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就像是村里嫁姑娘,更像是村里娶媳妇,全村老少一起忙碌,挂红披绿,张灯 结彩。每逢村里有祭祀典庆,婚丧嫁娶,都请郝主任的父亲——一位九十九岁高龄, 德高望重的清末老秀才,担任总指挥,这成了约定成俗的惯例。整个渡口山村耋耄 老人虽有八九位,但期颐之年的长者惟郝秀才爷爷一人。这位百岁老人鹤发童颜, 仙风道骨,眯缝着的一双眼睛常露出慈祥的微笑,闪烁着智慧的光亮,除了耳朵稍 微有一点背,身子骨还挺硬朗,喜欢拄着个拐棍满处遛弯。全村他年岁最高,学问 最深,又热心快肠,深受村民景仰。这位秀才爷爷年轻时家境富裕。因他酷爱诗书 及交友,常外出以文会友,疏于家产管理,致使家道败落,成了贫农。这是闲话。 在老秀才爷爷指挥下,全村村民杀鸡宰鹅,布置会场,在麦场上摆了二十五张 方桌。各家各户有什么菜肴拿什么菜肴,合作社宰了一只羊。姑娘们梳装打扮,换 上了过年才穿的新衣裳。从十里外请来乡村乐队,从县城买来鞭炮,要给麦场周围 的树上挂满小红灯笼。家家行动,人人参与,整个山村沸腾起来,邻近两个村庄的 人也来看热闹,真好像过年。 就在两个年轻的小伙子往树上挂灯笼的时候,忽然,只听得在场边老桂花树上 那个名叫金柱的小伙子高声叫道: “老秀才爷爷,您说稀奇不稀奇,怎么桂花开了。” “你说什么?灯笼挂歪了?” “我说怎么桂花开了。六月开桂花,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呀!” “你说桂花开了?金柱,大清早你怎么喝酒了!” “我没喝酒,干脆您自己瞧!” “你说我后脑勺?小心我拿棍子敲你。”当秀才爷爷举起棍子,金柱在树上摘 了一枝桂花,扔到秀才爷爷面前,这才让秀才爷爷吃了一惊。他将桂花拿到鼻子跟 前闻着,仔细瞧着,还摘下两朵花瓣放到嘴里品尝,然后呆呆地凝视着桂花树,像 是突然入了定。这下可吓坏了金柱,忙从树上跳下来,向秀才爷爷赔不是。这时郝 主任正好走来,不知发生何事。几个村民也过来围观。郝主任习惯性地提高嗓门对 父亲说:“大,发生了甚么?” “娃,你瞧。” 郝主任从父亲手中接过桂花,闻了闻,看了看,又抬头仰视那棵老桂花树,乐 呵呵地说道: “大,这是好事嘛,村上有喜事,是不是,树随人意,花随心开,心花怒放, 锦上添花,您说是不是?这既是人意,又是天意,天作之合,喜上加喜,是不是? 大,您老继续指挥吧。” “行,行,你是村长,依你说的办就是了。” “哎,这就对了。我大就是有学问,明事理,是不是?”说着满意地点燃了旱 烟袋,伸到父亲面前,“大,您老来两口?” 老秀才摇摇头:“不了,咳嗽。” 待郝主任走后,秀才爷爷又陷入了沉思,自言自语地说: “怎么那四个娃一来,这老桂花树便反常地开花,这究竟是吉兆还是凶兆?那 四个年轻娃活生生惹人爱,万一是凶兆,那就太不幸了……” 几个村民围住老秀才既好奇又担心地盘问起来: “秀才爷爷,您给我们讲讲这桂花树提前开花是好还是不好?”说着有村民搬 过来一个长条板凳,请秀才爷爷坐下说。金柱还给他倒了一碗茶水,像秀才爷爷往 常讲故事那样,让他边喝边讲。 “娃,你客气个啥?” “您老偌大的年纪,德高望重,满腹经纶,是健在的孔圣人,该孝敬,该孝敬。” 老秀才笑着摇摇头说:“这娃嘴甜。”安然坐下。 “说来话长。”秀才爷爷喝了口茶,捋捋银白的胡须说,“民国十三年,这桂 花树也提前开过一回,村里人议论纷纷,其说不一。结果呢,次年(民国十四年) 三月二十九日二十五分,国父孙文仙逝。如今,那四个娃远道而来,村里为他们操 办喜事,又遇到这种事情,我这心里边沉甸甸的呀!《石头记》里第九十四回”宴 海棠贾母赏花妖,失宝玉通灵知奇祸“中讲道,在怡红院中有一棵枯萎了一年的海 棠树却不应时候,提前四五个月开了。贾赦认为是花妖作怪,要把它砍去;贾政认 为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林黛玉说草木也随人的,是件喜事;而探春却认为草木知 运,不时而发,必非好兆。虽然其说不一,但结果是宝玉的玉丢了。这一回咱村这 老桂花树提前两个月开花,不知将应验在喜,还是悲;获,还是失;生,还是死; 兴旺,还是败落……不说了,不说了,误了布置会场,我那儿子会不依的。”说罢, 众人继续忙碌起来。 傍晚,婚宴按预定时间开始。全村老幼在装扮一新的麦场欢聚一堂,夏天、夏 纯,海宁、曼华经过收拾打扮,带着乐器,满面春风,浑身喜气地随郝主任一道出 席。乐队演奏喜庆欢乐的民间曲子,鞭炮鼓乐齐鸣。 鞭炮鼓乐过后,主婚人郝主任作了“是不是”致词。虽然是核桃截板——不两 句(锯),但情深意切,语重心长。新郎、新娘热情答谢。吹鼓手中出了个“司仪”, 瘦削的脑袋上一边倒的发型,头发一圈下半截刮得精光,黑白分明。司仪请亚当与 夏娃一拜天地,二拜毛主席,三拜全村父老,四拜“是不是”主任,第五才是夫妻 对拜。然后新郎、新娘在鼓乐声中频频敬酒。村里的姑娘们,小伙子们唱起了民歌 ;夏天吹起了欢快的小号《白毛女》喜儿过年的乐曲;夏纯幸福而优美地跳起了喜 儿独舞。陆曼华、海宁、夏天、夏纯四人还自弹吉它和手风琴合唱了苏联歌曲《小 路》。 最后,大家一同欣赏从县上请来的完完腔剧团演出的完完腔折子戏《拾玉镯》 等等。 一边听戏,一边喝酒,一边与最淳朴的人交谈,四位年轻艺术家,有如鸟回丛 林、鱼归大海,其乐融融、其情绵绵、其幸福无限。 在麦场边的老桂花树下,村民们支起了两口大锅,倒上水,生着火。等水烧开, 放进油盐调料。嫂子们将准备好的面团搓成长条,再切成一节一节。十六个妇女, 八个围一口锅,均匀地、快速地向锅里揪着面疙瘩。双手同时飞舞,面疙瘩如雪片 般飞入沸腾的汤里,那场景是诗、是画、是舞;是美酒酿的诗,是神仙作的画,是 晚风编的舞。 就在这时,忽然起了一阵晚风,奇迹发生了,老桂花树上的桂花纷纷扬扬飞进 锅里,面汤顿时飘散出桂花的芳香。真的是大自然的恩赐,真的是天人合一的美食。 当所有的人尽情享受飘落有桂花的疙瘩汤时,惟独只有百岁老人——老秀才爷 爷一人端着汤碗悄然离席,走到桂花树旁。他神情恍惚,潸然泪下,目光由汤碗移 向老桂花树上那暗暗飘香的满树桂花,又转向四位英姿飒爽的年轻人,最后仰望苍 天,他在心中如泰山般凝重地默默向苍天祈祷: “苍天在上,我一个百岁老人从清末到民国,从民国到解放,活了一个世纪。 华夏兴旺,责任落在这些可爱的娃娃肩上。今老桂树开花,若是吉兆,就应在这些 年轻人身上;若是凶兆,就由我一人承当吧!我将含笑九泉,感恩上苍……” 待到月上枝头、满天星斗之时,树上的灯笼全部点明,打麦场中间生起了一堆 熊熊篝火。趁着浓浓的酒兴,“是不是”主任带头绕着篝火边唱边跳起了集体性的 民间舞。小伙子、姑娘们、新郎、新娘、海宁、曼华以及全村老幼纷纷上场,大家 痛痛快快地喝了个够,吃了个够,玩了个够,唱了个够,舞了个够,闹了个够,笑 了个够。汉江里流淌的仿佛是酒,整个山寨和渡口村全都醉了。 最后,还是那位一边倒发型的吹鼓手司仪扯着嗓子喊道:“各位来宾,新婚酒 宴到此礼成,新郎新娘入洞房囉!” 在锣鼓鞭炮和民间吹奏乐中,村民们将新郎、新娘引进早已布置好了的漂亮新 房;床上撒满红枣花生,祝福他们早生贵子,又替他们带上了房门。然后又将海宁、 曼华送入隔壁一间干净的卧室。 第二天,夏天、夏纯他们才知道这两间新房原来是郝主任为他最疼爱的小儿子 下个月娶媳妇而准备的。新被褥、新枕头、新暖瓶、新脸盆及一切生活用品也是郝 主任准备给小儿子娶亲用的。夏天、夏纯从说露了嘴的嫂子们口里才得知这些情况 (“是不是”主任严禁告诉他们实情),两人感动得哭了一场。他们连忙写了一封 感谢信,并在信封里装进去两个月的工资,说是给老主任的小儿子赠送的贺礼,作 为添箱,再三叮嘱,如果不收,就是看不起他们等等。他们还留下了自己的地址, 欢迎老主任和村民们有机会到自己家中作客。 夏天、夏纯写好信,临走时,悄悄地把钱和信塞进温暖的被褥后,心里才感到 一丝平衡和踏实。可他俩万万没有想到,机警过人的郝主任在他们上船以前就发现 了这个秘密,又悄悄地将钱交给派去送他们的船老大。船老大忠实执行郝主任指示, 在四位年轻人上岸前,再悄悄地将钱放进了新郎夏天的口袋里。 正是那个平凡又不平凡的幸福之夜,两对亚当夏娃,在幽静祥和的汉水源头, 在山村的小舍里,在泥土味与芳草味夹杂的气息中,顺应大自然不可抗拒的规律, 在爱河里徜徉,给人间又创造了两个新生命的胚胎。这两个未来的小生命的人生又 将会是怎样? 伊甸园的神话是怎样阐释的呢?如同这汉江中的两片小浪花,它们会流向哪里? 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他们?苍天也难以预料,他们的父母更是一无所知。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