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四章 夏锐那晚将正在甜梦中的郁苗苗从自己怀里轻轻移开,他离开温暖的被窝,下 床穿好衣裳,走到窗边桌前,打开台灯,取出纸笔,伤感无限地留下两封绝笔,然 后关了灯,随手从衣帽钩上取下他的遮阳小草帽,悄悄走出房间,神不知鬼不觉地 到了街上。不负责任的小旅馆服务员趴在台案上,轻一声重一声地打着呼噜,在他 身后的大挂钟为他伴奏着,时针正指向凌晨四点。 夏锐将草帽往下拉了拉,挡住脸,快速朝江边走去。天亮前路特别暗,江风格 外冷,夏锐打了个寒战,本能地把衣领捏紧,径直来到大桥之畔。他遥望奔腾不歇 的江水,悲哀地环顾四周,心却依然留在苗苗身边。冷风呼啸着迎面袭来,这感觉 忽然使他的心一紧,顿时想起了邬巽、邬艮这对逼他走上绝路的仇人。 突然,狂风扑面,夏锐慌忙用手去捂草帽,但草帽还是被风刮走。他怒不可遏, 追到马路对面,一直追到拐弯处的墙角。那草帽在邋遢的墙角一动不动,夏锐顺手 从路边拾根木棒,对准草帽拼命地猛抽猛打,不一会,那只草帽被打成支离破碎的 烂片。他还不解气,又将手中的木棒在支撑大桥的水泥墩上敲成两截。 夏锐沮丧地登上长江大桥,爱恨交织,万感聚集,往事又倒叙式地一幕幕浮现 眼前,从郁苗苗回忆到他刚记事时的未老先衰的父亲,短短人生,经历的事还真不 少。他感到世界亏欠他太多、太多;他觉得自己亏欠别人,数也数不清。究竟是恨 世界,还是爱世界;究竟该恨自己,还是该恨别人?到哪里去找答案,哪里有答案? 剪不断的恩仇,理不清的思绪,迷迷茫茫去死,好不情愿,好不甘心!可不死又能 如何,又如何能面对毫无保留地把爱奉献给自己的亲人…… 复仇王子无法复仇,剪不断,理还乱,祗好了结自己吧,快刀斩乱麻地了此残 生! 夏锐越想越恼恨自己,他停止犹豫,铁了心,朝大桥中部走去。护桥警卫用警 惕与关怀并存的目光打量着他,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瞒过了守卫战士的审视。 夏锐来到远离护桥警卫战士的大桥正中位置,最后一次仰望苍穹,星星在向他 眨眼道别;最后一回环视城市,点点灯火晃动着惜别的泪水;最后看一眼即将投入 其中的江水,冰冷的江水掀起黄色的浪涛,在为这苦命的年轻人吟唱着挽歌…… 夏锐闭上双眼,面前出现父亲夏天在惋惜地摇着头叹息着;又出现夏纯妈妈, 妈妈热泪盈眶地向他着急地摇摆着手,好像喊着“孩子,别跳!”;还出现瘦高个 儿的文青妈妈捶胸顿足地和冰雪姐姐、小芳妹妹一起呼喊着“千万别跳!”。所有 的人都声嘶力竭地呼喊,然而却没有声音,只有寒风在耳边呼号。在夏锐混乱的眼 前最后出现的还是他深爱着的苗苗,苗苗悲痛欲绝,向他奔跑过来,要与他一同跳 入江中…… “快救救我!”正当夏锐抬起左腿迈过桥的栏杆之际,他真切地听到嗵地一声 响,接着是一声呼救。 夏锐睁开眼睛,回首向身后望去,在距离他大约三十米处,只见一位白发苍苍 的老妇人跌倒在大桥的路面上,在极力勉强挣扎着发出呼救。 夏锐吃了一惊,收回左腿,快步跑过去查看究竟,当他在老妇人身边蹲下,老 妇人喘息着用手指着掉在身旁的手提包,吃力地说道:“快,快,药……” 夏锐迅速打开手提包,看见一个药瓶,立即开瓶取药,喂到老妇人口中,那老 妇人急忙把药片咽下。须臾,她渐渐缓解过来,头依着人行道喘息着。夏锐顿生怜 悯之心,弯下身去将那老妇人的头托在自己手臂中,他看到那妇人脸上露出了感激 的笑容: “年轻人,谢谢你救了我。请你为我拦一辆计程车,送我上医院,行吗?” 夏锐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正在这时,远处驶过来一辆计程车,夏锐急忙举手 招示,计程车在他们身边停下,司机忙跳下车,和夏锐一起将老妇人抬上了车。 当夏锐与司机把老妇人抬到急诊室,为她挂了号,住进病房以后,天已经大亮, 夏锐这才发现这位老妇人原来是一位穿着高贵、气质不凡的女士。那位女士忽然从 手提包内取出一串钥匙,举到夏锐面前,安详地对他讲: “小伙子,请你再辛苦一趟,这是我住处的钥匙,位置在富豪花园特六号。请 你去取一万块钱,好支付住院费。”那位高贵的女士既不介绍自己的姓名身份,也 不询问夏锐的姓名与来历,就好像对自己的好朋友、亲信、儿子一样地对他说着, 同时向他招招手,示意要他送耳朵过来。夏锐莫名其妙却顺从这位不明身份的女士, 乖乖地侧着脸把耳朵凑近她。那位司机还以为夏锐就是这位高贵女士的儿子,他好 奇地站在一旁等待他们妈儿俩说悄悄话。 少许,夏锐直起身,点点头说:“您放心吧,我记住了。”回头对司机说, “劳您驾再送我一趟。” “好说。”司机说着随夏锐快步出了病房,驱车向富豪花园飞驰而去。那司机 在车上松了一口气,说道,“先生,您们家富得流油哟,不过,你妈妈穿得讲究, 你却不修边幅,有个性!” “嗯,我是个音乐家,只重内容,不重形式……”夏锐胡乱应付着。 到达富豪花园特六号,夏锐推开院门,走进那位阔女士的宅院,上几级台阶, 步入三面透空伸展的花廊,用钥匙打开正门,经过玄观,进入大厅,眼前的一切使 他惊呆了——白墙金边,天花吊灯金碧辉煌,高贵典雅然而却不奢华。夏锐屏着气 息,按捺住狂跳的心,像走入童话世界一般地穿过左面精美的花厅,顺豪华的楼梯 间登上二楼,再经起居室进入主卧室,终于找到嵌在床边墙上的保险柜。他屈服于 财富的威慑,喃喃地说: “我的天,好阔气的府邸,好大的排场!简直像在做梦……” 他定了定神,回忆着那位阔女士在他耳边轻轻说过两遍的保险柜密码,按照密 码将保险柜旋钮旋转,柜门果然打开,夏锐瞳孔放大,惊讶得合不拢嘴——保险柜 里全是钱,还有钻石、珠宝、首饰。夏锐吓得不敢出气,止不住浑身颤栗起来,他 想都不曾想过如此巨大的财富。在财富面前,他思想凝固了,呼吸也凝固了。 “老天爷呀,因为失去三十万元,我夏锐差一点跳江,葬身鱼腹,喂了王八。 陡然一个浪涛将我卷到这里,让我面对如此惊人的财富,难道这是命运之神在捉弄 我?!难道天神小看我复仇王子的胆量,以为我不敢携巨款潜逃?!……一个连死 神都不惧怕的人还畏惧什么?!……” 夏锐举起一只苍白的手,尝试着伸向那无法查清的钞票和不计其数的珠宝,当 颤抖的手指尖快要碰到它们的时候,却突然停住了。 “不成,‘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不是我的财富,我凭什么要拿?我因为丢 了三十万而去死;难道我会窃取三百万而苟且偷生于世?这种活法比死亡更可鄙, 更可怕!失去三十万,我无脸见我的亲人;偷取三百万,我有脸见她们吗?世人将 如何看待我,我又如何面对这位素昧平生却如此信任我,放心地把所有的钥匙全交 给我,还把密码告诉我的圣洁高贵的女性?那我岂不与邬艮、邬巽同属一丘之貉, 那岂不是一头猪狗不如的畜生!!”夏锐从急剧的思想搏斗中战胜贪婪而解脱出来, 顿觉心如止水,意如彩虹,他感到一种无法言状的轻松和难以名状的自尊。他感到 作为一个人而存在于天地之间的尊严! 夏锐心无旁骛地按照老妇人的吩咐,拿起一叠一万元钞票,关上保险柜,锁好 房门,再将大门反锁好。他快步走下台阶,登上久候的计程车,请司机打开音乐。 夏锐轻松地享受着音乐,一边摇下车窗玻璃,巧遇满天朝霞正向他微笑致意,清爽 的晨风拂面,慰问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男儿。 当计程车途径大桥正中位置,夏锐请司机放慢速度,他要以全新的姿态和目光 重新审视昨夜发生的一切。一种神采在这年轻人的目光中飞扬;一缕微笑掠过他那 苍白而瘦削的脸庞。目光里包含着惨烈、痛楚、哀叹、悲凉,掺和着生命力的倔强 与人性的骄傲;微笑里漫溢出纯粹美好的人性战胜死神与贪婪之后的胜利者的庆幸 与喜悦。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