我何苦跟他计较?出
了大门儿,他想撒疯还撒不到我家门口呢,跟这种怪鸟,撒尿都撒不到一个坑里去。
不过这么一场架,我也憋了两年啦,在这里不打,出去了也一定要打,哈哈。”
韩东林看了看左右,说:“老四一进独居,我心里松一大块,割掉一毒瘤似的。
不过,你还得稳当点儿好哦,不就一个月么?怎么不能过?”
“要有人让你把这一个月当十年过呢?你还忍?你没在队里呆过,不知道劳改
犯里还有些牲口犯、战争犯吧,不把他们打压了,你想当孙子都当不好。”
“唉,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宁跟明白人打顿架,不跟糊涂人说句话嘛。”
我笑道:“躲哪去?躲到大墙外头算一站。你不找他他找你啊,都躲清净了他
们跟谁耍威风?这里边没有回避矛盾的余地,出了事就得面对,咬牙跺脚也得上,
也得扛,道理都是靠拳头打出来、靠银子买出来的。”
韩东林有些诧异地说:“这些我倒常听说,不过,你这两年不是一路打过来的
吧?”
我笑起来:“要那样,早打到刑场上去了。在监狱里,不管通过什么手段,总
要找到自己一个位置,所有人最后都得归位,虽说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可这
龙和虎他不会跟鱼虾猪狗的盘一堆儿、卧一块儿啊,到最后还得分出远近高低来不
是?你们留教育科了,第一步就定位了,我们不行啊,到劳改队里还得重新抢地盘。”
我望着改造时间比我还长的韩东林,突然觉得自己象个讨厌的老大哥了。
韩东林笑道:“呵呵,是这么回事吧。你在队里占了什么位置啊?”
“不上不下,不尴不尬啊。”
傻青和四川显得都很兴奋,全然不顾肉体上的伤痕,摩拳擦掌地切磋着,总结
刚才的战斗经验。
我说:“你们先别白话啦,看看门玻璃。晚上睡觉受得了吗?”
四川立刻冲旁边的人喊:“哎,找东西把窟窿先堵上。”然后站起俩人来,找
牙膏和报纸去了,我心里明白,刚才那场架,对不少人产生了一些威慑。四川好象
功臣一般,感觉很好地在边上指挥着。
我向韩东林笑笑:“明天给我们换块玻璃吧,从我帐上扣钱。”
“我看看储藏室里还有没有富裕的,要有的话,蔫蔫地换了就算了,省得白主
任知道了又多话。”韩东林说完出去了,没多久就托了块玻璃回来,掏出玻璃刀让
傻青他们量尺寸,割好玻璃,韩东林收回工具走了。
伙拼了尖脑壳老四后,屋里来串门的人多起来,都说老四这怪逼该打,还得打,
狠狠打。对这些惟恐天下不乱,起哄架秧子的人,我一律笑脸迎送,老哥老弟地叫
得亲热。我知道如果被砸倒的是我,他们也会吹捧老四,说“麦麦这样的怪逼早该
砸”。
炊厂那个老乡也过来了,嬉笑着说:“老乡,真没想到啊,老四英明一世,到
出监队叫你们给砸了,明天就成炊厂一大新闻啦。”
对这种前倨后恭的人,我没心思去鄙夷,要允许人家有一个认识转变的过程。
我无所谓似的问:“老四在炊厂干什么的。”
“二杂役,管我们操作间。”
四川立刻说:“嗷,敢情那些狗食是你做的啊,操,你们缺德不缺德?”
炊厂老乡一脸无辜地说:“那可冤枉我们啦,这监狱每个月给炊厂的钱有定额,
本来饭菜也不至于那么操蛋,架不住从管教到杂役一路扒皮呀,我们操作间管屁,
就是干活的,跟你们队里的生产线一样,鸡巴油水也没有,就是能混个肚饱。”
我让开这个话题,接着套老四的底:“杂役啊,杂役咋还进出监了?”
老乡一拍大腿:“操,那傻逼摇啊,开始就是一洗菜的,就靠混不讲理混上去
的,官儿还觉得这叫合理利用哪,操他妈的,这几年没少让这狗娘养的欺负。哥们
儿你们砸这家伙时,我在外面有多解气你们知道吗?”
我笑道:“我刚才问你,他那么牛逼怎么还下出监呢?”
“牛逼?他牛逼过头啦!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平时没人愿意惹他——一个生混
蛋,谁跟他一般见识?好不容易能赶他走,管教还留他做屁?谁不图赶紧清净呀。”
“谁的门子啊?”
“好象是大黄吧。”
我心里安定下来,笑道:“那个大黄不知道现在咋样了呢,没去看大门吧,出
去时候得跟他招呼一声呢。”
大家都说不知道,管他死活呢。
老乡从我这里蹭完了两棵烟的工夫,说些“以后就是一家人”的屁话,抬脚走
了。
老乡留下一片话,还是叫我心里有些打小鼓,他说:“老四可是个滚刀肉,从
独居出来了肯定还没完没了,你们加点小心,这王八蛋心黑手狠啊,他还没当杂役
那阵儿,就大半夜起来,拿暖壶往人家脸上倒过水。”
我觉得我跟这种无赖还真纠缠不起。
四川说:“回来就接着砸狗日的,让逼的起不了炕,我看他还拽不拽?”
“没错,这回啊,咱一次就把他楔地里去!”傻青也斗志昂扬。
我没搭理他们,虽然我毫不后悔砸了尖脑壳,但我知道要想平安地出监,让家
人见到自己时,能在感官上觉得我质量没有问题,不缺鼻子不缺眼的,还是不能跟
尖脑壳纠缠不休。我居高临下地想:韩东林说的没错,“他们耽误得起,咱耽误不
起啊。”我不能很平等地看待尖脑壳了,我自私地以为我的生命价值应该比他大,
真的交换起来,吃亏的是我,吃亏了就是输,打死他我输得更厉害,虽然会有几个
流氓觉得我牛逼闪闪。因为现代战争的输赢并不看谁家被干死了多少人,最终利益
的得失才是衡量胜利与否的重要因素。
现在的问题,不在于老四最后是不是比我更惨,而在于我必须保证自己不受损
失。我开始考虑家人的感受了,即使老四肠子被打翻出来,跟我家人不相干,而我
掉一个小指甲,对我家人来讲,就是百分百的痛苦,我不畏惧伤害,我畏惧的是我
的家人受到伤害。有人和你承担痛苦,是幸福的,可也未必不是更大的痛苦。
我发现把老四砸了一顿后,也顺脚把自己带进了一个散发着臭气的泥潭。
我没有理由说服政府把他关到我出监以后再放出来,或者干脆把我放独居里妥
善保护起来,这样的情节,只有讲笑话或者拍电影才用得上。我知道这个时候政府
帮不了我什么,既然我惹上了流氓,就只能通过流氓的规矩来解决。
我首先想到了二龙。二龙不是说会让在出监队的弟兄关照我吗?流氓出来说句
话,比我们打上十次架更能简捷明快地解决问题。流氓要的就是一个面子,怕的也
正是一个面子。
我到别的组串联了几回,知道二龙的人还真不少,但没有谁表示受过二龙的嘱
托,我有些失落,觉得高看自己在二龙心里的位置了,一句流氓的场面话,我居然
也拿来当护身符。幼稚。
我反而平静下来,我继续用流氓的思路来考虑问题,渐渐发现所有困难都不足
挂齿了。不就是打么?打完了进独居,不是他去就是我去,打来打去,也就开放了,
然后各奔东西,两个人都觉得自己很牛气,挺好。
我果断地把铺盖搬到了下铺,这样,老四回来肯定又有了一个新挑衅,我是组
长,自然先气壮几分,权利就是一半的真理嘛。
“一句话不对乎,就砸趴下!”我对四川和傻青两个人指明了方向。两个家伙,
一个有瘾,一个刚从反抗中获得当家作主的乐趣,立刻跟我一拍即合。我知道利用
他们很卑鄙,这个时候,我宁愿选择卑鄙,也不愿意选择愚蠢的宽容了。
收拾铺盖的时候,几个笔记本掉到铺上,我又犹豫起来。一进独居,这些东西
就完了,肯定被没收,那样,我这两年多的监狱生活,还有什么收获呢?只剩下一
脑袋迂回曲折的伎俩,只剩下一些小人和领袖乐此不疲的权谋,只剩下一门穿灰网
的好手艺,只剩下空洞的悲哀。
我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流氓啊,当个合格的流氓咋这么难?
不过,一想到老四穷凶极恶的无赖相,我就冲破了所有这些障碍,心里只剩了
一个念头:把狗日的砸趴架!打到泥里去!
目标既定,我的很多活动就都变得别有用心了。首先是加强了和韩东林的感情
沟通,我明白他的观点会作为第一印象被政府采纳;然后就是不遗余力地腐蚀拉拢
一般有流氓潜力的群众,我只要达到一个目的就成了:到时候,他们不上手,但也
不能站到老四一边去削弱我的力量。也许我小题大做了,不过我相信这些付出都是
值得的,我必须在老四出来之前,把他彻底孤立起来,到时候,真有了冲突,我打
的就不是老四,而是一条丧家犬。
出监队还要这么费心,有些违背我坚决要下“出监”的苦心了。
不过,在出监队呆着也有一爽,网子是坚决不用织了,白主任照本宣科地说要
进行什么“出监教育”,也最终没有下文,看来出去以后还得自己摸索道路去。
周围不断发生的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事,我都视而不见,无非是有人打牌被抄局,
有人和入监组的新收喊话被吓唬,好象都跟我无关了。时间过得很快,掐指一算,
明天老四就该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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