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回首往事,就可发现宣宗还真是幸运。 藩镇已经无力再大动兵戈。虽然元和以后不少强镇特别是河北诸镇依旧脱离了 中央,自成了一个个独立王国,但长期的战争消耗已使其元气大伤,他们无法、也 无力再与中央作直接的对抗。朝廷也是如此,为了追求名义上的满足而消灭割据, 早已被天子和大臣们所抛弃。于是双方只有妥协,中央政府以安抚政策使他们不妄 生事,而藩镇也以承认天子而得到子孙相代的实利。所以,武宗时期敢于跳出来兴 风作浪的昭义镇得不到一点的同情,因为它破坏了这样一种对双方都有好处的平衡, 以至不到二年,就宣布垮台。这种愚蠢之举,又有谁去效仿? 大中时期,有几个藩镇也闹出了点事情,但都只不过是内部纷乱,或兵逐主帅, 或强者自立而已。朝廷换个节度使或者干脆一纸诏书默认事实,事情也就自行消歇。 只有在大中末年,南方的几个军镇哗乱较大,如大中十二年(公元858 年)五月的 湖南军乱、六月的江西军乱,才使中央调动了邻道的兵力进行讨伐。这几镇兵力极 弱,根本不能成事,很快就告平息。 财政情况在平和的局面下出现了良性循环。继刘晏、杨炎、李巽、程异之后, 又有一位干练的大臣裴休成为帝国最后一位杰出的理财能手。他自大中五年(公元 851 年)担任盐铁转运使以后,也是从整顿漕运入手,全面疏理了国家财赋的运转。 他借鉴当年刘晏的经验,又立新法十余条,彻底清除了元和以后的种种弊端,三年 后,运到长安渭河码头的漕米便达到了一百二十万斛,最多的一年是大中十四年 (公元860 年),达到了一百四十三万斛,接近于天宝盛世时数量的一半,这也很 不简单了。 所有这些,显然都不是皇上的高深智术所能办到的。说得直接一点,宣宗应该 感谢武宗,没有会昌时期打下的良好基础,情况也就绝不会有这些好转。但这话也 是说说而已,因为这种机会的出现,恐怕也很难说是武宗时期的功劳。 是时势造就了宣宗的成功。若是没有这种机会,无论宣宗再怎么聪明过人,恐 怕也难逃德宗那样的厄运。阴阳互动,否极泰来,帝国已经动荡了近一百年,各式 各样冲突双方都势衰力竭,不免相互转化、相互依托,以酝酿下一次更加激烈的冲 突。宣宗的十三年就正是这样,它宛如大浪跌下后溅起的波峰,溅得越高,也就将 落得越深。它的平静是不会一直持续下去的,后来的事情马上就可以看到。 可这一刻是平静的,幸运的宣宗出现在这个平稳的时刻,有了机会展现自己的 聪明才智,于是凭借东风,浩荡入云。 宣宗的最后一年,有一位叫李商隐的人死在了离东都洛阳不远的郑州。此人比 宣宗小一岁,但与宣宗同年去世。他的前半生与李宗闵、牛僧孺、李德裕之间的恩 恩怨怨牵扯在一起,而后半生则与大中时代相始终。李商隐一直都沉沦下僚,郁郁 潦倒,可正因为如此,反而造就了他辉煌的文学成就。 可在当时,李商隐却是个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寂寞地死在京外异地,并不 是什么大事,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可是上天垂谶,往往就出现在一些不为人所注意 的事情上。商隐死了,宣宗皇帝和他们的时代也接近了他的末日。这一切,在两年 前李商隐的一首诗中,早就消息毕露了。可惜天机不可泄漏,就是作者本人,登高 临风,悲世伤身,尽管思绪交综、愁怅万千,却也没想到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二十 字中竟成诗谶。 那是大中十年(公元856 年),李商隐罢梓州幕入京,在朝中担任了一个小官。 商隐最后的几年,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时期,先遭丧妻之痛,复又辗转漂泊。随着 年岁之长,怀抱身世之慨,遂多见于诗什。这年夏秋之交的一个傍晚,商隐忽又幽 绪袭来,怅惘莫名。踌躇片刻,决意独自出游,以排遣这无端感伤。遂命驾驱车, 前往乐游原而去。 这“乐游原”本是一处庙苑,创建于汉宣帝时,后因破败废毁,成为一片势高 地敞的坡原。它位于帝京长安的东南方,登高回首,全城尽览。本朝流传的一首著 名的曲词“……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就是此地风情的写照。 又是一个夕阳冉冉的时刻,李商隐的轻车驰上了乐游原。“向晚意不适,驱车 登古原,--”他凝神西望,但见满目青霭的京城,镶嵌在一轮橙红的斜阳里,像是 要融化在无边无际的辉煌灿烂中。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商隐吟出这下面两句时,已是满腹怆然。 黄昏是美丽的,但却是最后的辉煌。 宣宗犹豫再三,还是未能抵御“长生”的诱惑,从大中后期起开始服用医官李 玄伯、道士卢紫芝、山人王乐等人所炼的“长生药”。不过,皇上是瞒着所有人偷 偷进行的,这也许是他自己都有些不甚坚信的缘故,所以便不想因为这事召来过多 的麻烦。可酷好“仙道”而服饵食丹,已被历朝历代天子们的经历证明不仅是麻烦, 而且将是带来致命祸害的事,皇上如此聪明,怎么还照入彀中! 皇上吃的这种药乃是以伏火丹砂合诸金石而成,药性特别猛烈,起初是觉得身 上燥热,冬天连棉衣也穿不上去,宣宗还以为这是好事,根本未曾在意。大中十三 年(公元859 年)五六月开始产生恶果,背上生了一个很大的疽。到了八月,病情 开始恶化,宣宗终于知道自己为时不久了。 但同前几朝的情形相同,在此关头,年纪颇长的宣宗竟然也是未立太子。其实 在大中十年(公元856 年),也就是李商隐写下那首“夕阳无限好”名篇的同时, 裴休就曾劝说皇上早立太子,可不料皇上却连太子也不愿信任。“若立太子,朕不 就成了闲人了?!”一句话中,就暴露了他极强的权力意志和胆怯的本性,他人又 怎能再说什么!到了事情迫在眉睫的程度,再临时举措,便注定大乱不免。 宣宗有十多个儿子,年纪稍长的两位才识都很一般,皇上很不喜欢。从选择储 嗣的角度讲,他属意的是三子夔王,但以次越长,不合继嗣之顺,又是很讨嫌的事, 这也是皇上迟迟未立储宫的原因之一。但此时已容不得考虑,皇上在病榻之上,秘 密召来了一向宠幸有加的枢密使王归长、马公儒和宣徽南院使王居方。 皇上指着侍疾的夔王对他们道:“朕百年之后,夔王可继大统。辅弼之任,就 托付众卿了!”说完,就已是气喘不已,再也无力发话。 三人跪倒榻边,泣而受命。当他们再次抬起头来时,一代枭主宣宗已经停止了 呼吸。这一天是大中十三年的八月七日。 他们来不及悲哀,立即退到一旁商议这件大事。不用说,奉立夔王的最大障碍, 就是神策中尉,特别是左军中尉王宗实。他们知道,王宗实和右中尉王茂玄素有不 合,与己辈就更是有隙。弄得不好,王宗实要出乱子。王归长、马公儒、王居方三 人想到此,都是忧心忡忡。 到了深夜,三人终于有了主意。 第二天,宫中有诏制传出,命王宗实为淮南监军。尽管淮南是国家第一重镇, 但从中尉的任上出京,多少有些明升暗调的意味,宗实虽不大高兴,可在天子的制 命之下,也不敢公然违抗。上午,宗实在宣化门外领旨后,回到营中收拾已毕,便 准备从左银台门出宫。这时,手下副使丌元实忽然道: “大人请慢!这事有蹊跷。” 宗实大惊:“此话怎讲?” “圣上染疾逾月,即左右中尉亦只隔门问候,今日除改之命,难辨真假!大人 何不亲眼见过圣上后再走?” 宗实猛省:“快与我来!”两人翻转身急奔内宫。 一路走过崇明门、紫辰门时,两人就发现门口已比平常增加了守卫人数,心里 更明白了几分。丌元实带着宗实直奔天子寝殿,几乎是破门而入。 真相大白。天子业已驾崩了,宫人内侍环绕左右,都在默默地流泪。王宗实大 叫:“好啊你个王归长!竟敢矫诏谋逆!” 归长三人见到王宗实闯进时,就已经是魂飞魄散。事情一败露,他们哪里能斗 过神策中尉,更何况右中尉王茂玄又不在当场。三人吓得“扑通”跪倒,爬过来抱 住宗实的双腿,连呼“中尉饶命”。宗实一脚一个,踢翻三人,胸中犹是怒火万丈。 宣徽北院使齐元简立刻就被宗实秘密地派到十六宅,去干什么事,却没人知道。 九日,禁署突然宣布:宣宗长子“郓王”立为皇太子,改名“漼”,权勾当军国事 ;处斩王归长、马公儒、王居方三人。当日,发布遗诏,以令狐绹为冢宰。十日, 郓王即位,是为“懿宗”。王宗实同日升衔“骠骑上将军”。这几天的变化太突然 了,尤其是所谓的“郓王”,更让人迷惑不已。朝官都知道先帝是有不少皇子,但 大多数都住在宫里,由师傅教习读书,似乎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十六宅有这么一位居 然还是嫡长的“郓王”存在。疑惑之下,有不少人竟然忘了在拥戴表上签署上自己 的姓名,其中就包括几位当朝宰相。 毋庸多说,过去的一切又都重新开始。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圣人既死,大盗 亦不止。 这一轮红日,已经摇摇欲坠,无可挽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