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虎穴
警车停下来。市局到了,程刚下车去办手续。
我偏头看一眼外面,灰色的围墙少说有五米高吧,看着很厚实,心里先压抑起
来。
车子开了进去,程刚带着我们俩,先是经过几重关卡,仔细检查了,登记完毕
又搞了体检,这才批准进监管大楼。
我一搬东西,才想起“C 看”还泡着一盆衣服,只好连说倒霉。
过来一个管教,让我们跟他走,程刚祝愿了我们一句,跟车回去交差了。
从办公区进拘押区,要经过一个大铁网子,外型布置得像动物园里的鸟族馆。
“辰字楼。”
我听管教和值勤的交代着,心里一哆嗦,辰字啊,真是怕什么有什么。
值勤的一个电话,里面很快又出来一个管教,领我们往楼里钻,过了灰暗的丙
字、丁字,再一转悠,才看见更加老旧阴森的辰字楼。听说这里的牢房布局,是按
照八卦设计的,没有专人带领,根本转不出去,多少年了也没听说有谁逃跑成功过,
今天一看,果然名不虚传。虽然一点逃跑的心思都没敢有过,对这严谨幽暗的环境,
还是陡增几分畏惧。
进了楼口,继续乱拐,主道的两边又衍生出几个“子楼道”,楼道口的铁栅栏
都横挎着超大的将军锁,比动物园的老虎笼子还要牢实,我脑子里蹦出一个叫做
“固若金汤”的成语来。
然后上楼,又是转,我的头全大了,抱着铺盖的胳膊也酸酸的,嘴里可是连个
屁也不敢放,生怕一吱声,会给自己惹来弥天大祸。
终于在一排栅栏前停下来,哗啷开了栅栏门,领路的管教跟里面值班的交代了
几句,给我们登了记,值班的喊了两个名字,楼道最里面的房间里马上跑出俩人来,
看样子也是在押的。
值班管教说把他们搁几号几号。
我们听命令把铺盖分别在两个号门口展开,然后冲墙蹲下,双手狮子抱头。俩
犯人仔细检查过,才跟管教要来钥匙,把我们赶进号房。
号房的门有两层,外面是铁栅栏,里面是全封闭的铁板,只在靠上部的地方开
一个扑克牌大小的了望孔,用一块活动挡板扣着。当然是用来从外面监视里面情况
的,而不是给犯人们向外探测的。刚才我们在外面蹲着的时候,我就感觉头顶上方
的了望口“波”地一声,大概有人在往外窥探。
一脚迈进门里,心里难免忐忑。我还没来得及打量新环境,就被靠门口铺上的
一个人命令道:“放下铺盖,蹲!”
我脸向墙蹲在铺盖前,墙壁很脏,上面的涂料几乎掉光,水泥围裙被磨得相当
细腻,看的出是坚持不懈用软物磨蹭的结果,有点水滴石穿那效果。我正打楞,背
后被踹了一脚:“往前蹲,头顶墙。”
我赶紧向前蹭了半步,头触在墙面上。心里忐忑地琢磨着:身后都是什么妖魔
鬼怪呢?市局啊,应该都是天字大案吧。
现在的心气和刚进C 看时候已经大不相同,我知道,如果真有人再给我一脚,
我也不会反抗。环境仿佛硫酸,对人的腐蚀力是恐怖的,一切的规则和潜规则,像
可见与不可见的罗网,在一个人被送进来的那一刻,就已经从天而降,把他死死关
罩起来。
“掉过来。”那个声音像在吆喝牲口。
我把身子就地转过来,面向铺板,我懂事地低着头,没有仰脸。我知道看老大
的眼神如果掌握不好,极有可能招灾惹祸,这里已经不是C 县了。
“嘛案儿?”
“包庇。”我没有说窝藏,窝藏容易引起歧义,还要费口舌解释。
又问了案情,老大说:“这么点鸡巴毛事啊,现在后悔了吧。”
我说:“不后悔,为了朋友……”
“关!闭上臭嘴,以后别给我充大的,为鸡巴朋友啊,到这里还有朋友吗?玩
闹玩闹,进来就撂,到时候就不讲朋友了。”老大发了一通感慨,让我把被子打开,
我照办,在地上把被子一层层展开。
“还新被呢,铺下面糟践了,给我垫底下。”我虽然没听明白他的意思,还是
连声答应,这时一个小不点过来,一把把我的新棉被抻过去。
我开始明白了,我的被子这就被掠夺了,里面管这叫挨“掐巴”,挨掐巴的人
心里都感觉窝囊,又不敢说半个不字。我开始体会到在“C 看”里那些被压制者的
心情了。
我明白在开始争取一个好态度的必要性。
然后我被允许站起来,我看到了“丰哥”的脸,很和善的嘛,也就四十来岁的
样子,白净面子,也可能是在里面闷的,血色惨淡。
这是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小房间,在楼房的阴面,属于四季不见阳光的那种死
角,只有对门的墙上开着两扇铁窗,炫耀着外面的天空。房间的大半被半米高的铺
板占去,剩下一个窄条,又被一个水泥池子霸占了三分之一,池子里赫然一个大便
坑,池子外首,放一个铁水罐,水罐上方,搭了个铁架子,放了台25寸彩电,刚才
我蹲下的地方,靠墙也悬空钉了木版,上面算是碗橱了,门上方也搭着木板,整摞
的铺盖和杂物都堆在上面,拥挤不堪,不过杂而不乱,一副训练有素的规矩样。
房间给人窄小逼仄的压抑感,光线又昏暗,仿佛农村老家常见的地窖。
铺上满满当当坐了两排,靠墙还有一溜儿,大都光着头,只有前铺的几个留着
短寸。粗糙一算,大概得有20人吧,我正纳闷这么多人怎么睡觉,突然在我脚低下
钻出一个大脑袋来:“丰哥,是开饭了吗?”
大家一笑,丰哥伸腿把那个脑袋踩了回去:“就你妈知道吃!”
好家伙,原来铺底下还有人!
我未及细看,也不敢细看,那样会显得贼眉鼠眼和没有见识,大半这样的人在
里面先要被杀杀威,补补课,我不找那个逊,还是暂且孙子点儿好。所以我赶紧把
眼睛的余光收回来,老老实实等候丰哥的发落。
丰哥旁边那个精壮的小伙子戴着手铐脚镣,手铐只铐了一只手,另一半铁嘴钢
牙般在手腕上悬着,估计不会是就这样装备吧,那不成凶器了?肯定是这小子自己
鼓捣开的,邪人。
丰哥问我哪里人,我说C 县的,旁边戴镣铐的就问了几个名字,都是C 县顶级
的流氓,我说都听说过,不认识,那小子说那管屁用,我还听说过克林顿呢。
丰哥说:“你从下面上来,里面的规矩多少也该懂点了,我先不跟你费话,有
做不到的地方,自然有人教你。带钱了吗?”
我说带了,在外面已经换成卡了,一共968 块。
丰哥说倒是吉利数,我喜欢吉利数。
“卡呢?”
我赶紧把钱卡掏出来,那是一个图书检索卡似的硬纸片,上面登记着姓名、帐
号和钱数,下面一溜空格,栏目叫“消费记录”。
刚才拽我被子的小不点把卡从我手里拿去,递给丰哥,丰哥扫一眼,递给小不
点:“登记一下。”然后对我交代:“卡都放我这里,购物统一购,都给你一笔一
笔记着呢,我不秘你一分钱,话全给你说明了,你也甭嘀咕。听好了啊,先扣一个
50块钱的号费,买‘公用’;还有100 块的电视费,这是大伙摊钱买的,你来晚了,
也不能不表示一下;号服,就是开庭时候穿的坎肩呀,一人50,大伙全一样,一共
200 ,都给你记上了啊。”
我说好好,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心说这都他妈什么呀就200 块,黑点了吧?
“行了,你先边上盘着去。”丰哥吩咐。
我一看,哪还有放屁股的地方呀。
“大臭,你他妈属坟头的?挪挪。”丰哥喊道。
靠边的一个脏大个有些反映迟钝地应了一声,跟旁边的一个人挤了挤,空出一
个小空隙,我赶紧把屁股塞进去。我的脸正对着便池,好在里面冲洗得很干净。倒
是大臭身上散发出一股徐徐不绝的异味,让我头昏。
午饭时间到。挂链儿的那个小伙子用脚镣磕着铺板,咣咣做响:“下边的,吃
饭吃饭!”铺板底下立刻钻出五六个脑瓜,各展神通地扭动着身子,爬了出来。
先是盒饭,然后才是大路牢食,小不点拿俩塑料盆过去,隔着铁栅栏从外面往
里捡馒头,送饭的“劳动号”从栅栏外往里伸进一个特制的漏斗,拿大舀子舀了两
下汤菜顺进来,就齐活了。
“又是白菜汤啊,不要了。”丰哥说。
看见丰哥等人开始就餐,大家这才踊跃地上前打饭。我老老实实排在最后一个,
馒头倒是有富裕,白菜汤就真的只剩下汤儿了,主要内容早被捞净。
“新来的,你就蹲墙边吃吧,看着菜汤别拉拉地上啊。”丰哥告诉我。其实蹲
在墙边也已经费劲,现在连便池上都蹲了人了,以大便的姿态,狼吞虎咽地吃着。
吃完饭,由两个“劳作”统一刷盆,大臭拿块抹布蹲地上兢兢业业地擦地,丰
哥告诉我:“看着点怎么擦啊,以后就是你擦地,新来的,又是小屁屁案,别让死
人伺候你。”我这才细看大臭,果然看出些门道来,那些抹布都是旧秋衣,擦地的
时候要巧妙地叠成一个长条,而且,先在地上扫荡一遍,把落在地上的馒头渣和菜
叶攒着捏走,然后像雕琢一件艺术品似的,前后左右地擦,犄角旮旯地抹,真的很
讲究工艺。
大臭擦着地,丰哥和前面的几个人都躺下睡午觉了,其他人都回原地坐好,只
是铺板底下换了几个人钻进去。真是寸土寸金啊。
我看到有人抽烟,便小声问旁边的“大臭”是不是可以抽烟,大臭说随便抽,
都是快死的人了,还不让抽烟?
一个大脑袋的家伙从后面踹了大臭一脚,轻声骂道:“要死你死!”
我就先给了他一棵烟,自己也点上一棵。我没有多事地询问大臭是什么案子,
我担心这里的人会很敏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突然我手里烟被人从后面抢了过去,我一惊,下意识回头一看,一个小白脸正
把烟塞进嘴里,像嚼口香糖似的嚼呢。
“这么好吃的东西,呵呵,不先上供?”小白脸贪婪地望着我,一副谗相,我
想这人八成有毛病。大臭捅我一下:“别理他,神经病。”
神经病应该放呀,怎么还关着?
我刚转身坐好,那个小白脸突然又从后面搂住我的脖子,连喊带叫:“大大我
吃糖,大大我吃糖!”
丰哥被闹得坐起来,叫道:“舒和,你他妈再闹!”
小白脸原来叫舒和。舒和死皮赖脸地搂着我不放:“大大我吃糖,大大我吃糖。”
丰哥还没说什么,那个挂链儿的先哗啦啦奔过来,一边骂着“作死”,轮起手
铐就给舒和脑袋上来了一下,舒和先啊了一声,接着就大叫舒服舒服啊!小不点上
来喊着“东哥”,把戴手铐的劝住了。
我借机掰开了舒和的手,脖子被勒得生疼。
舒和惬意地摸着脑袋,呵呵笑着,说:“东哥你力气太小了,人家刘邦一古代
流氓都比你牛逼,力拔山兮气盖世啊。”然后神情肃穆地唱起来:“大风起兮云飞
扬,力拔山兮……”
我一看,这哥们儿病得还挺有水准。
丰哥坐着笑道:“舒和啊,你他妈别不懂人事,大小你也是个研究生,我对你
可够照顾了,瞒谁你还瞒我嘛,你不就是想装神经病撞出去嘛,要装跟检察院的装
去,别在号里耍,要让我腻歪上了,可没你好儿!我让你真神经啦!”我不禁回头
再看一眼舒和,敢情小子还研究生呢,怎么进来的?我多少有些好奇。
舒和“呵呵”笑着:“丰哥英明,以后你就是我偶像。”
“偶你妈逼什么呀,你别掐了荷花拿我呕(藕)就行,你们有学问的最不是东
西了。”丰哥补充一句“别撒疯啦”,把被子一拉,蒙头又睡了。
舒和不折腾了,靠在墙上歪头眯上了眼。
晚饭上来时,我发现和中午一样,是馒头,这里的或是看来比“C 看”的档次
高。吃完饭也不用盘板,地下、铺上、便池台子上坐的全是人,抽烟、聊天、下棋、
打扑克的都有,数数,大概将近30个人,仿佛被兜进网兜里的一群鱼,鳞尾相叠,
拥塞不堪。望着一个个紧挨着的光头,我心情沉闷,压抑得有些喘不上气来,以后
就要和这些人闷在一起了?什么时候是个了结呢?
丰哥叫人打开电视,看到十点多钟,丰哥说该下的都下去吧。立刻有一半人从
铺上消失了,我看丰哥一眼,丰哥正看过来:“你,睡那个最边上。”
我说丰哥是铺底下吧。
上面的几个人笑起来,丰哥也笑了:“多明白呀乖乖!”
我觉得自己特没劲,担心自己的话有可能被评为本年度W 看守所搞笑语录的头
条。
往下面一钻,还挺费劲,靠边的一个瘦子指导了我两句动作要领,先坐在地上,
把腿伸进去,再用手肘的力量送身子,果然灵验,真是处处皆学问啊。
我听见丰哥在上面喊:“于得水儿,他跟你一班,到时候叫他!那个谁,你今
天歇了吧。”
也不知那个谁是谁,在铺板底下兴奋地喊了声“谢谢丰哥”。
刚才那个瘦子应了一声后告诉我:“咱俩值后半夜的班,俩小时,赶紧睡吧。”
我紧贴着墙躺好,身上盖着一床破被子,有些发潮,我怀疑是不是死刑犯留下
的啊?心里不禁发毛,忐忑着不能塌实。
于得水拱了我一下,小声说:“哎,睡不着吧。”
我说:“大哥可不?”
“我看你也是一老实人,以后有嘛事儿就跟我说,别跟他们瞎聊,都是大案儿,
聊不到点儿上给自己惹病。”
“谢谢大哥哦,你案子也不大吧。”
“我销赃,也就几年官司,跟你一样,让同案儿给带上来的。”
聊了一会儿,于得水问我:“兄弟你带多少烟来?”
我说就一条。
“明天你先借我两盒,等购物还你。”
我说行啊。(打搅一下,此书为盗版)
“别让丰哥知道啊,这里不让互相串东西,值班时候给我就行……睡觉吧兄弟。”
我说睡了。合上眼,我在心里懊恼又无奈地“靠”了一声。天上没有馅饼,地
上全是陷阱。
值班的时候,我看见丰哥头顶的墙上有一个类似“学习专栏”的框子,上面写
了好多行字,看格式,像是一首诗,不由眯起眼仔细辨认,连猜带蒙地总算读下来。
诗云:静坐时常思己过闲谈时莫论人非能吃苦方为志士知进取不悔人生肯吃亏
不是弱者怕小人并非无能宽容人心平气和退一步海阔天空后来知道这是人家丰哥的
做人准则,虽然绝大多数时间里,丰哥不能身体力行,但能有这等抱负,已经可以
看出此人并不是纯粹的草包,否则,何德何能来管理“重案组”啊。就像丰哥自己
评论的那样:在W 市第一看守所当头目的人,基本上可以胜任一般县团级以上的领
导职务了。
后来体会到,丰哥此话不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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