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徐骧抛出了他那大胆的计划:集中新竹义军在大湖口全力阻击日军,却让出往 新竹城去的铁路线——如果日军继续强攻大湖口山区,他们的伤亡将会进一步增大 ;如果日军在一时难以攻下大湖口山区的情况下发现义军“故意”留出的缺口,很 可能会沿铁路线南下直扑新竹城,不管留守的两营清军能否坚守,南下的日军主力 势必会源源不断的往新竹城集中,此时义军主力都在城外,完全有可能从四面将新 竹城团团围住,布下一个大大的口袋,全歼这次南犯新竹的日军! 光绪二十一年六月十七日,在一阵大炮的轰鸣声中,台北日本国台湾总督府正 式成立。一身笔挺戎装的桦山资纪神情肃然的主持着“始政典礼”,这个率领日军 仅用两周时间便占领台北府大部分地区的中年男子在宣誓就职的同时,也宣告了日 本在台湾殖民统治的开始。 十一天前,狮球岭失守,基隆沦陷,大批日军从海上及澎湖等地源源不断的在 基隆登陆,各路清军接连溃败,蜂拥退入台北,城中大乱,巡抚唐景崧等人自沪尾 离台。就在桦山资纪意气风发的发布告示将严厉处置岛内反抗者的同时,台北地区 最后一支义军也在丘逢甲的率领下退往台中,丘逢甲遭日本殖民当局悬赏通缉。 黎明,静悄悄的来到,台中港前,一艘悬挂着美国国旗的轮船停靠在岸边,几 朵浪花拍打在海边的礁石上,和着粼粼的马车声,碾碎了初晨的宁静。 漂亮的英式四轮马车在岸边稳稳停下,方有财第一个从车上跳下,道:“我们 到了!” 吸一口带着咸味的海风,丘逢甲神情憔悴地走下马车,脸上已多了一圈浓密的 胡须。 “离开,并不意味着结束;终点,也是新的起点——你还年轻,海的那边,还 有很多值得你去做的事。人走了,心在台湾,就够了。”三天了,这是方有财第二 次送人离开;三天了,这也是他第二次说这番话。同样的离别,不同的心境,唐景 崧是带着绝望离开,丘逢甲却是带着不甘与希望踏上生命的下半段旅程。 丘逢甲蹲下身子,双手舀起一捧沙土,放到鼻子前,深深吸了口气,他要记住 这味道,大海的味道,故乡的味道,台湾的味道……终有一日,他还会再回来。 “走吧,你还年轻,洄游的鱼儿终会回到出生的地方,再高的枝叶也忘不了根。” 方有财走上几步,在他肩头轻轻拍了几下,像慈父般替他捋了捋乱发。 丘逢甲霍然起身,一把握住方有财的手,声已哽咽:“唐景崧走了,台北沦陷, 沧海有心无力,无法力挽狂澜;请先生转告刘大帅,黑旗不倒,台岛永存!先生自 己也要保重。” 方有财立刻收起那副悲天悯人的神情,换上他招牌式的笑容,语重心长道: “你放心,老方我打仗不行,保命还是绰绰有余的。现在台中各路义军正在往新竹 集结,大帅也在北上途中,很快就会倭寇尝尝咱们的厉害;现在台湾最缺的就是军 火粮饷,能不能坚守下去,就看咱们能从海上给偷运多少东西过来。你要记住,暂 时离开台湾不仅是为了保住你的小命,也是想借用你流亡台民的招牌在海对岸挣得 更多支持,你丘逢甲不过是从一个战场换到了另一个战场,其艰难险阻决不亚于守 岛诸公,任重而道远啊!” 丘逢甲用力一拱手,道:“逢甲决不忘先生所托,守台之要,既在海岛,也在 国内!” 方有财点点头,看了看天色,道:“上船吧,我的这艘货船,都成救生艇了。” 汽笛声响起,轮船缓缓离岸,丘逢甲走了,只留下晨光中那一抹孤单的身影。 台南,黑旗军驻地。唐景崧没有回电,台北沦陷、台湾总督府成立的消息却迅 速传遍了整个台南,士绅奔走相告、军民愤然痛哭,各路清军、乡勇纷纷集结,很 快进入备战状态。 “大帅,巡抚唐景崧弃台内渡,这是台南士绅奏请大帅出任台湾联军大将军请 愿书。”文书吴桐林小心翼翼地把一封联名请愿书和一枚大将军银印摆在了刘永福 案前。 “唐景崧……走了……”刘永福将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默念一遍,你终究还 是走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放不下那些往事,即便大敌当前也不愿与我联手同心 保台。 “你怎么看?”刘永福淡淡问道。刘奇勋退休后,吴桐林便接过了黑旗军头号 机要文书一职,军中的电文书函大多出自他手,刘永福对他也极为信任。 吴桐林道:“台北沦陷,倭寇以高压政策处置抗战民众,并在台北附近集结大 军,不日即将南攻新竹。唐景崧内渡后,各路守军群龙无首,岛内人心惶惶,急需 一场大胜振奋士气,更需有人挺身而出号召全台军民齐心保台;台南士绅此举虽属 无奈,然大帅擎旗振臂,亦是当仁不让。”相比刘奇勋的沉稳细密,吴桐林性情更 为刚直,说话也少遮掩,刘永福正是看中这一点,才把他留在身边参赞军机。 “不!”刘永福断然拒绝了他,道,“守台之要,一在士绅军民齐心,二在粮 草军械充足,区区一枚大将军银印又有何用?你去告诉他们,我刘永福既已决心誓 死守台,就不会弃万千百姓而去!” 吴桐林收起请愿书和银印,又从怀里掏出一封电文道:“大帅,这是武汉来的 加密急电。” “武汉?”刘永福一把夺过电文,打开后才想到自己不识字,又交还给吴桐林, 道,“念!” 吴桐林道:“这是湖广总督张之洞张大人的来电:……俄国已认台自主,问黑 旗尚在否?究竟能支持两月否?似此外援已结,速宜将此事遍谕军民,死守勿去, 不日救兵即至也!” “救兵,俄国?”刘永福让吴桐林把电文再念了一次,这才反应过来,激动得 在屋里来回打转,连连道,“张大人终于给台湾请来了救兵,守台有望,百姓有望! 两个月,死守两个月,只要能坚持到秋天,台湾就能保住!” “大人,”吴桐林拿着这份言辞含糊的电报,反复思量之下,对所谓的俄国外 援始终心存疑虑,话到嘴边,却又生生咽下,问道,“大帅,如何答复张大人?” “立刻回复张大人,刘永福决不弃台,黑旗军决不弃台,誓与倭寇决一死战!” 武汉,湖广总督府。日军攻占台北、唐景崧弃台内渡的消息让张之洞陷入深深 的自责中:对上,他无力阻止朝廷割让台湾的决定,眼睁睁看着宝岛台湾被划入日 本版图;对下,他所举荐的唐景崧在危急关头既没有屏弃前嫌团结刘永福抗击日军, 又未能舍身成仁为自己、也为他张之洞保全一分忠臣颜面——即便是自杀,也好过 内渡逃跑! “啪!”张之洞一掌击在书案上,茶水四溅。 “李经方大人已乘德船回到上海,盛宣怀大人也已起程赶往安源。”幕僚小心 奏报。 “恩。”张之洞应了一声,道,“电报发出去没有?” “已发往台南。”幕僚站在门口,离张之洞远远的,始终没敢抬头。 抬望苍天,张之洞长叹一声,喃喃道:“刘永福啊,希望你到头来不要怪我… …” 濒海道上,身负《全台兵备志》副本和刘永福“亲笔信”的胡传打马飞驰,离 新竹城还有十余里,苍莽的丘陵海滨已能闻到硝烟的气息。 新竹原名竹堑,县城以砖石筑成,高约三丈,宽丈余,有东、西、南、北四门, 城内店肆林立,市面繁华,有居民近两千户,是台湾北部仅次于台北的大城市。在 得悉各路义军云集新竹的消息后,胡传认为这是收拢台湾抗日力量,挥师反攻台北 的大好时机,在与刘永福商议之后毅然只身北上径赴新竹。来到新竹后,胡传没有 以台东知府的身份进城去见知县王国瑞,而是径直前往城外义军大营拜会义军统领 吴汤兴。 “绍文老弟!”胡传是个貌似粗犷,实则心细,来新竹前就把各路清军义军统 领的姓名出身履历喜好了解得一清二楚,因此甫一见面,便喊出了吴汤兴的表字。 “铁花兄!”令胡传意外的是,吴汤兴一眼就认出了自己这个乔装的知府。原 来,吴汤兴是丘逢甲的远亲,朝廷割让台湾后,吴汤兴在丘逢甲的举荐下出任台北 义军统领,自然也从丘逢甲口中听说了这位“不在其位”、终年混迹山野的奇人知 府。 两人入座,没有半句客套话,吴汤兴径直道:“胡兄可是从台南刘永福刘大帅 处来?” 胡传取出刘永福的“亲笔信”递给他,叹道:“台北沦陷后,大帅忧愤终日, 恨不能提一旅之师北上与倭寇血战一场!听闻台中义军纷纷揭竿而起,这才派我前 来协调各方!” 吴汤兴朝南面一拱手,道:“吴某自幼仰慕大帅抗法伟业,只要大帅有誓死守 台之心,我等义军自当为前驱收复台北,与倭寇血战到底!” 胡传点点头,道:“眼下新竹各路义军状况如何?” 吴汤兴据实道:“从苗栗到新竹,二县境内多为闽、粤移民,尚武之风极盛, 朝廷通电割台后,两县各乡纷纷起兵自守。台北沦陷前,台中林朝栋所部防军营傅 德升、栋右营谢天德已从彰化北上驰援。傅、谢二营抵新竹后,台北已经沦陷,知 县王国瑞令两营就地布防。同时,苗栗生员吴汤兴、塾师徐骧、原丘逢甲义军诚字 正前营邱国霖、生员吴镇■等皆率部前来;前台湾镇总兵吴光亮一营及提督首茂林、 傅宏禧二营亦来会合。义军总数不下万人。” “一万义军……”胡传在心底里掂量了下这个数字,如果算上刘永福的黑旗军 和台南清军、义军,台湾所能动员的抗日军力已在两万以上。可胡传担心的却是这 两万互不统属、战力高下不一的军队在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日军面前能否齐心协 力,遂道:“不瞒老弟,从台北溃败、唐景崧弃台内渡以来,我最担心的就是‘协 统’二字啊!” “协统……”吴汤兴沉吟片刻,很快明白了胡传的来意,当即起身道,“台中 各路义军现推吴某为大统领,吴某威望才德不及大帅万一,当以台南马首是瞻!” 胡传起身走到他跟前,语重心长道:“老弟你大错特错了!你以为大帅是那种 大敌当前还想着争权夺利之人吗?我来之前,大帅特地嘱咐——台中之地以新竹为 要冲,易守难攻,吴汤兴、徐骧等人忠勇兼备,又熟悉当地环境,当协统各路义军 灵活作战,切莫凭一己血勇与倭寇硬撼,徒损我健儿性命;黑旗军坐镇台南,当为 各路义军后援,亦可防备倭寇自海路偷袭,台中要地,全赖吴汤兴等人协力把守, 挥师台北之日,刘永福自当提兵北上,与众壮士并肩杀敌,壮我中华男儿之豪气! ……” 刘永福的“信笔信”出自胡传之手,这些话也是信中原文,吴汤兴听完之后, 深为震动:以刘永福的威望和救亡图存大将军的身份,北上统领各路义军名正言顺, 吴汤兴徐骧等义军将领佩服刘永福为人,也甘愿受其领导;现在台中、苗栗、新竹 一带云集了上万人马,既有刘铭传时代的清军,也有从各地调来守台的练勇,派系 众多,完全是被形势所迫才走到一起,在台湾也只有刘永福能镇住这些骄兵悍将。 可刘永福没这么做,简简单单的一封信,既明确表示了对吴汤兴徐骧等人的信任和 支持,又一针见血的提醒各路义军的应战之法;一句“坐镇台南”,既消除了义军 坚守新竹在战略上的后顾之忧,又可以让吴汤兴等人全心备战而不用担心刘永福倚 老卖老趁机夺权,顾虑之周全可见一斑。 一旦得到刘永福的公开支持,各路义军定会士气大振,想到这里,吴汤兴双手 捧起书信,长叹一声,感慨万千:“大帅深明大义,我等敢不奋死效命!” 胡传道:“这些日子我会留在军中,但有用得着的地方,老弟尽管吩咐。” 吴汤兴说了声好,以胡传的身份,一旦义军和清军或地方上出现矛盾,自然能 够从中斡旋调解,促使各部齐心协力;可吴汤兴没想到的是,胡传留下来,也是为 了监军。 台北城外,上万日军集结完毕,正在接受近卫师团长北白川能久亲王的训话, 这支曾在甲午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辗转金州、旅顺等地的日本最精锐的部队即将 踏上南征的大道。 总督府二楼的阳台上,新任台湾总督桦山资纪和从广州来到台湾的景虎并肩而 立。 “景虎君,你觉得台中的义军能够抵抗多久?”桦山资纪神情倨傲地问道。 “一个星期。”从三貂岭死里逃生的景虎不假思索地答道。 “一个星期?”桦山资纪一怔,大日本国最精锐的近卫师团全力出击,居然还 要一个星期才能攻下新竹,让这位间谍出身的海军大将觉得有些好笑。 作为桦山的心腹,景虎从来都是有话直说,这次也不例外:“新竹地势复杂易 守难攻,近卫师团的长处是在平原作战,一旦进入丛林地区,大部队就很难展开, 这是其一。” “其二呢?”景虎的解释让桦山资纪来了兴趣。 “中国的民间力量,和他们的政府军完全不同。”景虎说出了他最担心的地方, “我曾研究过刘永福的黑旗军在越南时的战例,法国人之所以拿黑旗军没有办法, 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太拘泥正规战法,而忽视了对手的机动性和强大的适应能力。” “说下去。”桦山资纪收起了倨傲,谈论对手的时候,他总是十分小心。 “新竹义军不足为虑,我们真正的敌人,是盘踞在台南的黑旗军!”景虎永远 也不会忘记被黄飞鸿三招打败的耻辱经历,还有那个出现在三貂岭上的俄国人, “除了黑旗军,我希望总督大人不要放松对俄国人的监视,他们才是大日本国的心 腹大患。” “俄国人自顾不暇,哪有精力来理会台湾!”桦山资纪整了整笔挺的礼服,把 目光投向南面,道,“刘永福,这个人,有没有可能站到我们一边来?” 景虎一震,凭他对刘永福的了解,这个大清官员中的另类,绝对是个狂热的民 族主义分子,又怎么可能被收买,可上司既然有这个意思,自己能做的只有服从: “属下明白,属下这就去安排!通过攻击新竹给台南施加压力;通过策反台南摧毁 新竹义军的斗志,大人高招!” 桦山资纪满意的点点头,一个聪明能办事的属下,很多时候比一个中队的士兵 还管用。 崩坡,位于新竹城前哨大湖口东北十八里处,也是日军沿铁路线南下的必经之 路。 “哒哒哒!”急促的蹄声打破了平静的行军旅程,一个小时前被派出去占领后 方重镇中坜的骑兵队又从原路折回,一名骑兵竟在途中“扑通!”一声从马背上栽 下,口吐血沫倒毙当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前进中的日本士兵们心头蒙上了一层阴 影,在严酷的军纪面前,第二联队第四中队的士兵们没有人敢把这种担忧写在脸上, 大部队依旧快速向南推进。 “大哥,小鬼子派去中坜的骑兵队已经被打退,吴统领已带人马断了他们的后 路!”探子飞报。潜伏在乱石后的徐骧循声望去,日军正沿着大路缓缓进入义军预 先设下的包围圈里。 “还不到时候,等他们进来再动手!”徐骧发现,日军的队伍拉得很长,这样 就能避免整支队伍同时遭到伏击;日军继续前行,在大湖口火车站前扎营休息。 “大哥,快下雨了,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其他各路义军的兄弟们也都在等!” “再等等,再等等……”徐骧闭上眼睛,直觉告诉他不能匆忙动手。 “轰隆隆!”乌云翻滚,惊雷大作,日本人的战马有了一丝躁动。 “兄弟们,杀!”徐骧看准时机,扣响了台中义军抗击日军的第一枪! “砰砰砰!”山野上,丘陵间,树林中,枪声伴着惊雷,四面八方响起震天的 喊杀声。 “列队,迎战!”日军指挥官声嘶力竭的吼着,手中指挥刀被徐骧一枪崩飞, 哇哇乱叫。 乌云下,天色很暗,无数义军排成松散阵形,一边放枪一边朝火车站挺进。四 面受敌的日军很快稳住阵脚,借助火车站周围的建筑安下阵地向义军反击。 “大哥,小鬼子的骑兵突围了!”枪声中,机动性极强的日军骑兵开始往北冲 击。 “你带兄弟们继续往前压,我去收拾骑兵!”说罢,徐骧立刻带着一队快枪手 离开大部队,沿着起伏的山体疾速往北迂回——日军一定是想利用骑兵在义军包围 圈中冲出一个缺口赶回总部报讯,如果让骑兵突围,日军大部队就会很快到来,这 次精心设计的围歼日军前哨的计划也会随之流产,所以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阻击日军 骑兵! “砰砰!”连环枪响,冲在最前面的骑兵队长前胸大腿各中一枪,轰然坠马。 徐骧持枪冲在第一个,可他和他的弟兄们没有选择正面阻击,而是斜地里插向日军 前方,一边奔跑一边放枪。遭到阻击的骑兵们立刻在马背上变换姿势,侧身举枪反 击。 “轰隆隆!”雷声滚滚,大雨瓢泼而下,阻断了一切。大雨中,日军骑兵掉头, 往火车站撤退;四面的义军也不得不停下攻势,躲回潜伏地避雨。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下雨!”徐骧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小心翼翼地 擦拭着枪管,唯恐长枪受潮。他和他的这支义军必须在一天内攻克火车站,否则得 不到前线报告的日军主力很快就会赶来支援,到那时,腹背受敌的就将是吴汤兴的 人马! 大雨足足下了一夜,黎明时分,天放晴。徐骧拿抹了把露水往脸上一擦,远眺 前方,发现火车站的日军正在集结,便立刻下达了全军准备攻击的命令。 激战一日,日军反复突击,却在吴汤兴徐骧两支义军的全力阻击下未能冲破重 围。 第三天拂晓,徐骧被一阵密集的枪声惊醒,一队日军竟朝南面的新竹方向发起 了进攻! “不好!”徐骧立即想到,现在各路义军主力都在新竹城外,如果这支数百人 的日军沿着铁路线猛冲猛打直扑新竹城,负责留守的两营清军未必能坚守住,必须 把他们截下来! “杀!”东西两面的义军一齐向往南突击的日军发起攻击,日军像是并不急着 突围,按部就班地与义军周旋。徐骧敏锐的发现,火车站的日军并没有及时给南线 日军以支援,反而就地集结起来,骑兵开路,迅速往北突围! “不好,声东击西!”等徐骧反应过来的时候,大队日军已经远去,很快就传 来由吴汤兴所部义军扼守的大路被突破,日军已向中坜退去的消息。徐骧愤怒了, 立刻下达了全军围攻留下来做掩护的那支日军的命令,以斩首论功,一个不留! 台中义军与日军的第一次交火很快结束,击退第四中队的战果并没能阻止日军 南犯的脚步,三天后,近卫师团阪井支队对据守在大湖口西南丘陵高地间的义军发 动了大规模的进攻。 “轰!”一枚炮弹在离义军指挥所不远处的山坳里爆炸,草木横飞。徐骧拍拍 脑袋,对吴汤兴道:“他娘的,小日本的大炮就是厉害!老吴,我有个主意!” “说!”吴汤兴掸掸身上的尘土,眯了眼远处的日军阵地,大声道。 徐骧道:“小鬼子一时半会儿打不下这里,我觉着他们很可能铤而走险!” “铤而走险?”吴汤兴道,“是咱们铤而走险去抄他们的后路吧?” “不!”徐骧摇头道,“咱们放小鬼子一条出路,让他们往南去!” “往南,新竹?”吴汤兴道,“新竹只有两营清军把守,挡不住小鬼子一通炮 轰!” “就是要让小鬼子拿下新竹!”徐骧抛出了他那大胆的计划:集中新竹义军在 大湖口全力阻击日军,却让出往新竹城去的铁路线——如果日军继续强攻大湖口山 区,他们的伤亡将会进一步增大;如果日军在一时难以攻下大湖口山区的情况下发 现义军“故意”留出的缺口,很可能会沿铁路线南下直扑新竹城,不管留守的两营 清军能否坚守,南下的日军主力势必会源源不断的往新竹城集中,此时义军主力都 在城外,完全有可能从四面将新竹城团团围住,布下一个大大的口袋,全歼这次南 犯新竹的日军! “呼!”吴汤兴倒吸一口凉气:徐骧的计划太大胆,也太冒险,只要其中任何 一个环节出错,不但丢了新竹,还会使刚成气候的义军遭受巨大打击;可如果成功 呢?就在吴汤兴犹豫不决的时候,探子来报,日军放缓了对大湖口义军阵地的攻击, 大部队正在往南集结。 “这么快!”徐骧跳了起来,他的计划还没实施,日军就准备直扑新竹了! 吴汤兴当机立断道:“老徐,你带兄弟们留守大湖口;王国瑞首茂林两人我放 心不下,我还是先带一队人马赶回去增援,不能让小鬼子轻而易举的把新竹攻下了!” 徐骧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道:“一路小心,他二人要真的敢逃,大可就地阵 法!” 在日军的“积极配合”下,徐骧的诱敌深入计划很快得到贯彻,隆隆的炮声中, 阪井支队的步兵开始朝新竹城发起冲锋,新竹城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中。 “王知县,王大人!”一把熟悉的声音将刚刚乔装离开县衙的王国瑞吓了一大 跳。王国瑞抬头望去,小巷前头停着一辆破旧的马车,赶车的车夫不是别人,正是 记名提督首茂林! “啊呀呀,提督大人,您不去城头杀敌,怎地这番打扮啊?” “王大人您不去城中安抚百姓激励将士,怎地从衙门后头钻出来啊?” “哎,提督大人应该比本官更清楚,城中只有两营练勇,还不满员,小鬼子炮 声一响就跑了一大半,你说这城怎么守?平日里嚷嚷得很凶的那些个义军也不知跑 哪儿去了,阻击阻击,小鬼子都打到家门口了,还阻击!本官要是再不走啊,也得 被阻击了!” 首茂林瞧了瞧四下,低声道:“王大人这样就准备出城了?” 王国瑞瞅了眼首茂林的马车,道:“王某为官清廉,买不起这马车啊!” 首茂林“嘿嘿”一笑,道:“既然这样,那本提督就先行一步了!驾!” “哎哎哎,提督大人,首军门!”王国瑞跑上几步挡在马车前,满脸堆笑道, “您这车上不还能搭几个人嘛,瞧您的架势,是要从西门出城走水路吧?您开个价!” 首茂林眯着眼上下打量了王国瑞一番,右手一抬,伸出三根手指。 “三百两?成交!”王国瑞很是干脆,抬腿就往马车上钻。 “等等,谁说是三百两了?”首茂林一把将他从马车上推了下去,再次举起三 根手指。 “三万两?!”王国瑞故作惊诧状,拼命眨着眼睛。 “三万两?哈!”首茂林颇带嘲讽道,“谁不知道您王大人为官清廉连马车都 买不起,本提督又岂会强人所难?三千两,旧港出海,现银票付一半,到岸结清, 去吗?” 王国瑞一咬牙,从怀里摸出两张一千两的银票,往首茂林手里狠狠一塞,一骨 碌爬上马车,道:“本官办事从来爽快,两千两!途中要是出了岔子,可别怪本官 把你卖了!” “啪!”鞭声响,马车起行,首茂林笑道,“您就别本官本官的了,老王啊, 老子跟台湾海上的水匪相熟,你不会不知道吧?” “水、水、水、水,水匪?咱们这是搭水匪的船出海?”王国瑞面色已然惨白。 “不走黑道,难不成你还想做渔民?”首茂林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道,“上 了我的车,就没这么容易下去了,安心呆着吧,我包您活着上岸!” “嗡!”王国瑞只觉眼前一黑,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喂喂!”首茂林在他脑门上敲了几下,笑道,“要不是看准了你有些银子, 我才懒得拉着破车来衙门后走一趟呢!驾,出海喽!” “砰砰!”剧烈的枪响回荡在新竹城上空,从大湖口赶来增援的吴汤兴部义军 终于没能抵挡住日军的强大攻势,开始往北撤退。午时前后,日军破北门,新竹沦 陷。 光绪二十一年六月十七日,在一阵大炮的轰鸣声中,台北日本国台湾总督府正 式成立。一身笔挺戎装的桦山资纪神情肃然的主持着“始政典礼”,这个率领日军 仅用两周时间便占领台北府大部分地区的中年男子在宣誓就职的同时,也宣告了日 本在台湾殖民统治的开始。 十一天前,狮球岭失守,基隆沦陷,大批日军从海上及澎湖等地源源不断的在 基隆登陆,各路清军接连溃败,蜂拥退入台北,城中大乱,巡抚唐景崧等人自沪尾 离台。就在桦山资纪意气风发的发布告示将严厉处置岛内反抗者的同时,台北地区 最后一支义军也在丘逢甲的率领下退往台中,丘逢甲遭日本殖民当局悬赏通缉。 黎明,静悄悄的来到,台中港前,一艘悬挂着美国国旗的轮船停靠在岸边,几 朵浪花拍打在海边的礁石上,和着粼粼的马车声,碾碎了初晨的宁静。 漂亮的英式四轮马车在岸边稳稳停下,方有财第一个从车上跳下,道:“我们 到了!” 吸一口带着咸味的海风,丘逢甲神情憔悴地走下马车,脸上已多了一圈浓密的 胡须。 “离开,并不意味着结束;终点,也是新的起点——你还年轻,海的那边,还 有很多值得你去做的事。人走了,心在台湾,就够了。”三天了,这是方有财第二 次送人离开;三天了,这也是他第二次说这番话。同样的离别,不同的心境,唐景 崧是带着绝望离开,丘逢甲却是带着不甘与希望踏上生命的下半段旅程。 丘逢甲蹲下身子,双手舀起一捧沙土,放到鼻子前,深深吸了口气,他要记住 这味道,大海的味道,故乡的味道,台湾的味道……终有一日,他还会再回来。 “走吧,你还年轻,洄游的鱼儿终会回到出生的地方,再高的枝叶也忘不了根。” 方有财走上几步,在他肩头轻轻拍了几下,像慈父般替他捋了捋乱发。 丘逢甲霍然起身,一把握住方有财的手,声已哽咽:“唐景崧走了,台北沦陷, 沧海有心无力,无法力挽狂澜;请先生转告刘大帅,黑旗不倒,台岛永存!先生自 己也要保重。” 方有财立刻收起那副悲天悯人的神情,换上他招牌式的笑容,语重心长道: “你放心,老方我打仗不行,保命还是绰绰有余的。现在台中各路义军正在往新竹 集结,大帅也在北上途中,很快就会倭寇尝尝咱们的厉害;现在台湾最缺的就是军 火粮饷,能不能坚守下去,就看咱们能从海上给偷运多少东西过来。你要记住,暂 时离开台湾不仅是为了保住你的小命,也是想借用你流亡台民的招牌在海对岸挣得 更多支持,你丘逢甲不过是从一个战场换到了另一个战场,其艰难险阻决不亚于守 岛诸公,任重而道远啊!” 丘逢甲用力一拱手,道:“逢甲决不忘先生所托,守台之要,既在海岛,也在 国内!” 方有财点点头,看了看天色,道:“上船吧,我的这艘货船,都成救生艇了。” 汽笛声响起,轮船缓缓离岸,丘逢甲走了,只留下晨光中那一抹孤单的身影。 台南,黑旗军驻地。唐景崧没有回电,台北沦陷、台湾总督府成立的消息却迅 速传遍了整个台南,士绅奔走相告、军民愤然痛哭,各路清军、乡勇纷纷集结,很 快进入备战状态。 “大帅,巡抚唐景崧弃台内渡,这是台南士绅奏请大帅出任台湾联军大将军请 愿书。”文书吴桐林小心翼翼地把一封联名请愿书和一枚大将军银印摆在了刘永福 案前。 “唐景崧……走了……”刘永福将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默念一遍,你终究还 是走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放不下那些往事,即便大敌当前也不愿与我联手同心 保台。 “你怎么看?”刘永福淡淡问道。刘奇勋退休后,吴桐林便接过了黑旗军头号 机要文书一职,军中的电文书函大多出自他手,刘永福对他也极为信任。 吴桐林道:“台北沦陷,倭寇以高压政策处置抗战民众,并在台北附近集结大 军,不日即将南攻新竹。唐景崧内渡后,各路守军群龙无首,岛内人心惶惶,急需 一场大胜振奋士气,更需有人挺身而出号召全台军民齐心保台;台南士绅此举虽属 无奈,然大帅擎旗振臂,亦是当仁不让。”相比刘奇勋的沉稳细密,吴桐林性情更 为刚直,说话也少遮掩,刘永福正是看中这一点,才把他留在身边参赞军机。 “不!”刘永福断然拒绝了他,道,“守台之要,一在士绅军民齐心,二在粮 草军械充足,区区一枚大将军银印又有何用?你去告诉他们,我刘永福既已决心誓 死守台,就不会弃万千百姓而去!” 吴桐林收起请愿书和银印,又从怀里掏出一封电文道:“大帅,这是武汉来的 加密急电。” “武汉?”刘永福一把夺过电文,打开后才想到自己不识字,又交还给吴桐林, 道,“念!” 吴桐林道:“这是湖广总督张之洞张大人的来电:……俄国已认台自主,问黑 旗尚在否?究竟能支持两月否?似此外援已结,速宜将此事遍谕军民,死守勿去, 不日救兵即至也!” “救兵,俄国?”刘永福让吴桐林把电文再念了一次,这才反应过来,激动得 在屋里来回打转,连连道,“张大人终于给台湾请来了救兵,守台有望,百姓有望! 两个月,死守两个月,只要能坚持到秋天,台湾就能保住!” “大人,”吴桐林拿着这份言辞含糊的电报,反复思量之下,对所谓的俄国外 援始终心存疑虑,话到嘴边,却又生生咽下,问道,“大帅,如何答复张大人?” “立刻回复张大人,刘永福决不弃台,黑旗军决不弃台,誓与倭寇决一死战!” 武汉,湖广总督府。日军攻占台北、唐景崧弃台内渡的消息让张之洞陷入深深 的自责中:对上,他无力阻止朝廷割让台湾的决定,眼睁睁看着宝岛台湾被划入日 本版图;对下,他所举荐的唐景崧在危急关头既没有屏弃前嫌团结刘永福抗击日军, 又未能舍身成仁为自己、也为他张之洞保全一分忠臣颜面——即便是自杀,也好过 内渡逃跑! “啪!”张之洞一掌击在书案上,茶水四溅。 “李经方大人已乘德船回到上海,盛宣怀大人也已起程赶往安源。”幕僚小心 奏报。 “恩。”张之洞应了一声,道,“电报发出去没有?” “已发往台南。”幕僚站在门口,离张之洞远远的,始终没敢抬头。 抬望苍天,张之洞长叹一声,喃喃道:“刘永福啊,希望你到头来不要怪我… …” 濒海道上,身负《全台兵备志》副本和刘永福“亲笔信”的胡传打马飞驰,离 新竹城还有十余里,苍莽的丘陵海滨已能闻到硝烟的气息。 新竹原名竹堑,县城以砖石筑成,高约三丈,宽丈余,有东、西、南、北四门, 城内店肆林立,市面繁华,有居民近两千户,是台湾北部仅次于台北的大城市。在 得悉各路义军云集新竹的消息后,胡传认为这是收拢台湾抗日力量,挥师反攻台北 的大好时机,在与刘永福商议之后毅然只身北上径赴新竹。来到新竹后,胡传没有 以台东知府的身份进城去见知县王国瑞,而是径直前往城外义军大营拜会义军统领 吴汤兴。 “绍文老弟!”胡传是个貌似粗犷,实则心细,来新竹前就把各路清军义军统 领的姓名出身履历喜好了解得一清二楚,因此甫一见面,便喊出了吴汤兴的表字。 “铁花兄!”令胡传意外的是,吴汤兴一眼就认出了自己这个乔装的知府。原 来,吴汤兴是丘逢甲的远亲,朝廷割让台湾后,吴汤兴在丘逢甲的举荐下出任台北 义军统领,自然也从丘逢甲口中听说了这位“不在其位”、终年混迹山野的奇人知 府。 两人入座,没有半句客套话,吴汤兴径直道:“胡兄可是从台南刘永福刘大帅 处来?” 胡传取出刘永福的“亲笔信”递给他,叹道:“台北沦陷后,大帅忧愤终日, 恨不能提一旅之师北上与倭寇血战一场!听闻台中义军纷纷揭竿而起,这才派我前 来协调各方!” 吴汤兴朝南面一拱手,道:“吴某自幼仰慕大帅抗法伟业,只要大帅有誓死守 台之心,我等义军自当为前驱收复台北,与倭寇血战到底!” 胡传点点头,道:“眼下新竹各路义军状况如何?” 吴汤兴据实道:“从苗栗到新竹,二县境内多为闽、粤移民,尚武之风极盛, 朝廷通电割台后,两县各乡纷纷起兵自守。台北沦陷前,台中林朝栋所部防军营傅 德升、栋右营谢天德已从彰化北上驰援。傅、谢二营抵新竹后,台北已经沦陷,知 县王国瑞令两营就地布防。同时,苗栗生员吴汤兴、塾师徐骧、原丘逢甲义军诚字 正前营邱国霖、生员吴镇■等皆率部前来;前台湾镇总兵吴光亮一营及提督首茂林、 傅宏禧二营亦来会合。义军总数不下万人。” “一万义军……”胡传在心底里掂量了下这个数字,如果算上刘永福的黑旗军 和台南清军、义军,台湾所能动员的抗日军力已在两万以上。可胡传担心的却是这 两万互不统属、战力高下不一的军队在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日军面前能否齐心协 力,遂道:“不瞒老弟,从台北溃败、唐景崧弃台内渡以来,我最担心的就是‘协 统’二字啊!” “协统……”吴汤兴沉吟片刻,很快明白了胡传的来意,当即起身道,“台中 各路义军现推吴某为大统领,吴某威望才德不及大帅万一,当以台南马首是瞻!” 胡传起身走到他跟前,语重心长道:“老弟你大错特错了!你以为大帅是那种 大敌当前还想着争权夺利之人吗?我来之前,大帅特地嘱咐——台中之地以新竹为 要冲,易守难攻,吴汤兴、徐骧等人忠勇兼备,又熟悉当地环境,当协统各路义军 灵活作战,切莫凭一己血勇与倭寇硬撼,徒损我健儿性命;黑旗军坐镇台南,当为 各路义军后援,亦可防备倭寇自海路偷袭,台中要地,全赖吴汤兴等人协力把守, 挥师台北之日,刘永福自当提兵北上,与众壮士并肩杀敌,壮我中华男儿之豪气! ……” 刘永福的“信笔信”出自胡传之手,这些话也是信中原文,吴汤兴听完之后, 深为震动:以刘永福的威望和救亡图存大将军的身份,北上统领各路义军名正言顺, 吴汤兴徐骧等义军将领佩服刘永福为人,也甘愿受其领导;现在台中、苗栗、新竹 一带云集了上万人马,既有刘铭传时代的清军,也有从各地调来守台的练勇,派系 众多,完全是被形势所迫才走到一起,在台湾也只有刘永福能镇住这些骄兵悍将。 可刘永福没这么做,简简单单的一封信,既明确表示了对吴汤兴徐骧等人的信任和 支持,又一针见血的提醒各路义军的应战之法;一句“坐镇台南”,既消除了义军 坚守新竹在战略上的后顾之忧,又可以让吴汤兴等人全心备战而不用担心刘永福倚 老卖老趁机夺权,顾虑之周全可见一斑。 一旦得到刘永福的公开支持,各路义军定会士气大振,想到这里,吴汤兴双手 捧起书信,长叹一声,感慨万千:“大帅深明大义,我等敢不奋死效命!” 胡传道:“这些日子我会留在军中,但有用得着的地方,老弟尽管吩咐。” 吴汤兴说了声好,以胡传的身份,一旦义军和清军或地方上出现矛盾,自然能 够从中斡旋调解,促使各部齐心协力;可吴汤兴没想到的是,胡传留下来,也是为 了监军。 台北城外,上万日军集结完毕,正在接受近卫师团长北白川能久亲王的训话, 这支曾在甲午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辗转金州、旅顺等地的日本最精锐的部队即将 踏上南征的大道。 总督府二楼的阳台上,新任台湾总督桦山资纪和从广州来到台湾的景虎并肩而 立。 “景虎君,你觉得台中的义军能够抵抗多久?”桦山资纪神情倨傲地问道。 “一个星期。”从三貂岭死里逃生的景虎不假思索地答道。 “一个星期?”桦山资纪一怔,大日本国最精锐的近卫师团全力出击,居然还 要一个星期才能攻下新竹,让这位间谍出身的海军大将觉得有些好笑。 作为桦山的心腹,景虎从来都是有话直说,这次也不例外:“新竹地势复杂易 守难攻,近卫师团的长处是在平原作战,一旦进入丛林地区,大部队就很难展开, 这是其一。” “其二呢?”景虎的解释让桦山资纪来了兴趣。 “中国的民间力量,和他们的政府军完全不同。”景虎说出了他最担心的地方, “我曾研究过刘永福的黑旗军在越南时的战例,法国人之所以拿黑旗军没有办法, 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太拘泥正规战法,而忽视了对手的机动性和强大的适应能力。” “说下去。”桦山资纪收起了倨傲,谈论对手的时候,他总是十分小心。 “新竹义军不足为虑,我们真正的敌人,是盘踞在台南的黑旗军!”景虎永远 也不会忘记被黄飞鸿三招打败的耻辱经历,还有那个出现在三貂岭上的俄国人, “除了黑旗军,我希望总督大人不要放松对俄国人的监视,他们才是大日本国的心 腹大患。” “俄国人自顾不暇,哪有精力来理会台湾!”桦山资纪整了整笔挺的礼服,把 目光投向南面,道,“刘永福,这个人,有没有可能站到我们一边来?” 景虎一震,凭他对刘永福的了解,这个大清官员中的另类,绝对是个狂热的民 族主义分子,又怎么可能被收买,可上司既然有这个意思,自己能做的只有服从: “属下明白,属下这就去安排!通过攻击新竹给台南施加压力;通过策反台南摧毁 新竹义军的斗志,大人高招!” 桦山资纪满意的点点头,一个聪明能办事的属下,很多时候比一个中队的士兵 还管用。 崩坡,位于新竹城前哨大湖口东北十八里处,也是日军沿铁路线南下的必经之 路。 “哒哒哒!”急促的蹄声打破了平静的行军旅程,一个小时前被派出去占领后 方重镇中坜的骑兵队又从原路折回,一名骑兵竟在途中“扑通!”一声从马背上栽 下,口吐血沫倒毙当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前进中的日本士兵们心头蒙上了一层阴 影,在严酷的军纪面前,第二联队第四中队的士兵们没有人敢把这种担忧写在脸上, 大部队依旧快速向南推进。 “大哥,小鬼子派去中坜的骑兵队已经被打退,吴统领已带人马断了他们的后 路!”探子飞报。潜伏在乱石后的徐骧循声望去,日军正沿着大路缓缓进入义军预 先设下的包围圈里。 “还不到时候,等他们进来再动手!”徐骧发现,日军的队伍拉得很长,这样 就能避免整支队伍同时遭到伏击;日军继续前行,在大湖口火车站前扎营休息。 “大哥,快下雨了,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其他各路义军的兄弟们也都在等!” “再等等,再等等……”徐骧闭上眼睛,直觉告诉他不能匆忙动手。 “轰隆隆!”乌云翻滚,惊雷大作,日本人的战马有了一丝躁动。 “兄弟们,杀!”徐骧看准时机,扣响了台中义军抗击日军的第一枪! “砰砰砰!”山野上,丘陵间,树林中,枪声伴着惊雷,四面八方响起震天的 喊杀声。 “列队,迎战!”日军指挥官声嘶力竭的吼着,手中指挥刀被徐骧一枪崩飞, 哇哇乱叫。 乌云下,天色很暗,无数义军排成松散阵形,一边放枪一边朝火车站挺进。四 面受敌的日军很快稳住阵脚,借助火车站周围的建筑安下阵地向义军反击。 “大哥,小鬼子的骑兵突围了!”枪声中,机动性极强的日军骑兵开始往北冲 击。 “你带兄弟们继续往前压,我去收拾骑兵!”说罢,徐骧立刻带着一队快枪手 离开大部队,沿着起伏的山体疾速往北迂回——日军一定是想利用骑兵在义军包围 圈中冲出一个缺口赶回总部报讯,如果让骑兵突围,日军大部队就会很快到来,这 次精心设计的围歼日军前哨的计划也会随之流产,所以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阻击日军 骑兵! “砰砰!”连环枪响,冲在最前面的骑兵队长前胸大腿各中一枪,轰然坠马。 徐骧持枪冲在第一个,可他和他的弟兄们没有选择正面阻击,而是斜地里插向日军 前方,一边奔跑一边放枪。遭到阻击的骑兵们立刻在马背上变换姿势,侧身举枪反 击。 “轰隆隆!”雷声滚滚,大雨瓢泼而下,阻断了一切。大雨中,日军骑兵掉头, 往火车站撤退;四面的义军也不得不停下攻势,躲回潜伏地避雨。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下雨!”徐骧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小心翼翼地 擦拭着枪管,唯恐长枪受潮。他和他的这支义军必须在一天内攻克火车站,否则得 不到前线报告的日军主力很快就会赶来支援,到那时,腹背受敌的就将是吴汤兴的 人马! 大雨足足下了一夜,黎明时分,天放晴。徐骧拿抹了把露水往脸上一擦,远眺 前方,发现火车站的日军正在集结,便立刻下达了全军准备攻击的命令。 激战一日,日军反复突击,却在吴汤兴徐骧两支义军的全力阻击下未能冲破重 围。 第三天拂晓,徐骧被一阵密集的枪声惊醒,一队日军竟朝南面的新竹方向发起 了进攻! “不好!”徐骧立即想到,现在各路义军主力都在新竹城外,如果这支数百人 的日军沿着铁路线猛冲猛打直扑新竹城,负责留守的两营清军未必能坚守住,必须 把他们截下来! “杀!”东西两面的义军一齐向往南突击的日军发起攻击,日军像是并不急着 突围,按部就班地与义军周旋。徐骧敏锐的发现,火车站的日军并没有及时给南线 日军以支援,反而就地集结起来,骑兵开路,迅速往北突围! “不好,声东击西!”等徐骧反应过来的时候,大队日军已经远去,很快就传 来由吴汤兴所部义军扼守的大路被突破,日军已向中坜退去的消息。徐骧愤怒了, 立刻下达了全军围攻留下来做掩护的那支日军的命令,以斩首论功,一个不留! 台中义军与日军的第一次交火很快结束,击退第四中队的战果并没能阻止日军 南犯的脚步,三天后,近卫师团阪井支队对据守在大湖口西南丘陵高地间的义军发 动了大规模的进攻。 “轰!”一枚炮弹在离义军指挥所不远处的山坳里爆炸,草木横飞。徐骧拍拍 脑袋,对吴汤兴道:“他娘的,小日本的大炮就是厉害!老吴,我有个主意!” “说!”吴汤兴掸掸身上的尘土,眯了眼远处的日军阵地,大声道。 徐骧道:“小鬼子一时半会儿打不下这里,我觉着他们很可能铤而走险!” “铤而走险?”吴汤兴道,“是咱们铤而走险去抄他们的后路吧?” “不!”徐骧摇头道,“咱们放小鬼子一条出路,让他们往南去!” “往南,新竹?”吴汤兴道,“新竹只有两营清军把守,挡不住小鬼子一通炮 轰!” “就是要让小鬼子拿下新竹!”徐骧抛出了他那大胆的计划:集中新竹义军在 大湖口全力阻击日军,却让出往新竹城去的铁路线——如果日军继续强攻大湖口山 区,他们的伤亡将会进一步增大;如果日军在一时难以攻下大湖口山区的情况下发 现义军“故意”留出的缺口,很可能会沿铁路线南下直扑新竹城,不管留守的两营 清军能否坚守,南下的日军主力势必会源源不断的往新竹城集中,此时义军主力都 在城外,完全有可能从四面将新竹城团团围住,布下一个大大的口袋,全歼这次南 犯新竹的日军! “呼!”吴汤兴倒吸一口凉气:徐骧的计划太大胆,也太冒险,只要其中任何 一个环节出错,不但丢了新竹,还会使刚成气候的义军遭受巨大打击;可如果成功 呢?就在吴汤兴犹豫不决的时候,探子来报,日军放缓了对大湖口义军阵地的攻击, 大部队正在往南集结。 “这么快!”徐骧跳了起来,他的计划还没实施,日军就准备直扑新竹了! 吴汤兴当机立断道:“老徐,你带兄弟们留守大湖口;王国瑞首茂林两人我放 心不下,我还是先带一队人马赶回去增援,不能让小鬼子轻而易举的把新竹攻下了!” 徐骧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道:“一路小心,他二人要真的敢逃,大可就地阵 法!” 在日军的“积极配合”下,徐骧的诱敌深入计划很快得到贯彻,隆隆的炮声中, 阪井支队的步兵开始朝新竹城发起冲锋,新竹城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中。 “王知县,王大人!”一把熟悉的声音将刚刚乔装离开县衙的王国瑞吓了一大 跳。王国瑞抬头望去,小巷前头停着一辆破旧的马车,赶车的车夫不是别人,正是 记名提督首茂林! “啊呀呀,提督大人,您不去城头杀敌,怎地这番打扮啊?” “王大人您不去城中安抚百姓激励将士,怎地从衙门后头钻出来啊?” “哎,提督大人应该比本官更清楚,城中只有两营练勇,还不满员,小鬼子炮 声一响就跑了一大半,你说这城怎么守?平日里嚷嚷得很凶的那些个义军也不知跑 哪儿去了,阻击阻击,小鬼子都打到家门口了,还阻击!本官要是再不走啊,也得 被阻击了!” 首茂林瞧了瞧四下,低声道:“王大人这样就准备出城了?” 王国瑞瞅了眼首茂林的马车,道:“王某为官清廉,买不起这马车啊!” 首茂林“嘿嘿”一笑,道:“既然这样,那本提督就先行一步了!驾!” “哎哎哎,提督大人,首军门!”王国瑞跑上几步挡在马车前,满脸堆笑道, “您这车上不还能搭几个人嘛,瞧您的架势,是要从西门出城走水路吧?您开个价!” 首茂林眯着眼上下打量了王国瑞一番,右手一抬,伸出三根手指。 “三百两?成交!”王国瑞很是干脆,抬腿就往马车上钻。 “等等,谁说是三百两了?”首茂林一把将他从马车上推了下去,再次举起三 根手指。 “三万两?!”王国瑞故作惊诧状,拼命眨着眼睛。 “三万两?哈!”首茂林颇带嘲讽道,“谁不知道您王大人为官清廉连马车都 买不起,本提督又岂会强人所难?三千两,旧港出海,现银票付一半,到岸结清, 去吗?” 王国瑞一咬牙,从怀里摸出两张一千两的银票,往首茂林手里狠狠一塞,一骨 碌爬上马车,道:“本官办事从来爽快,两千两!途中要是出了岔子,可别怪本官 把你卖了!” “啪!”鞭声响,马车起行,首茂林笑道,“您就别本官本官的了,老王啊, 老子跟台湾海上的水匪相熟,你不会不知道吧?” “水、水、水、水,水匪?咱们这是搭水匪的船出海?”王国瑞面色已然惨白。 “不走黑道,难不成你还想做渔民?”首茂林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道,“上 了我的车,就没这么容易下去了,安心呆着吧,我包您活着上岸!” “嗡!”王国瑞只觉眼前一黑,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喂喂!”首茂林在他脑门上敲了几下,笑道,“要不是看准了你有些银子, 我才懒得拉着破车来衙门后走一趟呢!驾,出海喽!” “砰砰!”剧烈的枪响回荡在新竹城上空,从大湖口赶来增援的吴汤兴部义军 终于没能抵挡住日军的强大攻势,开始往北撤退。午时前后,日军破北门,新竹沦 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