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在这种情况下,是文宗把这事情扩大化了,他开始想要连锅端起。不过,文宗 还是从皇权和社稷的角度去做这件事的,并不是单凭自己的爱憎。但他所用的两个 人李训与郑注则并非如此,他们的手段就已经开始显露出很大的私心成份。所以, 从甘露事变起,朝士与宦官逐渐形成互相对立的集团,天子和士大夫们本身也有很 大的责任。 李德裕把局面稍稍地缓和了一下,却未能抵消后来宣宗所采取高压政策而引起 的尖锐情绪。到了懿宗朝,朝官们已经完全忘记了这场斗争的初衷,他们开始有了 这样一种信念:宦官是他们天生的敌人,更是自己求取高位权势以及个人利益的最 大障碍。于是,道德上的惩恶扬善变成了政治上的快意恩仇。 这种局面出现得相当早,而且是由朝士们首先挑起的。 大约就在咸通二年(公元861 年)二月,杜悰刚刚纾解了一场严重冲突的预谋 之后不久,有人就把这个情况透露了出去,结果便引起了几乎是全体士大夫的强烈 不满。从此,一种一致对外的凝聚力和复仇心理油然而生。 正好在这个月,建州有一位来京会试的举子叶京一举登第。中了进士,自然都 很兴高采烈,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叶京也未能免俗。一个 月里,日日与同年们游宴集聚,日子过得很快活。有一天在路上,遇到了一位他以 前在一位宣武军节度使宴会上认识的宦官。叶京一看是认识之人,又是曾做过宣武 军监军的高品宦官,按礼数当是应该致意的,于是想也未想,便在马上恭敬地作揖 施礼。这一切正好被同游者看到,一下子就传遍了朝野。 朝士大哗。叶京从受人尊敬的新进士一下子便成为了千夫所指的无行之徒,百 口难辩,狼狈不堪,最终都没得到一点的同情,以至于终生沉沦。 真是人心叵测。如果是为了天子和帝国的利益,这些士大夫们似乎从来也没有 像今天这样齐心协力过,可一旦从个人得失出发,却不知为何,突然就变得如此坚 定不移。可见自诩为恪守信仰的精英分子,其行为处事往往并不像他们自己说得那 样好听。 这些人由愤懑而生仇恨也是情理所致,到了懿宗中后期时,宦官的势力业已到 了无可复加的地步,南北司之间,南司只有无奈不平的份,而北司却断没有需要抱 怨的事。宦官们只是在等待着机会,一举而成为至高的主宰,只是眼下变乱太多, 实在是难以质变而已。另外,朝官们即使心念如一,但也不是铁石一块,至少几位 宰相就很会在夹缝中生存,为自己捞好处。百官之首的宰相既然都有这样的心理, 其他人的压抑情绪就更无处宣泄了。 杜悰实际上还不失忠厚,最有代表性的其实是后来的杨收、路岩、韦保衡三人。 杨收的入相是左军中尉杨玄价左右的结果,因为两人是较为亲近的同宗。在王 宗实之后,最有权威的便是杨玄价,他把杨收这位原本就受到不少当朝宰辅所器重 的人擢升要职,并非是什么难事。杨收有这种渊源关系,也就决定了他只有在夹缝 中走他自己的路。但他的两面三刀做得很不高明,只顾自己靡华享乐,既引起一些 前辈朝臣的不满,又因无法完全站到宦官一边,最终被杨玄价拉下了马。 路岩是懿宗朝最年轻的宰相,在位的时间也最长,一共有六年。路岩于咸通五 年(公元864 年)入相时年方三十六岁,年少得志,又借着天子昏愦,不免得意忘 形。同杨收一样,他也是一个好权好财之辈,在某些方面甚至还不如杨收,根本谈 不上有所作为。最后因与韦保衡争权夺利,而被排挤出朝。 路岩很擅长拉帮结派、树植党羽,手下很有一班子人。咸通十二年(公元870 年)正月罢相出任西川时,刚在朝会上领受诏制,便就在殿前寻找代理京兆尹的薛 能。路岩知道自己积怨不少,生怕出城时人人喊打,薛能这人是他以前提拔过的, 路岩想请他帮帮忙。 薛能听罢来意,抱着象笏朝着路岩一揖,慢条斯理地说:“抱歉。宰相出朝, 府司一向都没有派人保护的先例。” 路岩想不到碰了这么个钉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怏怏而退。果然在长安大道 上,路岩被四面而来的瓦砾砸了个不亦乐乎。这时他倒反而泰然自若起来,花开蝶 满枝,树倒猢狲散,自己早先没能想到这个结果,又怨谁呢! 韦保衡是当朝驸马,咸通十年(公元869 年)懿宗爱女同昌公主下嫁他时,场 面极为豪华,皇上倾宫中宝物以为资送,不仅赐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宅第,还特赏钱 五百万缗。不到一年,韦保衡就做到了宰相。皇亲国戚如此快地就成为国家宰辅, 也是近几十年来所没有的。 这种人自然被人看不起。杨收、路岩就很鄙薄这位驸马的为人,在中书门下共 事时,都对他没有好脸色。但韦保衡更不能容忍他们。保衡自恃恩顾,对素不相悦 者一向是毫不留情,甚至连自己的业师和同门都不放过,对杨、路二人,韦保衡当 然也要报复。结果两人先后罢职出朝,杨收后来还在他的穷追不舍中丢掉了性命。 咸通十一年(公元870 年)八月,同昌公主突然得病故亡,皇上悲痛不已,一 气之下杀掉了二十多位御医,并还逮捕了三百多位御医们的家属,欲连坐治罪。宰 相之一的刘瞻实在看不下去,连忙召集谏官,请他们上奏谏劝。可是,众谏官无一 敢去,刘瞻一咬牙,亲自上疏,请求懿宗宽恕家属,天子览表不悦。可刘瞻不省事, 又联同京兆尹温璋再次在朝会上力谏,结果天子勃然大怒,当场叫人把他们轰出殿 去。 第二天,刘瞻被罢相出朝,温璋被贬为振州司马。诏旨下后,温璋长叹: “生不逢时,死何足惜!”当夜服毒自尽。 这一句话,或许就是崩溃时代的最好注脚了。 二 懿宗在位的时间不算短,单以朝间而言,大的冲突倒也没有发生。这也许是因 为外患过多的缘故,而使得内部的矛盾无暇充分暴露。皇上在他垂拱的十四年里, 糊里糊涂地行事,糊里糊涂地用人,奢侈豪靡,荒淫无道,竟然还就比他名义上的 父亲、智深谋广的宣宗皇帝多做了一年的天子。咸通十四年(公元873 年)七月十 六日,皇上病重不省人事,这一次轮到的是左右中尉刘行深、韩文约。在如此方便 的情形下,两人当然也就做得更绝,神不知鬼不觉中,懿宗的四个年纪稍长的皇子 就丢掉了脑袋。他们所立的天子,也就是后来庙号为“僖宗”的本朝第二十一任皇 帝,即位之时,年仅十二岁!在本朝历史上,那可就是破天荒的了。 十二岁的皇上懂得什么?他只知道与自己曾同卧同起的奴仆田令孜是个可信可 靠的人。在皇上年幼的心里,已故的父皇似乎并不像自己的父亲,哪有这位和蔼的 长者来得亲切!皇上甚至已经早把他当作是自己的父亲,即位之后,也直称“阿父”。 宦官小马坊使田令孜从此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一跃而成皇帝之“父”、天子的天子。 刘行深、韩文约这两个出头之鸟结果弄得个灰头土脸,在田令孜的挤压下,被 先后勒令退休,很不情愿地把中尉之职让了出去。田令孜和另外一位宦官西门匡范 顺理成章地成为左右中尉。从这时开始,人们便直呼左右神策为“东军”、“西军”, 因为决定性的禁军力量就只有这两支,再称呼本名不仅麻烦,而且实在也是多余。 顽童天子僖宗喜欢斗鸡、跑马,也许只有在这一点还能体现出其祖辈尚武豪迈 的秉性,其他实在是不足道、也不可能有所道了。田令孜既为其“父”,又何须把 这小小的劣童放在眼里,从公元874 年--这一年新帝改元后的年号为“乾符”--开 始,真正的天子便不姓李了。 乾符二年(公元875 年),积患已久的事情终于不免。在咸通时期的无数纷乱 后,两位盐贩王仙芝、黄巢在关东道领导了一次武装变乱,官军数剿不绝,数年之 间,竟成燎原之势。公元880 年--这年僖宗又改元“广明”--十二月,自称“冲天 大将军”、“天补大将军”的黄巢率几十万大军打进了长安,僖宗在田令孜的护卫 下仓皇出逃,一直跑到了剑南的成都。这是本朝历史上第三次皇驾播迁了,也是最 长的一次,皇帝在外共颠沛流离了数年之久,才回到长安。 在成都的流亡朝廷,依旧是田令孜的天下。田氏时任“都指挥处置使”,大权 在握,并未因艰难的动乱而减轻恣意妄为的程度。本来,天子有难,就应该推恩及 人,广施恩泽,以唤起各方勤王靖难的忠心而挽回败局,可田令孜没有这样的抱负, 他只知道维持自己的生存,其他的一概不论。 当时的物质已极度匮乏,但四方所贡来的有限的金帛,却全部被令孜用来颁赐 随驾军队,四川的地方部队除了开始每人赏赐三缗以外,再无所得。一位地方军将 郭琪出于愤怒,起兵哗变。仓猝之中,皇上只与宦官们闭门自保,根本就不考虑外 臣的死活。不少朝官们幸脱沦陷,含辛茹苦地来到了这里,眼见这一情形,那一腔 委屈实在是难以按捺。 郭琪事变平息后,谏官左拾遗孟昭图忍不住上疏宣吐情绪: “多难之时,中外之臣尤须一体对待。去岁车驾西幸,不告南司,遂使宰相、 仆射以下尽遭杀戮,独独北司无损。此次变乱,陛下只与令孜等内臣闭城登楼,不 召宰相朝臣入城;翌日,又不见宰相、不慰朝臣……”孟昭图最后难以控制,又在 疏中写道: “天下是高祖、太宗打下的天下,不是北司的天下;天子是四海九州的天子, 不是北司的天子。北司未必尽可信,南司未必尽无用,难道天子与宰相已无关系? 而朝臣竟成路人?!” 孟昭图尽管完全是出于委屈,不过他的话却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他的祖辈们要 是听到他的这番言语,怕真是再也不敢相信的。 如今的情形似乎越来越成为一笔说不清道不白的糊涂帐。不过,尽管世事如麻, 总还是能找到一丝入手的线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