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一手遮天 朝野内外针对皇上不惮屈己,只求速和的政策掀起了声势浩大的抗议浪潮。早 先的澶渊之盟尽管带有岁币的条件,但毕竟还是两个国家之间的和议;而靖康之难 中的徽、钦二帝,乃迫不得已屈膝称臣。帝国历史上,从来也没有过哪一朝天子主 动以臣子之礼事敌的。负责起草国书的曾开当面痛责秦桧: “主上以盛德当大位,相公则当强兵富国,尊主庇民,为何自卑辱至此?” 司勋员外郎朱松等六人的联名上疏更是一针见血: “金人以和之一字,得志于我者十有二年,以覆我王室,以弛我边备,以竭我 国力,以懈缓我不共戴天之仇,以绝望我中国讴吟思汉之赤子,以诏谕江南为名, 要陛下以稽首之礼。自公卿大夫至六军万姓,莫不扼腕愤怒,岂肯听陛下北面为仇 敌之臣哉?!” 这可以说是自南渡以来最具酣畅淋漓之气的一道奏疏。尤为可贵的是,从中可 以看出本朝士子也并非都是心态糜烂而不可收拾。特别是枢密院编修胡铨的上书, 直接要皇上处斩秦桧、王伦等人,一时间市井之间争相传诵。然而天子和秦桧并不 理会这些,秦桧甚至干脆大事清洗主持抗议的大小官员,将他们一一处理,其中受 到打击最大的是程颐门生。同时秦桧把自己的党徒勾龙如渊提升为御史中丞,对反 对和议的大臣专事弹劾。其手段之强硬,已臻极致。 但军队的参与让秦桧紧张了一阵。帝国此时的三大军事统帅中,除了岳飞在鄂 州不知详情外,张俊、韩世忠均上表极力反对。御军将领杨沂中等甚至告诫秦桧: 若皇上必行屈膝之礼,万一军民汹涌闹出乱子,我等概不负责。在群情激昂面前, 秦桧虽然毫不动摇,但如果拿不出好的办法来照顾天子的颜面,则必然激发事态进 一步扩大,导致和议中辍。不用说,秦桧绝不愿这样的事情发生。 天子也未尝不知道跪受诏谕对他来说是多么的尴尬,但为了自己向往已久的大 计,似乎也没有其他的选择。高宗认定,这从某种程度上说还是万乘之主所作出的 牺牲,他不止一次地标榜说:梓宫未还,母后在远,陵寝宫阙久稽汛扫,兄弟宗族 未得聚会,南北军民十余年间不得休息,是他不惜屈己就和的出发点。所谓“若使 百姓免于兵革之苦,得其安生,朕亦何爱一己之屈?”他甚至有理由为自己这种忍 让与厚生之仁感到骄傲。因而天子不仅十分奇怪臣民们不能谅察苦衷,对士大夫们 缺乏为人主分忧的勇气尤感到愤怒,进而对秦桧、王伦也有相当的不满,认为他们 拿不出良策来帮助圣躬。可见,最使高宗为难的不是国家的尊严而是自己的面子, 假如真的跪在金使的面前,这对于堂堂大宋君主威信的消极影响确实是无法弥补的。 十二月二十四日,金使到达临安,下榻于左仆射府邸。同时,金国方面也不断施加 压力,甚至放出有意立钦宗为帝的消息,我们的帝国朝廷已到了必须做出最后决定 的关头。 还是秦桧为天子解决了这个难题。他受到一位聪明的大臣楼炤的启发,突然想 到天子眼下正在为先帝徽宗守丧,嗣君谅荫虽不一定三年,几个月还是必要的,这 岂非是一个绝妙的借口!四天后,秦桧以暂摄国政、总领百揆的冢宰身份,代替天 子在金使张通古的面前跪受诏书。秦桧以下的从官,其实都是些披绯着紫,装扮成 朝廷大员的低级官吏。既维护了天子的尊严,又照顾了士大夫们的颜面,也亏他想 得周到。 这件事一完成,和议就成功地告一段落。无论如何,金人毕竟答应了归还河南 之地,朝廷还是得到了不少战场上没有得到的东西,天子觉得有资格为此自许。绍 兴九年(公元1139年)元旦,不无欣喜的高宗下诏布告中外,同时大赦天下,并开 始了一系列落实措施,其中包括派遣各种使节,或如金报聘、或交割地界、或宣谕 诸方,甚至派皇族前往河南恭谒祖陵。天子的心情十分迫切,恨不得达成的书面协 议马上就变成现实。这时,前线的岳飞方得知确切消息,累表反对和议不果,于三 月份愤然上书乞解军务。高宗没有同意,他在敕书中信誓旦旦地表示,朝廷并没有 放弃武备,希望岳飞不要遽而言归;但他同时告诫岳飞要始终一心保卫社稷,切不 可以贪功为念。张浚在永州也前后上疏五次,力言金人狡诈无信,但同朝内外许多 上疏讽劝的人一样,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和约实施了一年有余,河南地区也差不多交割完成。但是,和平终归是金人赏 赐的,操纵权既然在人家手里,注定事情必然会有反复。 金国的形势陡然又起了变化。完颜宗磐、完颜昌联盟得势未久,就遭到了完颜 宗弼等一派的打击。宗弼自建炎以来,一直就是金军南侵的急先锋,此人极端狂傲, 从来都不把宋廷放在眼里,尤其反对完颜昌让地和宋的做法。绍兴九年(公元1139 年)七月,宰相宗磐被诬以谋反罪处死,完颜昌也由汴梁调往燕京,到任不及一月, 即以“与宋交通,倡议割地”的罪名被执,满门处斩。完颜昌死后,宗弼顺理成章 地进位“都元帅”,并立即撕毁和约,于绍兴十年(公元1140年)五月向宋廷展开 进攻,帝国刚刚得到的东京汴梁、西京洛阳、南京应天等地又告沦陷,高宗的欢喜 瞬间化为乌有。 为此,朝廷上下自然群情激愤,这也包括天子在内。高宗又在诏书中称金人为 “贼”,对夷狄之徒出尔反尔的行径感到由衷的伤心。在这种情况下,帝国也只有 开始全面的抵抗。令人兴奋的是,在岳飞的奋勇抗击中,金人的势头很快被遏制。 本朝建国以来最伟大的军事统帅岳飞率领他那支战无不克的岳家军,进而把矛头指 向了河朔,欲乘此东风,从头收拾帝国的山河。绍兴十年(公元1140年)六月,岳 飞的牛皋、孙显部首战告捷,大破敌军于陈、蔡州界;闰六月二十日,张宪部克复 颖昌城;二十四日,张宪、牛皋克复陈州,几天后,另一路王贵军收复了郑州,此 外河南义兵也纷纷而起,占领了不少州县。岳家军所向披靡的同时,负责淮西战事 的张俊、王德部却无意锐进,攻克亳州后便班师庐州,这使得宗弼集中兵力,开始 对岳飞实施重点打击。七月初八,完颜宗弼探知岳飞本人驻扎在郾城,遂派了一支 突击队偷袭,以冀建立奇功。但在岳飞亲卫军的迎击下,这支近一万五千人的敌军 还是大败而逃。七月十二日,岳家军进入洛阳城。七月中下旬,岳飞以挺进突兀、 两翼空虚的孤军,犹与完颜宗弼在颖昌府境内展开决战,并取得了辉煌的胜利。在 一系列战役中,整个岳家军号令严明、作战英勇,具有一种守死无去、有进无退的 顽强精神,俨然是一支不可动摇的力量。那句有名的话“撼山易,撼岳家军难”, 就是所有金兵从内心发出的感叹。 然而岳家军由于不断的进攻而掉进了一个危险的境地,这是因为淮西一翼的张 俊、王德部不仅没有火速并进,反而继续撤退,使岳飞完全暴露在敌人的夹击中, 前不能进,后不易退。颖昌决战胜利的第三天七月十七日前后,岳飞在连章请求增 援而不得的情况下,反复掂量得失,不得不按照朝廷的严令“措置班师”,使眼看 就要到手的胜利付诸东流。这一事件使岳飞为之痛心疾首,确实,十年之功废于一 旦,所得州郡一朝全休,这对于一位赤胆忠诚、以灭虏复仇为己任的志士来说,又 岂是一个“痛”字所能概括的! 金人叛盟对秦桧是一个重大打击,他为此很是忧恐了一阵子,深怕他的地位会 从此丧失。但事实证明担心是多余的,因为高宗依旧对他保持信任。秦桧转忧为喜, 决心重整旗鼓,从头再来。 到绍兴十年(公元1140年)八月,中原和淮东的宋军已基本撤退,金军也开始 休整。从十二月起,经过了充分准备的完颜宗弼选择了淮西作为重点进攻的目标, 开始从汴梁一带向南移动,绍兴十一年(公元1141年)正月,渡过淝水攻占了寿春, 揭开了第二次战役的序幕。进军初期,金人并不顺利,在柘皋县一战中,还遭致了 失败,但不久宗弼就来了一个回马枪,将轻敌的淮西宋军张俊、王德部成功地击退。 在这场战役中,奉命驰援的韩世忠水军也没有起到任何的作用。等到岳飞受令移师 淮西时,沿线宋军已全部脱离了战场,岳家军也自然也无可施为。 此次战役双方的得失参半,但这两年进攻宋军如此不顺,是宗弼没有想到的, 这使他锐气顿失,大有无可奈何之态。在绍兴十一年(公元1141年)的八月,宗弼 转而在心理上向宋廷施加压力,放回了扣押的宋使莫将、韩恕,并让他们带信返国, 信中极尽威胁利诱之能事。岂料这个效果竟出奇得好,高宗一下子就表示接受金廷 的责备,愿意以新的条件重新和谈。 许多迹象表明帝国的天子根本就无心恋战。去年停发援军,让岳飞不明不白退 军是一例,今年四月,更以庆贺淮西之捷为名,一下子就将三大主帅张俊、韩世忠、 岳飞明升暗调,从而罢卸了他们的兵权更是一个典型的表现。在这一事件中,秦桧 与高宗的目的相同,但出发点却不一样,他之所以汲汲于此,是因为他知道如果不 把这三人除去,自己就不可能安居其位,秦桧并没有忘记前番议和时三大帅强烈反 对的旧事。三帅名义上担任了枢密使和副使,但除了战功最逊的张俊逐渐倒向秦桧 外,韩世忠、岳飞两人都成了地道的闲人,内心苦闷中,表面上还不得不装作优游 闲散的样子。最可忧的是两帅的部属,疑惑之下,不免猜测纷纷,军心已有所动摇。 这一倾向不仅给秦桧重新整编韩、岳两支部队提供了动机,也为他们的主帅埋下了 悲剧命运的种子。 最能表现秦桧丑恶嘴脸的事情是岳飞的冤案。岳飞对我们帝国的贡献有目共睹, 短短十年间,他从一个普通的将校成为一个举足轻重的主帅,完全是凭着自己对国 家社稷的忠诚和血汗努力。然而,甘泉易竭,秀木必摧,岳飞的赫赫功勋却使许多 人由嫉妒而嫉恨,张俊就是最不能容忍岳飞的人,就连韩世忠也不能免于此病。金 人就更不用说了,宗弼就曾一再表示,若要议和,必须杀掉岳飞。利害得失如此, 叫我们的天子和秦桧怎么做呢? 这场冤案的过程虽然很复杂,从这一年七月初秦桧党徒谏议大夫万俟卨率先弹 劾,到张俊首告岳飞部将张宪与岳飞子岳云谋反,再到十月份岳飞入狱,前后共三 个多月的时间。但制造冤狱者的动机如此,这件事情其实是十分简单的。岳飞的申 诉已经毫无意义,他脊背上刺写的那闪耀古今的“精忠报国”四个字,更打动不了 诬陷者的顽石心肠,他只有在最后的逼供纸上写下“天日昭昭”的字样来迎接最后 时刻的到来。十二月二十九日,岳飞被毒死,年三十九岁;岳云、张宪斩首。 似乎不能认为秦桧一人就可以一手遮天,若没有天子的默许,秦桧要想杀掉一 位朝廷重臣绝非如此轻而易举。本朝虽然一向防忌武人,但自太祖以来,从未杀过 一位大将,秦桧胆敢开此先例,不可能没有倚仗。更能说明问题的是,岳飞之死竟 没有引起朝堂之上的任何反应,只有韩世忠一人到秦桧面前说了句气话。士大夫们 可以为天子的无端受辱而不顾性命,为己辈的忠而不察而抗言直疏,但却不能为精 忠报国的岳飞说上一句公道话,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悲哀?! 与此同时,和议在紧张地进行着。这一次已与帝国的颜面浑无关系了,因为天 子已全盘接受宗弼的条件而表示臣服,再在细枝末节上锱铢必较不仅毫无意义,也 不为高宗所同意。十一月二十六日,天子不等金朝一方的誓书签返,就正式告祭天 地宗庙,宣布和议的完成。誓书的主要内容是:双方以淮水中流为界,宋方另割京 西一路的唐、邓两州以及陕西大半予金,每年纳贡银、绢二十五万两、匹;金方则 归还徽宗梓宫及太后。帝国的誓书最后说:“既蒙恩造,许备藩方,世世子孙,谨 守臣节。” 誓仪完成后,高宗先后两次对金使表达这样的意思:朕有天下而养不及亲,徽 宗已不能及,若太后能回,自当谨守誓约,否则朕不惮用兵。这就是说,天子不耻 屈和是为了孝义了,那为什么一字不提他的兄长、正在敌人囚窗中度日如年的哲宗 皇帝呢?可怜我们的哲宗,在送高宗生母韦太后返国的时候,痛哭流涕地拉着太后 的衣服不放: “寄语九哥,吾若南归,但为太乙宫主足矣,其他不敢望于九哥。” 绍兴十二年(公元1142年)八月二十三日,当高宗在临平镇与母亲抱头痛哭的 时候,太后一定对他转达了此话,但效果自是不言而喻的了。 帝国的半壁河山就这样形成了,整个疆域只有两浙、两淮、江南东西、湖南湖 北、四蜀、福建、广东广西十五路、京西路襄阳一府,陕西路阶、成、和、凤四州, 共计府州军监一百八十五,县七百零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