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算数的一票 1989 年5 月25 日注定成为莫斯科的历史纪念日。就在这一天,新选举出来 的人民代表大会(尽管这种选举还不完全公正,还不是完全通过无记名投票的形式) 将在克里姆林宫的大会厅里召开第一次会议。这是俄罗斯自1918 年以来第一次出 现这样的代表议会。 外国大使们也应邀出席这次大会。我的日程总是被各种事务挤得满满当当,不 过,幸运的是我总能按时赴约,当然提前是不太可能的。但是,这次我让秘书取消 了9 点以后的所有其他活动安排,我想早点到克里姆林宫去,这不仅是为了能在外 交人员座席中占个好位置,而且还为了能有几分钟时间会会己到的代表,与他们聊 聊天,体会一下那种氛围。 临行前,我很周到地在我的卡迪拉克车的右前侧插上一面星条旗。我的车顺利 通过布罗维茨基大门,然后,驶过修饰一新的雄伟的克里姆林宫和环绕在皇宫广场 四周的宏伟的15 世纪的教〔202 〕堂,向左拐,又经过政府大楼,戈尔巴乔夫和 总理雷日科夫的办公室就在里面,接着来到了20 世纪的国会宫面前,四周的墙面 都是用清一色的大理石和玻璃砌成的。 这座国会宫是尼基塔·赫鲁晓夫的思想产物,其建筑风格与紧挨着的克里姆林 宫很不协调。我和丽贝卡在1961 年第一次游览莫斯科时还参加过它的奠基典礼。 对这座建筑的出现,俄罗斯的知识分子至今还在扼腕痛惜:在俄罗斯,怎能容忍最 古老的历史古迹受如此武断的现代建筑的玷污?!密斯·范德罗厄和埃罗·萨里宁 拙劣的模仿品怎能在俄罗斯历史灵魂的圣地有其容身之地?! 这种反对是可以理解的,尽管克里姆林宫本身也不是一座一气呵成的建筑。国 会宫容纳了五个世纪的风格,其各部分的结合还算和协,但无论如何,这个粗糙的 长方形盒状建筑还是与其周围的建筑格格不入。俄罗斯在20 世纪把它的首都从彼 得大帝的“欧洲之窗”圣彼得堡迁回到莫斯科,批评者说,尽管20 世纪的建筑可 在这座历史圣地赢得一席之地,但它也应体现出对过去的足够尊重。 俄罗斯的爱国者们并不满足于仅仅停留在建筑美学的批评上。他们说,如果20 世纪的建筑非要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宫旁边拥有一席之地,它也不应是一座为这个国 家所发生的悲剧即布尔什维克革命歌功颂德的纪念堂。毕竟,这座国会宫是为召开 苏联共产党的代表大会而建造的。 然而,今天,这里召开的大会却不是共产党的大会,实际是要召开一次制宪大 会,是一个负责为苏联创建一套全新体制的新机构。 我原以为应邀而来的外交人员将被安排在楼厅上就座,就像以往邀请外国客人 来参加庆典活动一样,然而,令我惊喜的是我被带到了礼堂观众席左侧位置较高的 地方就座。这里角度极佳,我既可看清正式讲台,也可看清与会的代表,他们在大 厅里的就座位置相当于美国剧院的“乐队席”。 在我坐候10 点钟的会议议程开始的时候,我出生前11 年所发生的一件事突 然在我的脑海里浮现,这件事我很长时间以来一直认为是俄罗斯历史的转折点,那 就是立宪会议在1918 年被粗暴解散。当时的那个立宪会议是俄罗斯历史上由普选 形成的第一个机构,其目的是为后沙皇时代制定一部新宪法。颇令人深思的是,〔 203 〕1917 年11 月选举之前夺取了政权的布尔什维克们在那次选举中的得票率 还不到1/4 。经过了一天的考虑之后,军队解散了议会,因为在这一天,大多数议 员不准备支持布尔什维克统治的迹象已很明显。解散议会期间,有两名议员被打死。 列宁带着对他遭到失利的选举的蔑视,终止了所有民主程序的伪装。他的态度 明确显示,不管他是否获得了民众的支持,他都要牢牢握住统治权不放。布尔什维 克统治的合法性是基于马克思主义理论之上,而非基于人民主权之上,这样就不可 避免地建立了一个靠武力来维持的警察国家。 有时我想,如果列宁是个讲求民主的人,那么俄罗斯乃至整个世界将会发生什 么样的变化呢?如果他愿意承认他的党派属于少数,只有说服大多数民众在投票中 予以支持,他的党才有资格统治国家,那么,列宁就可能在建立国家宪法秩序方面 采取合作的态度,从而就可能避免那场内战,避免来自西方的敌意,避免依靠恐怖 来治理国家,以及避免那种把斯大林变成暴君的独裁政体。 每当我的思绪这样信马由缰时,我的儿子戴维14 岁时所说的话就回响在我的 耳边。那时,他对军事历史着了魔,尤其是二战史。有一次,我们在一起讨论希特 勒入侵苏联一事,我当时说,如果纳粹在所“解放”的苏联地区没有把乌克兰人和 俄罗斯人当成劣等民族,如果纳粹没有对犹太人推行种族灭绝政策,那么他们就可 能牢牢地占据苏联,并赢得那场战争的胜利。 我儿子看着我,很是迷惑不解,他问道:“换句话说,爸爸,如果纳粹不是纳 粹的话,那么事情不就不一样了吗?”真是太精辟了。如果纳粹不称为纳粹,如果 布尔什维克不称为布尔什维克……20 世纪史无前例的悲剧的发生,其原因也正在 于纳粹就是纳粹,布尔什维克也就是布尔什维克,皆本性使然。 一个代议制政府我现在就坐在这幢由布尔什维克人为这个党的执政机构建造〔 204 〕的建筑里,但今天我将目睹一个全然不同的议会:它在很大程度上是由这个 国家的公民选举出来的;它握有正式的权限以建立一套全新的宪法体制;它是在党 的领导人授意之下产生,并由这个党组织起来的。 我能否目睹戈尔巴乔夫为列宁反民主的原罪赎罪的情形呢?苏联共产党的领导 人不再是一个布尔什维克吗? 我脑海里一边翻腾着这些思绪,一边看着代表们川流不息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在他们中间寻找着熟悉的面孔,一旦四目对视,就会忙不迭地相互致以问候。大 厅里洋溢着节日的气氛。每个人似乎都在分享这样的感觉: 我们现在正在参与一个历史将为之改观的盛会。 大会于10 点整正式宣布开始,先由选举委员会的负责人宣读选举的结果。这 份宣读结果的报告长得超出了必要,有些代表已面露不悦之色,他们迫不及待地想 进入大会主题。选举结果念完之后,大会第一项是投票通过主席团成员名单,但就 在这个时候,一位拉脱维亚的代表走上讲台,他建议在此之前先默哀几分钟,以纪 念第比利斯4 月9 日和平示威游行中死去的人们,他们是在军队驱散的过程中丧失 生命的。他继而要求正式向代表大会公布究竟是谁命令军队使用有毒武器来驱散人 群,这些有毒物质又是什么。 这是大会所始料不及的。难道这次大会的代表们能充分左右这次聚会? 这看起来有点不太可能。戈尔巴乔夫无疑自有打算,尽管他允许大会有些许的 偏差,但一部分人可能期望他把整个大会纳入早已设定好的轨道。 主席团成员内定名单按时获得通过。但在大会对具体议程进行投票表决之前, 我看到驼背高个子安德烈·萨哈罗夫健步走上讲台。这也出乎大会组织者意料之外。 我默默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我当然迫切地想知道萨哈罗夫在这次大会上的发言内容,但现在大会正式辩论 还没开始,我对他此时究竟想说些什么更是感到好奇。但对我来说似乎更为重要的 是,萨哈罗夫作为一名大会代表,他是否真正有权积极参与大会的每项议程。哪怕 这次人民代表大会只是确立了萨哈罗夫在苏联政治生活中的合法地位,除此之外什 么也没做,它也是一个重要的里程碑。 〔205 〕萨哈罗夫从高加索回来之后,我只拜访过一次,时间也已相隔近两年 了。尽管苏联媒介对他很少报道,但他不论是在莫斯科,还是在首都以外出现麻烦 的地区,仍然活跃于政治舞台上。③戈尔巴乔夫对他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把他 看成是难以捉摸的远房亲戚,但又不能把他从整个家族中完全排除出去。因为他喜 欢招惹是非,所以戈尔巴乔夫对他采取若即若离的态度,既不鼓励他来参加大会, 当他来参加时也不对他过分亲热。早在1989 年,乐观的萨哈罗夫就宣布戈尔巴乔 夫已经开始失去往日的光彩,这比戈尔巴乔夫下台早了两年。虽然如此,他当时仍 然一如既往地按照他自己的建议方式向戈尔巴乔夫施加压力,迫使戈尔巴乔夫选择 正确的道路,同时尽他所能给戈尔巴乔夫以支持。 现在,这位萨哈罗夫就站在讲台上,作为这次神圣的大会的一名全权代表,他 要向他的同事们发表讲演。尽管戈尔巴乔夫面露愠色,但他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发 作。 萨哈罗夫说他要代表“一部分莫斯科代表”讲几句话,他在讲话中提出了两条 莫斯科代表们认为原则上非常重要的建议:第一条,作为人民代表大会,不应把它 看成是低一级的最高苏维埃,它应享有全权的立法权威;第二条,对最高苏维埃主 席同时也是国家新元首的选举不应像事先安排的那样在会议之前进行,而应在会议 结束时,也就是在完成所有议题讨论并考虑了所有潜在候选人之后进行。在提出这 条建议时,他表明立场说他本人支持戈尔巴乔夫当选主席,但他认为在讨论之前进 行选举会开启一个不好的先例。 萨哈罗夫讲话时,大厅里一片噪杂,以致最后无法听清他的讲话内容。 戈尔巴乔夫打断他的发言,说每位代表只有五分钟讲话时间,萨哈罗夫应该结 束他的发言了。紧接着在进行投票表决时,他的建议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看到这种场面,我的内心很复杂。一方面,允许萨哈罗夫甚至在议程安排的辩 论之前发言,这是令人鼓舞的;可是另一方面,大厅里的对立情绪却是一个不祥征 兆;代表们的精神状态表明他们的思想并不开放。 同时,我觉得萨哈罗夫和他的同伴并未对其发言选定的主题作出准确判断。不 管戈尔巴乔夫已经变得多么自由开放,萨哈罗夫在大会上的发言还是有一定时间限 制的。我怀疑他讲的两个问〔206 〕题是否真正就是最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为什 么他就不能等一等,而利用他所得到的有限时间讨论一下更为重要、更为急迫的问 题,我对此迷惑不解。 我明白为什么萨哈罗夫会提出只有人民代表大会才有权通过立法这条建议,他 正是考虑到了这次大会是真正选举出来的大会这个事实。由代表大会选出的最高苏 维埃至少从理论上讲更易驾驭,其成员的责任也不会局限于某一特定选举人团体。 然而,我却深深怀疑这样一个拥有2250 名成员的立法机构的办事效率,因为 他们中的大部分成员都有其他的专门工作,因此很难聚在一起开会。另外有一点我 不清楚的是,难道规模小一点的机构就比大一点的容易驾驭?我认为,机构不管大 小,都应该由一批专职的立法成员组成。如果说他们只有放弃其他工作,才会充满 热情地来维护这个立法机构的独立与特权,那么这样他们的热情程度难道不是比偶 尔参加一次会议要高得多吗? 当时在我看来,这种由人民代表大会和经其选出的最高苏维埃组成的双层结构 所带来的缺陷,可以由大会期间即将草拟并通过的新宪法得到最好的纠正。这也是 一个最好在当场予以充分辩论的关键问题。 至于萨哈罗夫的第二条建议,我认为有一定的道理,但这主要是从理论上而言。 戈尔巴乔夫将当选这个有争议的职位,这是毫无疑问的,任何的辩论也无济于事。 连萨哈罗夫本人不是也赞成戈尔巴乔夫当选吗?然而,这么做也确实是开了一个不 好的先河。我不明白戈尔巴乔夫为什么没有认识到了这一点。他可以轻松地接受这 条建议而不会对他造成任何损害。 这场短暂的交锋使我进一步看清了两人的某些重要区别。尽管萨哈罗夫对政治 手腕这门艺术有很强的领悟力——这往往能使一个人对权力的追求如愿以偿,但他 对重要原则的辨识力却不及他对政治艺术的领悟力,他在纳戈尔诺—卡拉巴赫问题 上的观点就证明了这一点。另一方,即戈尔巴乔夫,则是个执拗之人。一旦认定某 条路,他就会坚持到底,而完全排斥其他可能性,并利用所掌握的全部操纵性技巧 来获取某种东西,而对这种东西他本人并不见得有着浓厚的兴趣。戈尔巴乔夫不可 能成为一名好棋手,因为他不会为了几步之后能吃掉对方一个马而现在牺牲一个卒。 〔207 〕5 月份的这天上午,我确实浮想联翩。在进一步对这个新产生的国会进行 探讨之前,我认为有必要回过头来剖析一下新国会的成员,以及了解一下他们是如 何取得这种资格的。他们中多数是共产党员,但他们与过去苏联国会那些掌握着枯 燥无味的橡皮图章的人是不是一脉相承呢?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先必须回顾一下这 次大会之前的那场选举战。 1989 年的选举运动我确信,当1988 年12 月党的中央委员会通过新的选举 章程、上一届最高苏维埃又将之制定为法律条文时,绝大多数共产党官员都坚信下 会发生什么真正的变化。不错,他们在选举之前确实要通过一个提名过程,并受到 强烈鼓励(尽管并非绝对要求),要他们为每一个职位指定一名以上候选人。 但这些选举上的技术性处理当时在他们看来决不会失去控制。由于各地党组织 将掌管各选举委员会,他们能够主导整个提名过程的走向,并选出一个即便是采取 无记名投票的方式也绝对不会失利的候选人名单。 在许多司法管区,尤其是在农村管区,一切都按其所料顺利发展。但在许多其 他地方,特别是在主要的大城市,官员们对所发生的一切不由大惊失色。 共产党命运最引人注目的转变就发生在首都本身,在这里,鲍里斯·叶利钦赢 得了决定性胜利,这为他重新活跃在政治舞台上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为了赢得这场选举的胜利,他不得不与党的机器以及戈尔巴乔夫进行较量。 戈尔巴乔夫就置身党的机器之后,只是偶尔露露面,表明他在操纵这台机器。 叶利钦自从被赶出政治局之后,就从新闻媒介中消失了。他已经感觉到这次选 举是他东山再起的大好时机。因为这是苏联历史上第一次这样的选举,它有可能通 过无记名投票为否定共产党的统治打开通道。 如果提名是根据人民的支持程度而定,叶利钦可以在这个国家任何一个选区获 取提名。然而,提名的过程远非这样的简单,确认候选人的选举委员会由当地党组 织控制,它们会使出浑身解数,以确保他们所喜爱的候选人不会遇到任何大的麻烦。 因此,为了谨慎起见,叶利钦首先在家乡乌拉尔一农村地区〔208 〕借偶然出 席当地一次关键会议之机获取提名。而这一切都是在当地党的官员不知不觉中进行 的。 这只是一种权宜之计,因为他所寻求的目标比这要重要得多。他把目标集中到 了全国政治上最能有所作为的地区,即国家领土第一区,它包括整个莫斯科市600 万之众的选民。在那儿开展选举运动可以引起全国的注意,倘若叶利钦取得了胜利, 仅就人们偏爱宠儿这一规律而言,这种胜利就不可能被篡改。更进一步说,在莫斯 科获胜,还将使他尝到战胜该市党组织的快意,毕竟,是他曾领导过的这个组织将 他清除并使他受到侮辱的。 最终确认候选人的公开会议就安排在圆柱大厅里召开,该厅在位于红场和克里 姆林宫外边的一座历史建筑物内。早先,这幢建筑是莫斯科贵族的俱乐部,后来被 改为官方贸易联盟组织的办公地点,并由此得名为联盟大厦,但常常被派作政府组 织的活动场所之用。30 年代臭名昭著的大清洗审判就是在这里举行的,安德烈· 维辛斯基曾在这里怒斥斯大林的的政治反对派,并最后以明显错误的指控判处这些 反对派死刑:在这里也曾停放过许多领导人火化前的尸体,如安德罗波夫和契尔年 科;1988 年也正是在这里表演了拉赫玛尼诺夫的《晚祷曲》,那是自1917 年革 命以来这首浑宏的合唱乐曲首次公演:由于它有很深的宗教含义,直到提倡公开性 时才被允许公演。 最后的提名大会于2 月22 日召开。莫斯科党的官员谨小慎微地仔细安排了此 次会议,以期使这次会议既能体现民主气氛,又能实现预定的结果。虽然登台演讲 者包括叶利钦在内共有10 名候选人,但参加会议的代表都经过了精心挑选,目的 是确保吉尔汽车厂经理尤里·勃拉科夫和著名宇航员格奥尔基·格列奇科这两位候 选人获得最高选票。如果一切顺利,莫斯科党组织就可使这两位候选人得到确认, 同时,也将因为赢得了一场充满竞争的选举而感到自豪,并避免出现叶利钦获胜所 带来的尴尬。这些党的组织者们对结果充满信心,并让莫斯科地方电视台转播大会 实况。这一切都是为了再次羞辱一番叶利钦。 对当晚收看电视的莫斯科人来说,党的官员们将会如愿以偿,〔209 〕叶利钦 面对的是黑压压的对他怀有敌意的代表们。那天,叶利钦首先给人们留下的深刻印 象是选择了一些最尖刻的问题,写在纸条上递上讲台,要求演讲者首先予以回答。 许多演讲者痛斥叶利钦这种行为,并要求他收回提问,但他在这场暴风骤雨般的批 评之中岿然不动。他之所以毫不妥协退让,是因为他掌握了在座的代表们以及收看 电视的观众们都不了解的情况而心中有数: 格列奇科曾事先告诉他,说他将在投票之前放弃参加竟选。叶利钦当时请他等 到最后一刻再宣布自己的决定,这样党的组织者就没有时间来重新确立一名候选人。 会议马拉松般召开了12 个小时,连凌晨的电视转播也已停止(或许是因为转 播人员已精疲力尽,或许是因为大会组织者发现会议有点失控),直到这个时候, 代表们才开始投票。勃拉科夫如预期的那样获得了最多选票,但随着格列奇科的突 然退出,叶利钦进入了第二名,这使他成了当然的候选人。 这个时候再把叶利钦清除出去,那真是对整个选举的莫大嘲讽,戈尔巴乔夫担 当不起这个责任。 虽然共产党仍然可以通过控制大多数媒介来阻止叶利钦进行竟选宣传,但他的 支持者总有办法来加强叶利钦的宣传攻势。宣传材料开始以令人最意想不到的方式 出现。有一天,一个朋友给我看一份我从未听说过的出版物的复印件,版面上赫然 印着“推动者”,这个单词俄语与英语的拼法与意思都一样。这份宣传品共有四页, 载明了叶利钦的竞选纲领。后来人们发现是闻名遐迩的莫斯科航天研究院的院长尤 里·里若夫指使研究院的学生报纸《推动者》刊载这篇宣传品的(这个研究院不但 是苏联高级航天工程师的母校,也是许多政治人物如叶戈尔·利加乔夫以及长期任 苏联驻美大使的多勃雷宁的摇篮)。印刷者花了大量的时间将这一期比平常多印刷 了好几万份。 依其产生的效果,叶利钦也许根本不需要进行通常意义上的政治竞选。 随着共产党对他的敌意越来越公开化,他在人民中的威信也如日东升。公众的 态度是,凡是共产党厌恶的人,无论是谁,都一定是位英雄。共产党官员掀起的反 叶利钦运动不仅无效,还成了叶利钦最强大的政治资产。 〔210 〕不过,他获胜的程度还是令人震惊。1989 年3 月26 日第一轮投票 选举之后,统计结果令当局大吃一惊,叶利钦获得了89.4%的选票,而勃拉科夫只 得到了6.9 %的选票。反对叶利钦的莫斯科党组织全线崩溃。当宣布选举结果时, 我问戈尔巴乔夫的几名亲信他们是否感到惊讶,他们的回答众口一词:“我们知道 他会获得胜利,但他以如此的优势获胜出乎我们的意想。”对我来说,叶利钦大获 全胜并没有令我无比惊讶,我感到更为吃惊的是选票的公正统计。尽管可以指责戈 尔巴乔夫玩弄阴谋诡计,企图阻止叶利钦东山再起,但通过最后的分析来看,戈尔 巴乔夫的表现说明他不会牺牲自己改革苏联政治结构的目标,来换取个人报复心理 的满足。这样,通向俄罗斯民主的一个重要的里程碑就竖立起来了。 3 月26 日那天,叶利钦并不是唯一一位取得选举辉煌胜利的候选人,勃拉科 夫也不是唯一的失败者。许多选区,特别是在莫斯科和列宁格勒,与共产党官员竞 争的候选人都取得了胜利。许多对共产党领导不满的知名学者以成功的竞选向现有 的体制发起了挑战。 奥列格·博戈莫洛夫这位长期以来一直担任一东欧问题研究所所长的学者就是 其中一例。他是在莫斯科一郊区参加三人竞选的。曾有一段时间他感到非常沮丧, 因为他的竞争对手之一、当地党组织的一名负责人不但调动党组织为自己服务,而 且还通过各种龌龊的伎俩,想方设法来丑化他。在第一轮投票结束后,博戈莫洛夫 获得60%的选票,他感慨道:“我没想到与共产党竟选竟有这么大的优势。”历史 学家尤里·阿法纳西耶夫也在莫斯科郊区一选区获胜,他在一个负责培训档案保管 员的机构中工作。他看起来比他55 岁的实际年龄年轻得多。 他生就一张粗犷而迷人的脸,又有一副足球后卫的硬朗骨架——也许退出绿茵 场已有多年。尽管自己是一名共产党员,但他以激进的改革派知识分子而著称,呼 吁建立一个开放、多元的政治体系,对过去滥用职权的现象予以充分曝光,建立一 个自由的经济体制,结束警察的镇压活动。他的演讲才能与他强硕的体格相得益彰, 在规模盛大的游行队伍面前进行的公开演讲尤其富有感染力。 法学教授阿纳托利·索布恰克在列宁格勒一个主要由工人阶〔211 〕级居住的 选区获得了胜利。尽管他面临当地党的机构对他有组织的挑战,包括编织一些诸如 生活作风败坏、酗酒、毒打妻子的恶毒谣言对他进行中伤,但他还是取得了选举的 胜利。因为公众很快就识破了事情的真相,对这种谣言不屑一顾。像阿法纳西耶夫 一样,索布恰克也是个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看起来比他实际年龄52 岁要年轻的 学者。他是位以法治国的热情拥护者,要求对腐败现象严加惩处,成了人民代表大 会和最高苏维埃中最为活跃的一名成员。 获得大选胜利的候选人并非都声名显赫;一些人很年轻,在选举获胜之前默默 无闻。比如,赢得莫斯科工人阶级居住区切廖莫什金选区胜利的美国史专家斯坦凯 维奇只有35 岁;两年前一踏上政治舞台就在莫斯科市参议会赢得一席之地、并且 在这次选举中很轻松地在自己家乡取得胜利的物理学家阿尔卡基·穆拉谢夫仅32 岁;还有当时未满30 岁的伊利亚·扎斯拉夫斯基。 他参加了莫斯科十月选区——为纪念布尔什维克革命而命名的地区——的竟选, 从未加入共产党,且自孩提时就身有残疾,不能长久站立,没有拐杖也无法行走。 斯坦凯维奇、穆拉谢夫、扎斯拉夫斯基这些人相继在这次民主运动中脱颖而出, 成了民主运动中的佼佼者。他们既为他们的资深长者公开摇旗呐喊,也以自己的热 情与组织才能筹划了一次富有成效的宣传运动。斯坦凯维奇是众多反对政府政策宣 言与出版物的主要起草人,穆拉谢夫是示威游行和公众活动的组织者,而扎斯拉夫 斯基则是自由经济和支持残疾人公共事业的最执著的辩护者。扎斯拉夫斯基对苏联 现行体制的感受告诉他:一个宣称关心所有大众利益的“社会主义”制度实质上只 是为一小部分掌权者谋福利;另一方面,经济上的自由能够提高生产力,也将创造 一个能更好地关怀那些真正需要关怀者的社会。 苏联的政治舞台一直是男人们的天下,只是在赫鲁晓夫时期出现过一位女政治 局委员,名叫叶卡捷琳娜·福尔采娃。但即便在那时,她也没有成为领导核心中的 真正一员。在中层政治机构以及中层管理机构中虽然有一些妇女官员,但与她们的 总人数是不成比例的。上一届最高苏维埃里有相当数量的妇女委员,但吸收她们进 去只是要补充为“挤奶女工和纺织女工”非正式保留的。〔212 〕代表配额,而且, 她们既不可能享有什么政治权力,也没有占据有影响力的位置。 虽然新的人民代表大会里的妇女成员比上届少一些,但她们大都是选举的获胜 者,有些还是打败了一些非常难以对付的竟选对手而进入代表大会的。比如,研究 人种学的女学者叶夫多季娅·盖叶尔就在符拉迪沃斯托克选举中击败了远东军区司 令员维克多·诺瓦兹洛夫将军,与莫斯科的叶利钦可说相互辉映。盖叶尔约55 岁 时成了寡妇,穿上鞋也不到5 英尺高,来自纳纳伊这个人数不多的少数民族。她的 胜利犹如一名阿留申部落或特林克特部落的妇女在阿拉斯加赢得了当地角逐美国参 议员席位的胜利。所不同的是,她获得了好几百万选民的支持,而不是像在阿拉斯 加那样只10 万多张选票。随后,当共产党的一些坚定支持者向安德烈·萨哈罗夫 发难时,只有盖叶尔夫人一人站到那个与她差不多高的讲台前,痛斥攻击萨哈罗夫 的人无耻。 虽然没有要求候选人非得居住在本人参加竟选的地区,但是,大多数候选人, 男性也好,女性也好,都喜欢在他们的家乡或在家乡附近的地区进行竟选。加利娜· 斯坦罗伏伊托娃这位在莫斯科工作、专攻民族问题的俄罗斯族历史学家却是个例外。 她在亚美尼亚开展了一次成功的选举运动,在其首府埃里温的一个选区赢得了一个 席位。她后来成为大会改革派中最活跃的领导人之一。 有时,一些共产党官员精心策划一场没有竞选对手的选举,可往往遭到“不选 名单上任何候选人”这样的打击。列宁格勒党组织的大老板尤里·索洛维约夫就是 这样一位苦命人。在总共24 万张选票中,他只获得其中的一万张选票,就这样在 一场没有对手的竟选中失败。索洛维约夫是政治局中唯一一名遭受这种难堪的候选 人,但是较低层的共产党候选人在许多选区都遭受了他这种命运的嘲弄。正如一位 俄罗斯朋友所言,在没有对手的选区失利的人肯定不是一般的人,但是,这种不一 般的人在党的高层领导人中还比比皆是。 根据新的选举章程,当一个选区出现三名或更多的候选人并且没有一位候选人 在选举中获得决定性多数的时候,就要在获票最多的两名候选人之间重新投票表决。 当单一候选人在选举中没有获得决定性多数票或者在第二次投票选举中两名候选人 都没有获得决定性多数票时,就得重新进行提名,然后再进行投票选举,而失败的 候选人没有资格再竟选。 〔213 〕很多原来的候选人都被选民在第一轮投票中淘汰,这为参加第二轮投 票选举的候选人提供了新的竞争机会。《星火》的主编维塔利·科罗季奇就是这样 一名候选人,在第一轮选举中,他曾被一次营私舞弊的提名会议强制性地从莫斯科 一选区的候选人名单中除名。当共产党的所有候选人在哈尔科夫选区失败后,他被 提名参加该地区的第二次选举,结果取得了辉煌的胜利。诗人叶夫根尼·叶夫图申 科也是这样,在第二轮选举中取得了胜利。 55 岁的科学家斯坦尼斯拉夫·舒什克维奇在明斯克一选区的第二轮选举中所 取得的胜利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共产党的候选人在第一轮的选举中均遭淘汰,当 时身为白俄罗斯州立大学副校长的舒什克维奇在朋友劝说下参加了新一轮竟选。当 选苏联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后,他经历了一段耀眼而短暂的政治生涯,两年半后,成 为新独立的白俄罗斯第一届总统,达到了巅峰。 新人民代表大会2250 个席位中只有1500 个席位是在选区选举出来的。 总席位中有1/3 被分配给了一些“公共组织”里的代表们,如共产党组织及其 各下属机构。其目的很明显,就是使一些高层领导人如戈尔巴乔夫不必参加竞选, 也不必冒失败的风险,就可进入新的代表大会。从理论上讲,戈尔巴乔夫有权通过 党中央委员会提名750 名代表,因为法律规定共产党是所有有权“选举”代表的组 织的“领导核心”。 然而,这些组织有些已经摆脱了党的严格控制,其他还没有摆脱共产党控制的 组织也在选举运动的刺激下努力摆脱其束缚。苏联科学院的主席团试图沿用陈旧的 方式选出代表,结果遭到了抗议,其影响所及更远远超出了科学院本身。 科学院提出的候选人名单所引起的争议,并非针对已列入名单者,而是针对未 列入名单者,即科学院中最富盛名的两名科学家:安德烈·萨哈罗夫和空间科学家 罗阿尔德·萨格捷耶夫。两人以拥护激进改革而闻名,且都是当权的共产党信徒所 憎恨的对象。当主席团公布候选人名单时,立即引起了学院内外的抗议。〔214 〕 选举章程规定主席团的提名必须获得成员总体上的支持,这在过去只是一种形式。 但这次已行不通了。院里开始出现了示威活动,要求撤销这个官方提名,强迫主席 团出示一份更能被广大成员接受的候选人名单,这份名单至少要将萨哈罗夫和萨格 捷耶夫包括进去。 几个选区的居民也催促萨哈罗夫出来参加竞选,而且,如果他被允许列入这些 选区的候选人名单,只要他不反对叶利钦这位受人欢迎的人物,就能毫不困难地赢 得选举。几经犹豫之后,萨哈罗夫最后拒绝了在院外参加竟选,因为他整个成年期 的生活都与这里密不可分,而且他还声明说,如果他最终成了议员,那也将是同事 们成全的结果。 结局正是如此,科学院的成员抛弃了大多数原先提名的候选人,迫使院内进行 了第二次选举。结果,萨哈罗夫,萨格捷耶夫以及其他不少改革者都获得了多数票。 科学院并不是唯一按自己的方式推选国会代表的组织。例如,电影导演联盟就 递交了一份代表名单,全部由激进的改革者组成,这些人在其他知识分子占主导地 位的团体里也是引人注目的明星。 经济领域的主要学术出版物《经济问题》杂志的主编加夫里尔·波波夫是由科 学和工程协会联盟选进人民代表大会的。波波夫中等身材,头发修剪得很短,几乎 是个平头,留一撮小胡子。他平生对打领结很反感,常常在公开场合穿一件运动衣 和敞领的T 恤衫,甚至在正式场合也是如此打扮。以前他着重于理性思维,曾写过 不少有关管理问题的文章,但现在正把注意力转向经济与政治领域最根本的一些问 题上。 同样,隶属科学院的几个科学协会和社团将塔基亚娜·扎斯拉夫斯卡娅选进代 表大会的情况基本类似。她是苏联最杰出的社会学家,也是为数不多的民意测验专 家。她的许多调查结果都要保密,以免公众了解到人们对党不恭的事实真相。但是, 随着公〔215 〕开性的实行,越来越多的测验结果得以公开发表。改革派力量也更 多地利用这些调查结果来加强他们加速改革进程的要求。 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在新国会得到了100 个席位,是单一组织分配到的最多席位 数额。可以肯定他说,戈尔巴乔夫掌握着这个组织的控制权。在代表的挑选上,戈 尔巴乔夫做了某种平衡处理:它既包括几名高层领导人,如利加乔夫和雅科夫列夫, 也包括一些来自社会各个部门的人员,如经理、军官、作家、农委主席等。 总的来说,其人员构成中没有几位改革家,更多的倒是一些华而不实的官僚。 当选举结果陆续公布之后,戈尔巴乔夫吹嘘说,在这次选举中共产党人取得了 胜利,因为选出的代表中80%是共产党员。雷日科夫则在他的回忆录中写道,他当 时曾反驳戈尔巴乔夫的看法,提醒他说共产党实际上是失败的,因为有30 名重要 的地区领导在选举中失利,而且,许多共产党员之所以能在大选中获胜,并非因为 他们认同共产党,而是相反。④那时,我并不了解他们有此交锋,但我的判断与雷 日科夫不谋而合。 虽然并非每个选区的选举都是公正进行的,许多、甚至是大部分地区都不是这 样;虽然大选后并未出现一个明确以建立法治基础上的宪政国家为职志的议会,其 中的许多代表也还是保守的共产党,他们决不愿失去任何权力,但总体来说,整个 大选的结果仍鼓舞了那些希望苏联实现民主的人士。 之所以说选举的结果令人振奋,是因为在苏联的历史上第一次经过选举产生了 这样一个重要机构,其中的许多代表面对顽固政治势力依然赢得了竞选的绝对胜利。 同样重要的是,有为数不少甚为独断的共产党领导人在大选中惨败。这次选举并非 最后一次,它传达给广大公众的信息是,只要你认真尝试,你就能够在选举中击败 官方提名的候选人。 这次选举运动所产生的另一个结果是公众的态度发生了深刻变化。突然间,人 民都不再惧怕直抒胸臆了。这种变化在苏联这样的国家尤其值得注意。 因为几十年前只要政府怀疑你持有异议,你就会有生命危险,就在最近,对持 异议者也是以蹲监狱或流放加以惩戒。而现在,似乎是一夜之间,每个人都开始对 共产党的统治进行最毫不留情的抨击。 〔216 〕当我收看1989 年3 月26 日这一选举的晚间新闻时,就强烈感受到 了这种气氛。当时选举结果还没有出来,要等到第二天才会知晓,但电视记者采访 了正要离开投票点的选民,询问他们赞成的是什么或反对的是什么。虽然电视中只 编辑了几个片段,但这些被采访的选民无一例外他说他们是为了变化而投票。一位 年轻的妇女干脆这样说:“我投票反对我们目前的一切,我投票赞成我们将来拥有 的一切。”一位被采访的老人一开始对他们能否在电视上播出他的讲话内容表示怀 疑,当得到保证后,他说:“嗯,我投票就是为了反对他们,他们所有的人,”对 于苏联人来说,希望清除恶棍并不稀奇,熟悉苏联舆论的人也不会对此感到惊讶。 令人耳目一新的是,人们开始公开地抒发自己的意见,甚至敢于在电视镜头前这样 做,而媒介还播放这些言论。 一种新型的国会尽管一开始出现了一些与会议计划有点偏差的情况,但第一次 人民代表大会总的来说还是按戈尔巴乔夫及其助手预定的程序进行着。辩论非常热 烈,且常常涉及一些根本性问题。在决定性的投票之前往往要经过一番幕后的交易, 戈尔巴乔夫在其中明显占据了优势。 这次大会有几次险些使它自己名誉扫地。针对萨哈罗夫的一场有组织的诽谤失 去了控制。发言者一个接一个指责萨哈罗夫侮辱苏联军队,其用词大有斯大林痛骂 对手的遗风。戈尔巴乔夫也许并没有指使他们这样做,但他也无意去制止这场诽谤。 第二次与叶利钦有关。大会的责任之一是从各级代表中选出最高苏维埃,以作 为常设议会机构。其成员构成约占代表大会成员的1/4 ,也就是从2250 人中选出 556 人。叶利钦宣布他有资格成为最高苏维埃的候选人,而且,以他在莫斯科获得 的辉煌胜利,如果代表们希望出现一个民主议会,叶利钦受到忽略就是不可想象的。 然而,这种不可想象的局面几乎成真。 除俄罗斯之外的所有共和国的代表团都决定按分配给的自己的名额向大会提交 一份数量相同的候选人名单。人们期望大会批准各共和国选择的代表。俄罗斯代表 则决定,来自俄罗斯的提名。〔217 〕数应超过大会分配的席位数,以便给大会留 有选择的余地,并认为这是一个原则问题。 叶利钦是俄罗斯候选人之一,但当举行无记名投票表决时,他因得票太少而无 法进入最高苏维埃。俄罗斯在最高苏维埃中拥有11 个席位,投票结果是叶利钦得 票第12 位。这次投票进一步证实了已明显存在的倾向:大会中的多数代表更倾向 于支持共产党现有体系,而不愿支持有可能削弱这一体系的改革运动。在这种情况 下,对叶利钦的抛弃就威胁到了戈尔巴乔夫孜孜以求建立起来的新制度的信誉。 阿列克谢·卡扎尼克这位一直不引人注目的47 岁法学教授挽救了这一局面。 他来自西西伯利亚的鄂木斯克城,其刚硬的胡须、黝黑的面颊以及洁白的下巴使成 千上万的电视观众从很远就能辨认出他。在俄罗斯争取最高苏维埃职位的候选人中 排名第12 位的他之所以被列入俄罗斯的候选人名单,只是因为叶利钦和其他人坚 持要给代表们留有选择余地。卡扎尼克宣布,如果他对叶利钦没有选进最高苏维 埃负有责任的话,将无法面对他家乡的选民,因此他要让出他的席位。 代表大会选戈尔巴乔夫为最高苏维埃主席,依过去惯例,他同时也成为国家元 首。为追求这一结果戈尔巴乔夫曾两次失去了为民主程序确立先例树立榜样的机会。 第一次是他怂恿大会拒绝萨哈罗夫的建议,即先进行议题辩论,而后举行投票选举。 第二次是他允许进行对候选人没有选择余地即非差额的选举。 来自斯维尔德洛夫斯克的一位哲学教授、后在叶利钦政府中成为知名人物的根 纳季·布尔布利斯,曾提名叶利钦为竞争最高苏维埃主席一职的候选人,但为后者 所拒绝。但无论如何还有一位来自摩尔曼斯克附近一地球物理研究所的45 岁工程 师亚历山大·奥波林斯基,以毛遂自荐的方式,表达了自己渴望成为一名候选人的 心情。 对此戈尔巴乔夫未明确表态,后由全体代表投票表决,结果以2 比1 的比例反 对增列奥波林斯基为候选人。假如戈尔巴乔夫当时要求进行一次竞争性选举的话, 这次投票就会带来另一种发展方向。 〔218 〕戈尔巴乔夫鼓励党内其他官员参加竞争性投票选举,而他们中有许多 人觉得戈尔巴乔夫也应允许第二名候选人与他同台竟选。但戈尔巴乔夫显然无法容 忍一些代表可能在无记名投票中拥护其他人的想法。这次投票结果是2123 票赞成 戈尔巴乔夫当选,87 票反对。即便奥波林斯基参加竞选,他的得票数也不太可能 超过87 票。可以想见,如果戈尔巴乔夫允许有人与他同台竞争,反对戈尔巴乔夫 的票数只会少于87 票,因为有些代表之所以投“反对”票,很可能只是对戈尔巴 乔夫无对手竞选的抗议。 无论如何,戈尔巴乔夫的候选人资格也并非完全像过去那样,不会遭到任何非 议。在投票之前对此就曾有过广泛而相对开放的辩论。 例如,来自爱沙尼亚的马留·劳利斯庭就在辩论中向戈尔巴乔夫提了三个问题 :有关保证各共和国主权的规定到底有何章何款已被纳入新宪法?在一个民主国度 里使用军队来对付市民的游行到底能不能容忍下去?4 月份在第比利斯发生血腥镇 压示威群众之前政治局里到底有谁事先就知道?另有一位代表诘问戈尔巴乔夫是否 正在挪用政府的金钱来在克里米亚营建自己的度假别墅。还有些人提醒戈尔巴乔夫, 他的威信正在下滑,因为改革的进展过于缓慢。好几位代表要求,若戈尔巴乔夫当 选了这个立法机关的主席,就应辞去共产党总书记的职务。戈尔巴乔夫在投票之前 对其中大部分问题都给予了回答,但对劳利斯庭的问题则没有做出明确答复。 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会议结束后紧接着召开了最高苏维埃第一次会议。 公众日益喜爱(有些人甚至迷恋)收看政治辩论节目,并为此而感受到了从未 有过的欣喜。因此,像人民代表大会一样,电台对最高苏维埃会议也进行了全面实 况转播,不过都是在晚上,这样人们就不至于为了收看实况转播而影响工作。 新的最高苏维埃不失时机地展示了它的独立性。总理雷日科夫公布的各部长提 名一个接一个地遭到否决。到第11 位时,我没有再继续数下去(总共约有60 个 部长职位)。晚餐时,代表们开玩笑说,他们坚持的标准比美国参议院高,在美国, 参议院很少拒绝已经确定了的内阁提名。 第一次会议的辩论相当激烈。因为我们几乎每晚都很忙,我〔219 〕就设置好 录像机,让它自动录下白天的会议实况,以便晚上回来再看。因此,我常常熬到深 夜,但我觉得这么辛苦价有所值。许多议员提出的问题都是关于新宪法秩序的关键 问题,其中的能言善辩之士也决不在少数。对他们在原有体制限制下能保持如此高 的素质和迅速适应国会激烈辩论的能力,我只能感到惊奇。 一开始,戈尔巴乔夫白天总是花大量时间来主持最高苏维埃会议,并因此加强 了这个新生立法机构的权威性。后来,由于其他事务缠身,他把会议主持工作交给 了副手阿纳托利·卢基扬诺夫。 卢基扬诺夫与戈尔巴乔夫曾同时就读于莫斯科大学法学院,据此很多人认为他 俩从大学时代就开始成为密友。无疑,那时他们都彼此相识,并一起在共产党青年 组织(共青团)里共过事。但卢基扬诺夫比戈尔巴乔夫大两岁,他们的关系也并不 亲密。但不管他们学生时代是否关系密切,卢基扬诺夫现在是戈尔巴乔夫的接班人, 他们一度似乎相处融洽,合作愉快。 卢基扬诺夫在中央委员会里工作的时间非常短,鲜为外界注目。只是担任了最 高苏维埃的现任职位后,才开始在新闻媒介频频曝光。电视观众很快就熟悉了他那 不苟言笑的表情和维持会议秩序时的粗哑嗓音。他严格地行使着他的职权。也许是 因为改革者比保守者讲得多,也许是出于自己的偏见,总之,在限制发言时间方面, 人们更常见到他中止激进改革者们的发言。 尽管卢基扬诺夫很少露出笑脸,但他偶尔也会冒出一两句惊世骇俗之语。有一 次我参加由他主持的交流会,交流的对象是来自新泽西和马里兰州的美国高中生代 表团,这是双方交流计划的一部分,源于我为日内瓦美苏首脑会谈起草的一份计划。 我非常高兴地应邀参加了他们与卢基扬诺夫的会谈。 当我发现这群年轻的美国学生能讲一口流利的俄语并能提出一些有价值的问题 时,更是感到高兴。这项交流计划正像我所希望的那样非常成功。学生们说话言简 意赅,而且,他们对苏联的了解甚至超过了一般美国国会议员。 卢基扬诺夫一一回答了他们关于新国会及目前政治形势的问〔220 〕题,这时 有位美国学生突然对他的回答进行了反驳。这位美国学生问道:“那么,为什么我 们在这里结识的苏联朋友却不能得到护照,访问我们的国家呢?”卢基扬诺夫一时 语塞,直视着这群美国学生,然后说:“这说明人类的愚蠢行为能够达到何等程度。 我们将研究这个问题。在不久的将来,你们的朋友就可以得到护照去国外旅游了。” 接着,又有人问:“那么,他们能用卢布兑换美元吗?”“这我无法向你们作出保 证,”卢基扬诺夫回答道,“我们至今还没有解决这个问题。”那一天,卢基扬诺 夫的回答至少是诚实而又直率的。然而,在随后几个月里,我发现他的改革主张更 接近于利加乔夫而非戈尔巴乔夫的观点。 萌芽期的反对党尽管改革派没有能够主导新的人民代表大会及其所属机构最高 苏维埃,但他们并非无足轻重的少数。他们中有人曾横扫莫斯科市的选举,有人来 自许多其他大城市如列宁格勒和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其代表性非常有分量。他们在 波罗的海的代表中形成了多数,还有分散在其他地区如高加索、乌克兰及远东的代 表。而且,许多由科学家和知识分子占主导的组织也都站到了民主活动家的一边。 由于这些代表思路清晰、目的明确,再加上电视的转播,他们虽人数不多,却 往往能在公开场合制造出轰动效应。然而,他们的数量毕竟有限,除非戈尔巴乔夫 支持他们的立场,帮助他们拉选票,不然他们还是很难施加有效的影响。 很明显,他们需要一个组织来协调他们的政治行动,但他们大多仍是共产党员, 而党章又规定禁止搞宗派主义。因此,他们小心翼翼地称他们的组织为“小组”, 而不是“宗派”或绝对禁止的对象“政党”。 莫斯科来的代表在这方面起了带头作用。在代表大会的第一天,萨哈罗夫就是 代表他们的利益而上台讲话的。他们在整个会议期间一直开展活动,网罗那些与他 们看法相一致的来自其他共和国的代表。 〔221 〕莫斯科的一些著名知识分子,如萨哈罗夫、尤里·阿法纳西耶夫、塔 基亚娜·扎斯拉夫斯卡娅、加夫里尔·波波夫都加入了一些年轻代表的行列,这些 年轻代表里有谢尔盖·斯坦凯维奇、阿尔卡基·穆拉谢夫、加利娜·斯塔罗伏伊托 娃、伊利亚·扎斯拉夫斯基。他们还在来自其他地区的代表中找到了知音,如来自 列宁格勒的索布恰克和来自符拉迪沃斯托克的盖叶尔,与此同时,他们也与叶利钦 建立了牢固的联盟。 许多莫斯科的知识分子对叶利钦的改革承诺并不抱什么信心,即使在他获取了 莫斯科选举的辉煌胜利之后,这种疑虑还是没有消除。他本人是个地道的非知识分 子,给许多人的印象倒像个典型的党老板,只是为了个人的政治野心而与现存政权 进行斗争,而非为了实现他政治上的承诺。戈尔巴乔夫1987 年对他的指责也在一 定程度上影响着知识分子对叶利钦的态度,而叶利钦本人则更愿与劳动人民而非知 识分子打成一片。 不过,改革派与叶利钦还是互有需求。尽管改革派知识分子在选举中的表现也 不俗,但他们还是需要与这位善于在选举中拉拢选票的叶利钦建立同盟关系。至于 叶利钦,自从1987 年被革除领导职务之后,就一直在政治舞台上孤军奋战。这段 时间,他合作的对象是列夫·苏哈诺夫领导的小部分报纸编辑人员,列夫·苏哈诺 夫是他在国家建设委员会里认识的,再加上少数几个同盟军,如斯维尔德洛夫斯克 的大学教师根纳季·布尔布利斯,莫斯科新闻记者米哈伊尔·波尔托拉宁等,这位 记者总能在关键的时候给他出谋划策。 当时,叶利钦自己的纲领依然不系统,主要内容是反对共产党的统治,加速推 动改革。叶利钦要想对立法施加影响,既需要有系统的政策,也需要有组织方面的 支持。 莫斯科的改革派一度曾在党的政教大楼里聚会,但当最高苏维埃临时搬到离红 场不远的莫斯科饭店办公时,其起草宣言与规划立场的大部分工作也就改在了为叶 利钦配备的办公室里(叶利钦当时任最高苏维埃建设与住房委员会主席)。莫斯科 市以外的代表也住在同一个饭店里,它为建立同盟提供了一个理想的场所。对于那 些以使国家回归真正列宁主义原则为己任的人来说,这里的景致也可提供某种灵感, 因为从办公室窗户在外看就能直接看到马路对面用红砖砌就的宏伟的列宁博物馆。 到那年夏天,已有300 多名代表表示对他们这个活动小组感兴趣。7 月19 日, 叶利钦向最高苏维埃通报说,旨在组织一个“跨地区代表团”的协调机构已经建立, 计划月末召开成立大会。〔222 〕地区间小组的目标是要“加速改革的进程”,并 将为实现这个加速采取更加果断一致的步骤。叶利钦虽然没有明确使用“反对”这 个词,但他却明确了这个在最高苏维埃里属于少数派的小组将要发挥的作用:将作 为一个反对派为立法机构起草供选择的建议。就这样,在苏联首次形成了一个重要 的反对派,并获得了不止一个共和国的支持。它使自己合法化的方法是将自身定性 为一个支持改革的组织,这也是此后各共和国民族阵线所使用的方法。 这一组织的创建者还采取了在竞选期间,尤其是在莫斯科、列宁格勒和波罗的 海各共和国的大选中行之有效的策略,即组织群众示威游行。由于在国会中有高票 当选的优势,仅在莫斯科一市他们就能够吸引成千上万的支持者参加群众集会,随 后,他们开始定期举行这样的集会,在最高苏维埃会议期间,尤为如此。由于“保 守派”反对激进改革的主要理由是社会不会支持这种改革,所以这些有能力聚集比 其对手规模更大的群众集会的改革派,在即将来临的冬天和春天,越发重视发挥这 个潜在武器的威力。 激进改革的支持者认为自己与最高苏维埃中的多数派格格不入,而戈尔巴乔夫 当时却认为他们是一个非常忠实的反对派。事实上,大多数人仍然认为自己是戈尔 巴乔夫最坚定的支持者,他们的目的是为了唤起公众对改革的支持,以使戈尔巴乔 夫最终摆脱共产党顽固分子的束缚。有些在戈尔巴乔夫当政之前拒绝加入共产党组 织的改革者,现在也已决定加入共产党,以便能向戈尔巴乔夫提供支持。索布恰克 和斯坦凯维奇就是这样的两位代表,他们分别于1987 年和1988 年加入了共产党。 当时,甚至叶利钦在口头上也坚持说,他的主要任务是支持戈尔巴乔夫采取正 确的行动,而不是向他发出挑战或是反对他。3 月份大选获胜后还不到几个星期, 我问叶利钦他与戈尔巴乔夫的关系如何,他回答说,他们曾私下里长谈了近一个小 时,叶利钦希望他们俩能定期接触。“我认为他开始能够倾听别人的意见了,”叶 利钦补充说,“不过,戈尔巴乔夫仍然与利加乔夫和保守派过从甚密。大选也许会 给他一些启发。”为使戈尔巴乔夫对形势的领悟不致过于迟钝,叶利钦安排根纳季· 布尔布利斯提名他出来与戈尔巴乔夫角逐最高苏维埃主席〔223 〕一职,尽管他的 本意并不想这样做。叶利钦知道他会输掉国会里的这场投票选举,但他想借此提醒 戈尔巴乔夫,如果戈尔巴乔夫继续从自己的阵营中排挤叶利钦,他将会面临来自叶 利钦的直接挑战。⑤第一次代表大会结束还没几天,叶利钦和他可爱的妻子奈娜· 约瑟福芙娜一起来到我们的住处共进晚餐。我问他对这第一次会议有何评价。 他回答说:“不太糟。完成了一半的预定目标。”接着,他回顾了一些仍亟待 解决的问题,后又修正自己刚才的话说:“也许还不到一半,但至少完成了1/4 。” 当我问道对这次大会抱有更高的期望是否不现实时,他说,不是这样,一个现实主 义者不应感到失望。 他当时态度很乐观,因为他已感觉到社会舆论正朝着有利于他的方向发展。他 在大会第二周注意到了代表大会已经变得不再像以前那样敌视他和他在“莫斯科小 组”的同盟军,他将这归功于选民向其代表寄出的表达支持改革派心情的潮水般的 电报。当时,大多数代表仍然关注自己家乡的第一书记怎样投票并紧紧跟随(叶利 钦还比画了一个动作:向旁边扫视一下,然后抬起手臂),对此,他认为这种情况 今后将会越来越少。由于电视的转播,会议辩论走进了全国各地,千家万户,大多 数人都不希望他们的代表跟着共产党亦步亦趋。 那一晚的谈话中,没有丝毫迹象表明叶利钦自认正在同戈尔巴乔夫进行竞争。 他仍然在与那些阻挠戈尔巴乔夫改革的势力进行抗争,其公开目标是要使戈尔巴乔 夫相信他能够也应该加快改革进程,在这一过程中,他应将叶利钦看作是他的主要 助手。也许从长远看,雄心勃勃的叶利钦并不会就此满足,但他当时的态度看起来 是诚恳的。至于说随后两年他们变成怨家对头,则是戈尔巴乔夫不断压制他的必然 结果。 那天晚上的谈话丝毫没有对戈尔巴乔夫本人的诋毁。然而,这种克制态度在戈 尔巴乔夫阵营里却找不到第二个。当谈到他访美的可能性时,我劝他成行时带上奈 娜。他的回答非常干脆:“不。决不!我不会让她成为第二个赖莎·马克西莫芙娜!” 他的话对这两位女士都有失公允。尽管他或许永远也不会改〔224 〕变对赖莎的看 法,但他会很快明白,他比他想象的更需要奈娜。 改革会取得成功吗? 已是6 月下旬了。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已经成为历史,新的最高苏维埃也 已展开工作。我乘泛美航空公司的飞机飞往华盛顿去作述职汇报。在飞机上吃完晚 饭后,我没有看电视,而是掏出电脑笔记本,记下一些事情。 我怀疑克格勃在飞机上安了窃听器,但我知道我可以把这软盘存放在华盛顿一 个安全的地方。如果我现在把在华盛顿期间有可能需要回答的问题事先梳理一遍, 也许很有帮助。我这样写道: 1.转折点?戈尔巴乔夫说人民代表大会是个转折点。他说得对吗? 也许事实证明他是正确的,但我们目前还确实不能这样说。不管怎样,即使在 某些方面有倒退迹象,我还是推测他的说法确实是正确的。目前的确出现了向代表 制政府过渡的趋势,这将是难以逆转的;如果这种趋势被暂时否定了,难道它以后 就不会重新积聚力量,卷土重来? 那么什么是“新现象”呢?以前曾出现过试图建立代表制机构的努力,如1918 年的杜马,即立宪会议,只不过流产了。也曾出现过一些普选的因素(比如第一届 杜马中出现的共同代表现象)。但在过去,所有这些努力都是来自下面,最高政治 机构或多或少都成功地抵制了这种现象。而现在是最高政治机构中占主导地位的领 导人在推动宪制进程,并利用群众的激情和参与为这一进程提供了动力和活力。这 就大不一样了。 2.消极趋势(如商店里空空如也的柜台、财政赤字、少数民族和民族骚乱等) 能构成怎样的威胁?现在有些人甚至说,在随后的二三年里,有可能会出现内战; 而另有一些人则预言说将出现饥荒现象。 上述消极现象的确正在形成威胁,而且,如果社会问题、经济问题开始与民族 仇恨合流,那么形势紧张就会一触即发。在费尔干纳和新乌津实际上已出现了这种 苗头。如果只是对付民族仇视现象,通过动用充分的武装力量是可以加以控制的。 这里的“充分”是指有足够的力量制止各派往往导致以武力冲突的争执。〔225 〕 但这些骚动的情绪确有合流趋势,随时都有失控的可能。 最可怕的情景将是:价格持续上涨,商品匮乏更加严重。各自分散的抗议逐渐 汇合,随之爆发暴力事件,他们最直接的发泄对象将是当地少数民族、党或者警察 总部——或者,只是漫无目的的横冲直撞。对此政府必将试图进行镇压。然而,镇 压几乎将是徒劳的,反抗运动会有增无减,从一个城市蔓延到另一个城市。接着会 出现什么呢?会再出现一个天安门事件吗?也许这样。政府会镇压吗?也许,镇压 至少有短期的效果,但却会为此使改革进程付出沉重代价。而且,没有什么人相信 这种方式能真正奏效。镇压只是最后迫不得已的措施。但镇压极有可能发生,对我 来说,这样想一想都令我不快,我将竭力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也努力说服我自己 不去想这些。 但目前这只是一种最坏情况的分析,不一定是最有可能出现的结局。那么最有 可能出现的结局又是什么样呢?一种可能是行动犹豫不决,另一种可能是在骚乱发 生时,将之各个击破,但尽量不动用武力。总之,将采取灵活迂回的措施,以免出 现大规模的抗议浪潮(暴乱本身也会产生一种厌烦心理,大多数人对暴乱所带来的 暴力与动乱的恐惧远甚他们对目前形势的恐惧)。 因此,这个国家有出现大量动乱的可能,但同时也存在着解决其中一些问题的 可能,而且,随着事情的发展变化,越来越多的团体将确保他们已经得到的利益不 要受到武力方法的威胁。难道这是白日做梦吗?也许。但我认为这种前景是具有实 际可能性的。 3.戈尔巴乔夫真能坐稳这随后五年的江山吗?如果不能,是什么力量会使他翻 船? 对于戈尔巴乔夫在本届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主席的职权履行完毕之前被赶下台的 可能情形,我一时还无法想象。这种情况理论上当然有可能发生。但在现实之中, 谁能够做到这一点(如果克格勃忠诚不渝的话)?我还没有发现这样的人选,也许 只有叶利钦最后有可能这样做。但他至少五年之内不会这样。对于整个党的官员来 说,叶利钦是不受欢迎的人。这就意味着他唯一的挑战方式要经由直接或间接的选 举过程来体现。就是说从现在到人民代表大会换届选举还有五年的时间。那时将有 可能出现政治转折,其程度即使是按今天许多经过修改的标准看也将是惊心动魄的。 但请再想一想最坏的情形:全国范围内的罢工和动乱;而政治局在处理意见上 又各执一词,这时要么出现一位一呼百应的领。〔226 〕导人(目前在政治局里除 了戈尔巴乔夫还没有其他领导人有此政治魅力),要么出现一位阴谋家通过公开或 隐蔽的方式来积聚力量,构成挑战。其结果是重新恢复传统的体制:中央委员会作 出一项决定;而其他政治机构则被迫赞同并通过这一决定。这种可能性之大也是不 能忽视的。 4.戈尔巴乔夫若被赶下台会发生什么? 我以前的判断是这会给苏联人民带来灾难,而美国不会受到什么损失。 我现在仍然这么想,因为任何继任者都会忙于镇压国内的异己分子和阻止国家 走向分裂,而无力在军事上与我们或我们的盟国形成对峙。我认为没有理由重新修 正这一基本判断(有必要注意一下中国在这方面的动向;他们将来会变得更加具有 进攻性吗?我有点担心)。 5.会出现有组织的反对改革的现象吗? 答案既是肯定的,也是否定的。说是肯定的,是考虑到一些保守的或是反动的 团体正在形成。最近在列宁格勒形成的以尼娜·安德烈耶娃哲学作为行动指导原则 的(反犹太人的)阿米亚特和其他一些组织值得注意。但从全国范围来看答案又是 否定的。不会出现足够强大的能形成实际挑战的力量。 从这种意义上说,有组织的反改革力量目前是不大可能形成的,但我毫不怀疑 这种力量会最终出现,尤其是随着民主化进程的深入。因此,现在不存在这种有组 织的力量并不能保证将来不会出现。 6.共产党机器会默认它们的衰落吗? 不愿意,但它们无可选择。 在华盛顿下飞机时,我已预感到苏联帝国的强权很快就要瓦解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