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零章 陆海在他梦寐以求的欧洲辗转飘零了整整四年,看遍了一切可能看到的美术博 物馆。几次拜师学艺,四处求索绘画的技艺,八方探知美术的真谛,广泛寻找艺术 的本源,苦苦思考艺术人生的哲理。 他外婆给他的费用已经用完,囊内羞涩,腹中饥饿,衣食住行十分尴尬。他这 才明白纯粹的为艺术而艺术已行不通,高深莫测的美学原理对抗不过“人是铁,饭 是钢”的简单道理。他又不肯低头向外婆求助,不得已只好走上街头卖艺。 然而二十一岁的他,尚属无名鼠辈,引不起路人的青睐。在巴黎、佛罗伦萨、 伦敦、阿姆斯特丹、威尼斯、罗马、雅典、马德里、塞维利亚、圣彼得堡(列宁格 勒)、莫斯科、安卡拉等有深厚美术基础和悠久文化渊源的欧洲名城卖画,犹如初 出茅庐的秀才在孔夫子面前卖《百家姓》,初下山的武夫在关公门前卖大刀,其遭 遇不言而喻。饥肠辘辘的他,只好变卖所有可以变卖的随身物品,在海轮上边打工, 边度日,远涉重洋去到美国。因为他早就耳闻美国是一个机会最多的国家,心想在 那片乐土必定能施展才华,甚而飞黄腾达。他又听说美国西部比东部机会更多,自 信、渴望与梦想,使他踌躇满志地选择了艺术人生重新登陆的第一站——洛杉矶。 在洛杉矶,他认识了两位美国画商。一位成了他终身的朋友,大个子中国通— —詹姆斯•;罗勃特,他是陆海在洛杉矶海滨写生时认识的,数年后他来华娶了 一位中国太太,表演艺术学院的毕业生华晨露,洋名叫露茜,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另一位呢,成了他艺术事业的冤家对头,小个子中国通,长着一双老鼠眼睛和稀稀 拉拉胡须、尖鼻子尖下巴尖嘴猴腮的约瑟夫•;拖尼。陆海结识他们是为了寻求 今后卖画的渠道;他们结识陆海,则是出于对中国艺术的强烈兴趣与各自不同的企 图。 罗勃特在研究了中国文化艺术后,产生了无比的崇敬。他立志要将这高深莫测 的东方文化传播到西方;他决心要促进东西方文化的交流与互补。而拖尼却纯粹出 于商业目的,凭藉他敏锐的嗅觉与预感神经,断定古老的中国艺术及其延伸,将会 在西方世界抢占更大的空间,提升更多的利润分额,甚至可能独占鳌头。他决心不 择手段,无孔不入,尽快尽多地获取(哪怕是坑蒙拐骗)中国艺术,特别是中国绘 画。他通过罗勃特认识了陆海,并从罗勃特口中得知陆海的外祖母正是那位饮誉大 洋两岸的卓越中国画大师范菩提;几年前就蜚声海内外的巨幅工笔重彩《百鸟朝凤 图》的作者,竟是这位被人们看不起的中国小子的外婆。拖尼真有踏破铁鞋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感觉。他看到机会来了,就灼手烫嘴暖心式热情地与陆海套近乎, 使饥寒交迫、处境窘困的陆海又感动又惊诧又恐惧又不安。相比之下,一脸络腮胡 的大个子罗勃特那平和稳重豪爽而轻松的态度,使陆海感到安宁舒适。 陆海来到洛杉矶寻求艺术人生的新契机,像押宝一样把希望全部押在好莱坞电 影城。为了进好莱坞当一名电影美工,他准备画一批尽可能高水平的油画,向有关 业务主管展示自己的才艺。在欧洲,他曾画过大量作品,有的被贱卖糊口,有的馈 赠朋友,剩下一批大画临走时抵了房租。为此,他曾遭受肥胖的房东太太百般的羞 辱。她认为这批一文不值的油画与陆海半年所欠的租金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骂 了一通骗子恶棍无赖后,将陆海哄到街上。陆海行囊空空,却装满了羞辱;饥肠辘 辘,却满腹悲愤;头顶蓝天,两眼却布满阴霾;情绪凄凉,胸中却怒火万丈。没了 钱,没了理,理屈词穷,人家说什么都得听着,骂什么都得受着,没有解释的份儿, 更无还嘴的权利。 陆海离开他展转漂泊的欧洲,一是觉得机会比较少,卖画比较难;二是受到文 艺复兴巨匠们艺术思想的冲击,企图寻求振兴中华文化艺术的契机;三是在欧洲各 种博物馆内,常常受到难以忍受的刺激——见到英法联军、八国联军从中国掠夺来 的大批文物、瑰宝。面对一批批、一件件中国老祖宗留下的精美的国宝,陈列在外 国人的博物馆里,有一种无法名状的奇耻大辱之感。自家的珍宝被强盗抢了去,公 开展示、炫耀,简直像自己的儿子被强盗拐了去,面对着他,却不能认领。这种感 觉,一切有血性的任何国家、任何民族的成员,都无法接受,都无法平静,都无法 容忍!陆海天真地幻想着,美国决不会见到此种令人伤痛的耻辱,同时又是一个机 会比较多的国度,因而决心赴美。 到了洛杉矶,他鼓励自己,重新点燃斗志,一切从头开始。他决心画一批惊世 骇俗的作品,让国际影城震惊,对他刮目相看。罗勃特就是当陆海在郊外写生时遇 见并认识他的。罗勃特以自己的慧眼、艺术修养、鉴赏力以及经营绘画作品的经验, 认定这位青年画家是难得的栋梁之才。于是他主动关心陆海的生活,询问他的住处。 当得知他住在郊外一处破旧不堪的汽车旅馆,而且还欠人家的房租及食宿费时,大 个子罗勃特慷慨解囊,邀请陆海搬到他的正规酒店去住,负责他的生活。 起初陆海不肯,但当罗勃特说明条件是陆海必须为他画一批画时,陆海这才高 兴地答应了。罗勃特为陆海清了汽车旅馆的帐,领着他驱车前往市区一家豪华酒店。 陆海在惊叹自己遭遇一步登天的晕眩之际,同时为自己浑身上下的寒酸与酒店灯红 酒绿的华贵所形成的强烈对比而感到无法言清的痛楚。所有的——白皮肤,或蓝或 黄的眼珠,或棕或褐的卷发,或长或短的胡须、胸毛,或高或低、或胖或瘦的体态, 所有异国他乡的异族人,一齐将奇异的目光集中到这个愣头愣脑、穿着穷酸、黄皮 肤黑眼睛的东方青年身上,使陆海感到很不自在。一种凄凉、落魄与孤独感袭击、 笼罩、占有了他。但是,为了寻求人生的新起点和艺术的新开端,他鼓起勇气,硬 着头皮,尾随罗勃特,踏上了瑰丽豪华的红地毯。 听从罗勃特的建议,陆海计划画一批城市风光。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陆海 背着画架,提着画箱,在洛杉矶街上四处寻找能打动他的景观。 在一个公园门口的树荫下,有十几个美国青年画家正在写生,他们兴致勃勃地 描绘着对面的十字路口街景。高低错落的楼房映衬着面向公园大门的那家小酒店, 显得活泼而别致。陆海一见,心花怒放,毫不犹豫地支起画架,放上画框,打开画 箱,满怀激情地要画一幅让罗勃特赞许,让好莱坞惊羡的好画。 突然,莫名其妙地在陆海周围响起了一片用画笔敲打画箱和画架的声音,伴随 着刺耳的嗤嗤声。陆海惊愕地环顾四周,以为自己挡住了他人的视线。其实不然, 他从那群画家的眼神里找到了答案。敌视的目光与怪诞的声音,表明了他是一个不 受欢迎的不速之客。陆海十分气愤,心想各画各的画,碍着你们什么事!于是,不 理睬他们,集中精力继续作画。 不料,其中有一个领头的,将自由式的乱敲打转变为有节奏地强敲打,口中一 边有节奏地叫喊着: “Quit,the Chinese pig !Quit,the Chinese pig !” (滚开,中国猪!滚开,中国猪!) 陆海愤怒地回击:“You are just pigs !” 没想到那十几个人一同站了起来,又拍巴掌又跺脚,又扭屁股又作鬼脸,喊叫 声愈来愈强,围观者越来越多。陆海眼看无法继续作画,寡不敌众,只好妥协,收 起画箱,背起画架,灰溜溜地离去,身后爆发出一片胜利者的欢呼与嘲笑声。 陆海当众遭受耻辱,他忍辱胯下而无处宣泄。就在这一瞬间,这个四处漂泊的 游子强烈地想念起祖国,就像大洋中一条孤零零的小舟,期盼着大陆;仿佛一片飘 零摇曳的树叶,渴望归根…… “奶奶,我的奶奶,您现在怎样了?您可安康?您眼泪一定早已流干,双眼早 已望穿,肝肠早已寸断,千遍万遍呼唤您这不孝的外孙,只会任性,不会争气的孩 子,中华民族的不肖子孙……” 陆海像一条丧家之犬,低着头,猫着腰,无声无息地回到那家金碧辉煌的大酒 店,推开罗勃特邀请他住的房门,将绘画用品往地上一扔,关上房门,纵身往床上 一跳,伏在床上抽搐不止。此刻他万分想念他的奶奶,心潮澎湃,悲哀淹没了他。 他索性嚎啕大哭起来: “奶奶,奶奶!我想您呀!我真想您用鞭子狠狠地抽我一顿,我完全辜负了您 对我十六年的教养。离开了大地的树木,怎样成活啊?!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 陆海一边大哭,一边猛力击床。 门开了,罗勃特兴冲冲地进来,见到室内这种情形,吓呆了: “Hello ,陆海,亲爱的,发生了什么事?谁欺负你了?快对我说。” “是我自己,全怪我自己!”陆海趴到床上边哭边说。 “这就奇怪了,你自己虐待自己?起来好好谈谈,行吗?” 陆海勉强坐了起来,羞涩地将眼泪擦干,难为情地说: “不好意思,罗勃特先生,I ‘m sorry !我让你失望了,我的精神正面临崩 溃,我开始怀疑自己,我好想家,想我的祖国,想我的外婆——我叫她奶奶。” “噢,原来如此。”罗勃特如释重负,笑了起来,“想念祖国是好事情,任何 人任何时候都应该把祖国放在自己心上,一个连祖国都不爱的人怎么会爱家,怎么 懂得热爱艺术!他不配!他只不过是一条软体动物。” “你说得真好,罗勃特先生!我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三生有幸。” “三生有幸?可我只有一生呀。”罗勃特风趣地大笑起来,“刚才你说想念你 的奶奶,这很好,我也想念她。我做梦都想收藏她的画,特别是那幅《百鸟朝凤图》, 我是前年在纽约她的个人画展上见到的。” “什么?你在纽约见到我奶奶的画展了?真可惜,那时我还在欧洲流浪。”陆 海欣喜地惊叫起来,接着又紧锁双眉,遗憾地直摇头。 罗勃特接着说:“前年金秋时节,由你奶奶范菩提女士亲自率领香港及东南亚 地区华人华侨爱我中华艺术团,在纽约举行大型系列展示与交流。其中包括范女士 本人和她的好友柳胡闻莺女士联袂中国画展、中国京剧表演、中国民乐演奏、中国 杂技表演、中国武术表演、中国书法展览、中国茶艺花道展示、中国象棋比赛以及 中国工艺美术博览,获得巨大的成功。我计划年内邀请你奶奶到洛杉矶举办个人画 展,顺便展出你的油画作品。标题嘛,应当是——中国祖孙画展•;中西合璧。 陆海先生,你看怎么样?” “Wonderful ,thank you !这的确是我感兴趣的。但是我现在非常想念我奶 奶本人,你却只想我奶奶的画,不完全一样,对吗?” “我懂,中国有句老话‘儿行千里,母担忧’,你离家整整四年,祖母必定担 忧。伟大的唐帝国有一位孟郊先生写了一首《游子吟》,我时常对着我老母的照片 高声吟诵: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 三春晖。’体现了您们民族的传统美德啊。中华民族太了不起了!” “罗勃特先生,近来每天晚上,我都梦见我奶奶,她坐在我床边,朝我微笑, 对我摇头,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我不想去好莱坞了,我想回香港。” 罗勃特皱起眉头,沉思片刻,说: “亲爱的陆海先生,思乡之情人皆有之,不过你漂泊四年,毫无结果地回去, 如何向你奶奶交代?我看最好还是先去好莱坞自由女神制片公司应聘,等有了稳定 的工作再回家探亲,岂不两全其美。” “唉,就按您的意思,明天去自由女神制片公司,不过,我今天要给我奶奶发 份电报,告诉她老人家我的行踪和住址,并向她老人家赔罪,请求她的宽恕。” 第二天上午,陆海从他最近画的三十多幅画中,精选了七幅代表作,打包停当, 换上罗勃特为他买的一套西服,抖擞精神,直奔好莱坞自由女神机制片公司。巧遇 该制片公司正在招聘电影美工。 在一位负责电影美工的业务主管办公室内,陆海将自己带去的七幅油画陈列出 来,说明自己的来意并表示有充足的信心出色地完成一切美术工作。这位业务主管 向他询问了有关业务能力与电影美工技术方面的问题,最后询问他的国籍: “Are you a Japanese?” “不,我是中国人!”陆海抬起头微笑着,温和地然而又是自豪地用中文回答。 那位业务主管露出一丝很难觉察的鄙夷神色,让陆海到外面等候,说要与电影 美工各部门负责人商量以后,然后再决定是否录用。 陆海只好听从安排,到户外空旷地等待。骄阳似火,他身着笔挺西服,在阳光 下如热锅上的蚂蚁,感到时间已经停滞,每一秒钟均被无限延长。 终于,那位秃顶而身材魁梧的业务主管在玻璃门内用一个指头向上勾着向他招 手。陆海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怀着美好的梦想,快步向玻璃门跑去,接受命运的 宣判。 业务主管喝了一口冰镇矿泉水,连看都不看一眼口干舌燥的陆海,便开始了他 简单明了、无须解释、不容反驳、冷漠无情的宣布: “各部门负责人看了你的画,认为你是一天才吧。”他又喝了一口冰水。开头 这两句话对陆海而言,比冰水更解渴。不料那主管猛地提高嗓门说,“不过,很遗 憾,你是一个中国人,不能用。”说罢,他大手一挥,以不可抗拒的腔调对门外高 声喊道:“下一位!”不屑一顾地坐在转椅上转过身去,顺手拿起陈列架上的一件 中国古代铜雕佛像,轻松地把玩、观赏,仿佛室内除他而外没有别人。 陆海感到五雷轰顶,几乎被打翻在地,他觉得浑身上下血管要爆炸,眼球要爆 炸,头顶要爆炸,骨骼要爆炸,就连所有的毛细孔都要爆炸,连同空气一起爆炸! 他蹒跚着走上前去,双手扶住大班台台边,用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如夏天的闷雷, 如地下原子核裂变,如火山底层岩浆涌动,如黄河壶口奔腾倾泄的黄涛,冲着那位 秃顶的业务主管微笑了起来,直到笑出了声音。那身材魁梧的主管不由得回头瞅了 一眼,这一眼瞅得他心发怵!中国的柳宗元说得好“嘻笑之怒甚于裂眦。” 陆海笑着说道: “谢谢你,尊贵的先生,你帮助了我,使我彻底清醒;你教会了我,应该如何 做人。我无比自豪,因为我是中国人!是你帮助我认清了方向,找到了人生的黎明, 我正怀念我的祖国!你帮助我下决心结束飘零,谢谢,谢谢!”陆海将胸中怒火全 部吐出,快速收拾起他的作品,向办公室出口走去。在出门前,他回过身彬彬有礼 地朝那位不可一世的业务主管大人的背影说道: “尊敬的先生,我还想补充一点,中国的佛像是不可以拿在手上把玩的。你的 傲慢、狂妄与无知将会受到神的惩罚!Goodbye !”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