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这是一次不折不扣的失败,是一次没有达到任何目的的无效的反击,从某种意 义上说,它甚至是一场不仅没有取得丝毫效果,反而带来无穷灾难的动乱。更可悲 的是,天子这次任用为左右两派都深恶痛绝的李训、郑注行此大事,道义上都没能 站住脚,因而从当时到后来,连丝毫的同情都不可获得。 长安的格局由此终于发生了质的变化。 前面说过,帝京长安由北向南,依次是宫城、皇城、外郭城,而政事堂、中书 门下两省常设在宫城之南,尚书省及六部、九卿、三监等又位于皇城,所以,本朝 人把这些政府部门称为“南衙”,而将位于宫城西北的宦官机构内侍省称为“北司”, 这与“南军”、“北军”对称,同是一个道理。 “北军”兴起后,“南军”已名存实亡,到了此时,“南衙”竟也让位于“北 司”,宰相和朝廷百官都成了内廷的附庸,宦官终于将政事权也夺到了手中。这一 场南、北之争由来已久,若从王叔文算起,也有三十几年了,在此时此刻,“北司” 取得了辉煌的胜利。从今以后,尽管朝廷职能部门名义上依然故我,但大部分实权 已不复存在,一切都要视枢密、左右神策和各种中使的藏否行事。所谓“天下事皆 决于北司”,帝国首都的方正之相,从此成为历史。 这当然不完全是李训、郑注的过错,“甘露之变”只是给了宦官一个借口而已, 实际上,如果没有这个借口,“北司”的强大也是一个无可挽回的事实,总有一天, 他们要完全成为一个统治阶层,而“甘露之变”的失败使他们开始实现这个美梦。 十二月十六日,有诏停止搜捕追亡,在正式拜相的郑覃、李石,以及新任京兆 尹薛元赏的努力下,长安逐渐恢复了正常。第二年正月,天子发布大赦,改元“开 成”,时为公元836 年。 自此,文宗皇帝在无限的悲哀和郁愤中度过了最后的四年。 仇士良代替了王守澄,成为遥控天子的新的主宰者。在此强大的内廷势力面前, 皇上已彻底无所作为,“天子”的名分只是使他依旧升殿听奏而已,但所有的权威 都已化为泡影。天子终于在此时成了地道的傀儡,这是他自即位以来一直不愿发生 的事,也是他九年来一直刻意避免的事,然而却终究成为现实。文宗其实是被软禁 了,这最后的四年,皇上实际上是在醉酒听歌、闲吟诗书中度过的。 皇上的心在流血,在哭泣,他当然希望醉人的醇酒能消解他心中的悲伤,然而, 举杯浇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酒能使人暂时忘记一切,但却不能忘记永远。 天子毕竟年轻,他又如何能够轻易把一腔衷情徒然消磨! 皇上像爱好诗歌一样爱好音乐,他善于吹奏一种叫“小管”的乐器,甚至还作 过曲,但美妙的音乐也不能挥去他心中的忧伤,反而常常使天子哀不自禁,悲从中 来。即使是音伎盈庭、杂戏骈罗,一片热闹之象,皇上也是无动于衷,难解愁颜。 皇上的叹息声像一个个沉重的梦魇。 那是一个温熙的春日,禁中牡丹盛开,莺歌燕舞,姹紫嫣红,但在文宗的心里, 如花的春景似乎也是一团团迷茫的愁云,压在胸中,使人难以喘息。望着高底相间、 摇曳生姿的丛丛牡丹,他想起的却是舒元舆的《牡丹赋》中的句子:“俯者如愁, 仰者如语,合者如咽”,皇上第一次理解了其中的深意,所谓“感时花溅泪,恨别 鸟惊心”,情到深处,物我皆一,这如画的牡丹,又岂非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 哀叹!天子感慨之余,无限胸臆都在不知不觉中化为两行热泪,悄然而坠。 左右侍从默然,谁也说不出话。 宫娥翩翩而至。一曲《何满子》奏了起来,有位宫人步出行列,合乐起舞。《 何满子》,舞曲名,相传本朝开元时沧州人何满子,善歌,因事触刑律,临刑前进 此曲以赎,音调低沉哀婉,愤懑苍凉,所谓“一曲四词歌八迭,从头便是断肠声”。 舞者按拍踏步,轻展燕体,把这首曲子演绎的淋漓尽致。 曲终舞罢,皇上被深深打动,唤这宫人来到御前,赏赐了一对金臂环,问道: “汝是何人,家在何处?” 宫人盈盈下拜:“妾名沈阿翘,本是吴元济的伎女,元济败亡,因善声歌而为 陛下宫人。”言语之中,不胜凄楚。 吴元济死了快有二十几年了,那么,这位宫人在寂寞深宫之中,也就度过了如 此长久的漫漫岁月。相逢何必问,同是断肠人,皇上不再说话,只是命她再舞一曲 《凉州曲》,这又是一首著名的哀歌。音韵清越,舞姿哀缓,乐声停处,一时四面 静默,观者无不凄然。 有一位布衣士人张祜听说了此事,写了一首诗: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 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寥寥二十字中,宫怨君哀,一泻喷薄,真是写得好!这首诗又辗转传入宫中, 为宫人歌唱不绝。 正是:今日山川对垂泪,伤心不独为悲秋。 开成四年(公元839 年)冬天,皇上风痹又一次发作,服食药剂后,病情稍有 缓解。十一月二十一日这天,因天子病体未痊,朝会早早地散去了,退朝之后,文 宗扶着疲倦的身体回到思政殿。 文宗望着远方,拱默良久。一个时期以来,他的心里常有一种虚幻缥缈的感觉, 天子知道,自己也许不久于人世了。 忽然,文宗缓缓地对侍从道:“今日翰林院值日者是谁?” 旁边的翰林院使答道:“中书舍人周墀。”周墀,时以中书舍人兼翰林学士。 “试命召来。”皇上依旧沉稳地说。 周墀奉旨进殿,文宗先命赐座,又以金卮赐酒三杯,周墀饮毕,谢恩。 文宗徐徐道:“依卿看来,朕是何样君主?” 周墀一听,立即下座,恭敬回答道:“小臣不足以知大君之德。凡百臣庶,皆 言陛下有尧之圣、舜之明,商汤之仁,夏禹之俭!” 文宗淡然一笑:“贤卿这是出于爱君之心,不得不这样说。朕其实哪里敢追踪 尧舜禹汤之明,”皇上顿了一顿:“朕要问你的,是朕比诸周赧、汉献二帝如何。” 这是什么话?!周墀如五雷轰顶。周赧王、汉献帝是两个庸碌的亡国之君,怎 么能与我大唐圣明天子相提并论?皇上饶是为人钳制,也是有为之君,如何心哀如 此?天子受辱,则人臣之过也,周墀激动地无法控制,倒身拜伏,声音哽咽。 他想不出其他话来安慰皇上,只是一个劲地称颂圣德,劝皇上不要为谦谦小节 而挂怀。 皇上只好自己说了:“朕自以为比诸周赧、汉献犹有不及。周赧、汉献受制于 诸侯,朕却受制于家臣,所以朕比他们还差得远了!” 文宗平静地说出这段话后,终于无法控制,突然俯首痛哭,泪如雨下。 周墀还能说什么?!趴在地下更是悲不能禁,涕泗并流。 从这天起,皇上再也没有视朝。一个月后的开成五年(公元840 年)正月初四, 文宗皇帝驾崩于太和殿,享年三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