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文宗虽然沮丧万分,但他的信念却并未因这次的失败而消歇,五年来的日日夜 夜,皇上的心里只有这件事情,它关系到天子的名誉和社稷的安危,如何又能轻易 割舍!文宗所不能忘怀的,是这几个不能为天子主持正义的宰相。到了这一年的年 底,皇上的不满越来越重。 三月的宋申锡事件是主要起因。在整个事情的过程中,李宗闵、路随竟是一言 不发,牛僧孺也没有表现出国家宰臣所应有的风范,结果是由家奴们说了算,皇上 的愿望彻底破灭。九月份,在与吐蕃的边境上发生了“维州事件”,牛僧孺又不同 意前敌指挥官李德裕采取强硬对策,坚持走和平妥协的路子,结果却是让帝国丢尽 了颜面。吐蕃就在边境之上,当着使节的面,将我方交还的维州投诚将士全部处死, 场面极其酷烈。 十一月份,回京任枢密使的原西川监军、宦官王践言向文宗报告了这一情况。 作为参与其事者之一,他对朝廷的这一举措十分不解:“缚送投降者以归,绝后来 投诚者之路,岂是良计?!”皇上听了,也甚为后悔,对牛僧孺就更是不满。 文宗对这几位宰相已差不多彻底失望。他在延英殿当面就问他们:“天下何时 当太平?卿等究竟有无佐理兴化之心?”这话显然说得很重了。皇上也是郁闷之极, 才如此责备宰相。照皇上的意思。眼下不仅河北诸镇不得安宁,四夷骚扰不绝,更 要紧的是天子身边的现实简直不成体统,尔等作为宰辅之臣,难道就没有一点责任 心吗?! 李、路答不出来,僧孺居然还有理由:“今四夷不至交侵,百姓不至流散,虽 非至治,亦可谓小康。陛下若别求太平,非臣等所能及。”满足于现实,成就感十 足,这是无能者固有的嘴脸。僧孺虽非庸碌小人,但陷在朝臣党派圈子里难以自拔, 有这个想法不足奇怪。可他作为一位儒士,不能对宦官执政的局面有所批评,反而 拿“小康”来搪塞,还委婉地指责天子“别求”,这就很不像话。比起宋申锡为天 子分忧而不惜牺牲的勇气,就差得太远了。 天子有何“别求”?不外乎翦除宦官而已。当然首先得清除朝官的内讧,团结 一致,合力对外。当朝宰臣既不能理解这一层,皇上自然便要换人。十二月,文宗 罢牛僧孺出朝,又召回了在西川任职期间政绩颇著的李德裕。 但李德裕也很难有所作为。作为李吉甫的后代,一位有主见的大臣,他就一定 会有很多政敌,尽管他的品行无可指责并又富于才干,但同牛僧孺一样,一旦卷入 党派政治的旋涡,便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更何况,宦官对这种严格按正统观 念行事的人,天生就有一种抵触情绪,在此局面下,文宗要靠德裕达成治理,绝对 是个空想。 但是皇上心切,人情望治,大和七年(公元833 年)二月二十八日,文宗任李 德裕为相。这一天,久旱的京城忽降大雨,这是一个难得的佳兆,连禁中的有些宦 官都说,李德裕该称“李德雨”了。朝野对德裕此次入相,确实是期望甚高。 李宗闵却没有这样的心情,他是自李逢吉之后最不满李德裕的人,也是结党最 厉害的一个。他的周围不少人,比如给事中杨虞卿、萧澣,中书舍人杨汝士、张元 夫,户部侍郎杨汉公都是他一手提拔的亲信,其中三杨还是从兄或亲兄弟。德裕一 入相,第一件改革之举就是清除“朋党”,李宗闵又岂能坐视。 两人展开斗争,互不相让。先是德裕在天子面前提出,三杨及萧、张等人结党 营私,舆论最为不满。文宗同意,“据朕所知,众人皆以杨虞卿、张元夫、萧澣为 党魁。”皇上如此说,宗闵只能寻找遁词,便否认自己曾主张授他们以美官。德裕 当廷就一条条予以驳斥,事实俱在,宗闵无话可说,大为窘迫。 此后德裕连贬三人出京,又提升先前被李、牛贬抑的郑覃出任御史大夫。宗闵 再度反击,在皇上面前力言其不可。但文宗喜欢读书,很欣赏郑覃对经术有独到的 理解和议论,坚持任命郑覃,甚至见因宗闵反对而宰相不能一致通过,干脆不通过 中书门下直接宣布了这一任命。 宗闵气得不行,对枢密使崔潭峻发牢骚道:“圣上事事宣出,要宰相何用!” 崔潭峻一语双关:“八年的天子了,就让他做一回主吧。”文宗即位,至此正 好八年。 话怎么能这么说?连宗闵听了都不是滋味。 宗闵在第一回合失败了,六月,罢相,出为山南西道节度使。七月,右仆射王 涯被命为宰相,并兼度支、盐铁转运使,主掌财政。王涯博学多才艺,贞元八年 (公元792 年)就得中进士,历仕宪、穆、敬、文四朝,在中央、地方都担任过要 职,对财政也有一些办法。王涯这次为能够入相,花了不少钱物,托郑注打通了王 守澄的关节,才得以实现。他没有想到的是,到头来却是自己给自己买了个大大的 不幸,正是这次入相,造成了他最后的悲剧命运。 德裕在宗闵出京后继续推行他的方针,包括改革进士科考试的内容;使宗室诸 王出使外任等等。不过,这一年又很快到头了,德裕在清除李宗闵之辈的过程中手 法过重,没有采取更为圆滑的手段,遂又一次地树立了对立面,从而也给自己堵死 了退路。远的不论,就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德裕能否安于其位,也就成了一个未 知数。 十二月十八日,皇上突然中风,口不能言。为此,王守澄紧急召来郑注,这位 既有谋术,又通医道的奇士,为皇上治病。结果,疗效极佳,虽然还未能完全治愈, 但皇上在十六天以后,新年(大和八年,公元834 年)的正月初五便能在太和殿召 见群臣。 尽管中风是天子家族几代以来的老毛病了,但这仍然算是个偶然的事件,不过, 郑注能药到病除,却是偶然中的必然。上天注定要给郑注这么一个机遇,因为这个 机遇,先是他本人,然后是李仲言,走上了帝国政治舞台中心。他们二人在未来的 一年里进而得以主宰了朝政,甚至成为了文宗百挑千选之下的最后垂青者,为天子 发动了第二次也是最主要和最后一次反击,这一次反击更为惊心动魄。 四 郑注在医术上确实有一套。 说起来话就长了。郑注本姓鱼,因为郑氏是大姓望族,遂冒姓为郑,早年就以 医药之术游于长安权贵之间,后来他也正是凭借此道才得以投入王守澄的门下。 元和十三年(公元818 年)起,郑注先是被李愬所用,署为节度衙推等职,随 之转战各地。郑注医术精湛,屡验其效,李愬对他极为赏识,渐渐地,连军政大事 之可否,都经常与之商讨参决。郑注在这方面也表现出很高的才略,为之筹谋,皆 得采纳,因而得以在李愬军中挟恩娇纵,作威作福,惹得军府将士甚为怨怒,都欲 除之而后快。但李愬看中了他的智术和医道,每为袒护,大家敢怒不敢言。 王守澄当时在李愬军中任监军,听得将士们反映,也很讨厌郑注。后来,郑注 结怨太深,军将们都忍无可忍,纷纷到守澄处诉苦,守澄便去请求李愬排斥此人。 李愬一笑:“情况我都知道,郑注是有这些毛病。不过,这个人确实是个奇才, 将军若是不信,不妨与其谈谈,要真是一无所取,去之未晚。”当时宦官出为监军, 多挂诸卫将军之衔,故李尊称守澄为“将军”。 说罢,李愬吩咐传话郑注,“内衙将军召见。” 守澄面有难色,心想:“我怎么能见这么个人!”但节度使如此说,他也不能 完全推托。没办法,守澄很勉强地接见了郑注。 有阴诡之机的人天生有一种常人很难具备的才能,这就是善揣人意。不惟如此, 这种人更有一种以片言只语打动人心的机辩,一般人是很难抗拒的。果然,守澄与 郑注略谈了一会,就被他完全征服了。从外厅谈到内室,两人促膝投分,大有相见 恨晚之感。从此,郑注成为了守澄的亲信,并随之入京,开始了他不平凡的活动。 长庆、宝历之际,王守澄入知枢密,专领国政,郑注如鱼得水,往往是昼伏夜 动,专门从事守澄不能公开进行的勾当,一时门庭若市,从奸巧之徒到朝廷大臣, 无不争趣其门。长安城中的人都知道,要找王守澄办事,先要去求郑注,当年李逢 吉入相,就是通过侄子李仲言走的这条门路。京师好事者给他起了个外号,曰“鱼 郑”,后来干脆称之为“水族”,取其本姓之字义,也有讥讽他圆滑巧佞的意思。 宋申锡事件后,郑注外放为邠宁行军司马,大和七年(公元833 年)九月,卸 职入京师时,被御史重重地参了一本,差一点完蛋。 首倡者是侍御史李款,在十天之内,连续上了十几道奏章,请将郑注交付法司。 王守澄见风声甚紧,便把他藏在自己的神策右军军营里。郑注也知道,因为宋申锡 冤案,自己犯了众怒,眼下只能缩头不出,避避风头再说。有王守澄的保护,一两 个朝官的弹劾倒也是奈何他不得的。 但其中还有一个值得细细说上两句的事情。 宦官之中,也大有派别,早年的李忠言与俱文珍的分野就是一例。特别是宦官 分领左右神策军,两中尉地位相当,为争取权力,自然就有分歧和冲突。这也是由 来已久了,左军先是马玄亮,与当时的右军梁守谦就有不和。眼下右军的王守澄独 掌大权,挟天子把持朝政,宦官中便就有相当一部分人不满,其中包括现时左军中 尉韦元素,左右枢密杨承和、王践言。在利害相同下,三人更是联合了起来,合力 对付王守澄,而郑注被朝臣弹劾,正是一个契机。有左军与枢密参与了进来,郑注 就危险了。 左军将官李弘楚建议中尉韦元素诈病召郑注医治,届时在左军中先杀后奏, “有御史的弹奏,又有杨、王两枢密在圣上面前进言,大人绝不会因除奸而获罪。” 李弘楚道。 元素以为然,遂召郑注。郑注晓得此番前去凶多吉少,躲过今日躲不过明日, 遂走险招,果断地来到左军。一见到韦元素便跪行数步,接着俯仆在地,又是一大 段滔滔不绝的自诉,一把鼻涕一把泪,端的是感人至深。 元素心软,不觉同情他起来,听了他的一段表白,也觉得有道理,赶紧下座将 他搀扶起来。郑注一见得计,话就更多了,巧舌如簧,说得元素是兴趣盎然,早把 杀他的意念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李弘楚立在元素身旁急得不行,屡次以目示意,元素就是视而不顾,最后还厚 赐郑注不少金银布帛,放了他回去。 郑注刚走出屋外,李弘楚便道:“中尉大人今日不能决断,来日必受其祸!” 元素不语。弘楚望着门外郑注的背影,跺脚长叹不已。 王涯出任宰相,郑注在中间出了不少力,王涯为了报答郑注对他的襄助,最后 压下了李款的奏状。守澄又在皇上的面前说了话,郑注终于逃过了这次难关,升任 侍御史兼右神策军判官,得以正式在王守澄手下任职。任命一下,朝野无不骇叹。 极权政治之怪往往如此,一个人越无行,受到的抨击越多,极权者就越是要扶持此 人。原因无他,“极权”的实质就是反其道而行之,否则,大家都赞成,又何能显 出惟我独尊的快乐? 以郑注的天才,又借天子得病的东风入侍医药,其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当郑注 略施小术,开出几副药,说出几段话后,文宗便成为了他所征服者名单上新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