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十个月以后,小冰雪幸运地被充满爱心的田老师和滕老师夫妇俩领养。他们在 孤儿院办手续时,郑重地提出了唯一的要求,要求孤儿院为冰雪的去向保密。 冰雪在临走时,征得田妈妈同意,将她的那口皮箱里面的全部衣物转赠给她可 怜的小妹妹夏芳,只拎上亲生母亲在香港买给她的皮箱,快步走出教室。冰雪忽然 又想起什么,她又跑回去将妈妈临走时塞给她的钱和粮票全部装进妹妹夏芳的口袋 里,还在妹妹脸上亲了一下,告诉她要听老师的话,多关心她的哥哥夏锐。这时夏 芳已有四岁,泪水在眼珠里转,撅着小嘴,眼泪汪汪地问:“姐姐,你还会来看我 吗?” “会的,我一定会回来接你的。”冰雪用小手绢帮夏芳妹妹擦去眼泪,向老师 们说了声再见,转身一手提着空皮箱,一手牵着田妈妈的手,跟随田妈妈离开了孤 儿院。 善良的田老师自己不会生育,将女性所特有的母爱全部给予了冰雪。冰雪生活 有了保障,同时受到良好的教育。在音乐、舞蹈方面更是得天独厚地得以熏陶与培 养。小冰雪自幼就有艺术天赋,这位田妈妈与她的亲妈一样都是艺术家,对于冰雪 的成长很有意义。加上田妈妈是幼儿师范的老师,耳濡目染,使天性善良的冰雪从 小热爱上了幼儿教育。她经常梦想着有一天和她的亲妈一同办一所孤儿院,使天下 的孤儿都过上幸福的好日子。她对田妈妈说: “田妈妈,我长大了要当天下所有孤儿的妈妈老师;还要把我的亲生母亲接回 来跟咱们一起住。” “孩子,别老想你亲妈,她不会来的。”田老师回想起夏纯留下的那封遗书时, 心里很不是滋味。 “不,我妈妈一定会来接我的。她对我说过,她去帮爸爸把病治好,就会一同 回到我身边。我们还要到海边去建个大房子呢!天天看大海,没准到了晚上海龙王 的第六个女儿——最漂亮的小公主美人鱼还会游到岸边来,向我们问好呢。田妈妈, 您也去。” “好,好,我也去。我们冰雪最懂事……”田老师不忍心伤害孩子,躲到隔壁 房间偷偷流泪去了。 一九六六年那场龙卷风似的政治风暴席卷整个华夏,甚至连中小城市也毫无例 外地被卷入这场灾难。 古泉地区文工团自从陆曼华、李悦二团长被宣布停职这两三年时间,由贾先进 等三人代理团长及党支部书记。他们重新改组文工团编制,调离一批他们认为的 “顽固派”;招募一批听他们指挥的“良民”;启用高俊、高杰为演出队队长。三 下五除二,文工团面目全非,不少人自动要求调离,演出每况日下、濒临瘫痪。 文革风暴使这个半死不活的团队突然振奋起来,他们终于感到有事可做了。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只有一句话——造反有理。” 团里近两年被古泉老百姓骂为痞子、二流子的那批人,摇身一变,他们腰间系 上又宽又厚的皮带,脚上穿着翻毛皮靴,耀武扬威,神气活现,精神抖擞,威风八 面。 人们胸前别起红像章,胳膊佩带红袖章,手中握着红宝书,满街贴上红标语, 鲜艳的红旗迎风招展,高高飘扬;年轻人带上了草绿色的帽子,穿上了草绿色的军 装,挎上了草绿色的书包——红色的海洋,绿色的波浪——在视觉效果上,形成强 烈的补色对比。 另外,在宣传部特派员贾先进的率领下,文工团全体团员终日里大街小巷跳 “忠字舞”,唱语录歌,呼革命口号。半夜三更起来游行,敲锣打鼓放鞭炮,热烈 欢呼“最新最高指示发表”。 高俊、高杰揭竿而起,抢占山头,拉帮结派,成立“与天公试比高”战斗队, 成为古泉地区造反大潮中的弄潮儿。他们先发制人,占领地区行政大楼,架设高音 喇叭,掀声势,造舆论,不可一世。他们还亲自挂帅成立了五十人的摩托队,大部 分是干部子弟,“太子党”他们一律身着军绿色毛呢面料高级造反派服装,足蹬高 腰黑皮靴,每人一面巨幅黑色绸旗,上有“红卫兵”三个白字,旗杆插在摩托车车 把中轴。五十辆摩托,五十面黑旗,每日由城东驶向城西,再由城南驶向城北,那 气势、那威风令人不寒而栗! 他们把注意力集中到了与他们不共戴天的陆曼华团长身上,成立专门调查小组 系统收集、整理陆曼华的反革命材料。编辑打印出了“死不改悔的走资派——陆曼 华十大罪状”,广泛散发。春节前,曼华的父亲陆高原从台湾给曼华寄了五斤阿里 山茶叶,还有五百美元,竟成了陆曼华是潜伏大陆的台湾特务、美国间谍的罪证。 就这样,在省城医院治病的陆曼华被古泉地区造反派联合总指挥部揪回古泉市 批斗。 人文学院一把手吴谦,于文革前被身为省长的伯父吴德破格提拔成省政府秘书 长。在伯父授意下,吴谦扮演起了揭发省委领导,反戈一击,支持造反派革命小将 的革命干部。他的第一张大字报便是指向省长吴德的,不过内容空泛,无任何实质 性问题。第二张大字报指向副省长赵诚,他绞尽脑汁、挖空心思罗列了一系列莫须 有罪证,提出了煽动性极强的一连串质问,博得省直机关造反派组织的赏识,被认 定为站到正确路线上来了的革命干部。为其后来济身三结合的革委会建立了空中桥 梁;为其后来保他的伯父省长平安过关预留了地下通道。 副省长赵诚和曼华一样,当时在第一医院住院,医治高血压,还要经常接受造 反派的批斗。这情况被古泉军分区司令员欧阳正义从他姐姐那儿得知,心中十分忧 虑。他亲自去省城与姐姐欧阳静主任医师秘密商量营救赵诚的办法。 赵诚病房的门口,二十四小时均有造反派指挥部精选派出的五大三粗的得力成 员严加看管,小鸟也难以飞出。 这一天深夜,轮到欧阳静大夫值夜班。欧阳静买了一只肥大的烧鸡,带了几瓶 汽水,装作若无其事地经过赵诚病房。那香喷喷的还热着的烧鸡的气息从提兜内散 发出来,传到坐在赵诚门口的两位门神的呼吸道里。他俩忍不住问: “欧阳大夫,带什么好吃的,这么香?” “嗨,普普通通一只烧鸡。今晚上明明不饿,可我们家那位管家婆保姆非要我 带上不可,沉甸甸的,你们说烦不烦人!” 其中的一位黑脸汉忙说:“你吃不下,我们可以帮忙。正好我们肚里在唱空城 计,欧阳医生你看多少钱。”那黑脸造反派装着想付钱,实际兜里没有钱。因为造 反派的脾气就是吃饭不给钱! 欧阳医生忙笑着说:“说钱就不是造反派,造反有理,革命一家。拿去吃好了, 这里还有汽水。” “那我们就不客气了。”黑脸造反派说着站起身从欧阳医生手里接过提兜,但 被另一位黄脸造反派制止。他显出老谋深算的表情,冷静地说:“同志莫慌,革命 警惕不能少,万一这汽水里边有什么猫腻……” 欧阳静大笑一阵,将提兜从那黑脸造反派手里夺了回来,开心地说道:“你怀 疑我往汽水里下毒?得,好人难做,还是留着我自己享用吧。让我先来喝一瓶毒汽 水!”说着她随手摸了一瓶汽水,在窗台上撬开,对着嘴痛痛快快地喝起来,将汽 水一饮而尽。然后擦擦嘴说:“这毒汽水味道还真不错!” 那黑脸造反派沉不住气了,埋怨起他的伙伴来:“你这个人呢,刁德一的后代, 老是疑神疑鬼。毛主席教导我们要相信群众嘛。你不吃我吃!”说着伸手想要回提 兜。 “别,万一我真要做了手脚,把你们二位害了,革命事业要遭受多大损失呀!” 欧阳静拉着提兜不放手。 那位黄脸造反派难为情地笑着说:“算我误会你了,向你道歉还不行!” 黑脸造反派趁势夺过提兜:“行了,行了。我这位从来不认错的哥们儿,今儿 个也向你道了歉,赔了不是,你就别再计较了吧!” 欧阳静笑着称赞道:“小心无大错嘛,这位革命同志的警惕性还是挺值得我们 学习的。你们慢用。Be careful——drug!” 哼哈黑黄二将傻乎乎地重复着:“抓客,抓客!”说罢自己大笑起来。 欧阳静一走,经不起诱惑的门神开始狼吞虎咽起来。不一会,只剩下鸡骨头与 空汽水瓶。 大约十分钟以后,黑脸、黄脸两位门神在靠椅里昏睡过去。他们睡得那样快, 睡得那样熟,睡得那样香,睡得那样死。除了有呼吸,与死人没有两样。他们万万 没有想到,足够剂量的麻醉药不是放进汽水里,而是注射进了烧鸡体内。他们的警 惕性还不足以保护他们自己,还未能清醒地认识到,医生有办法救人也有办法让人 难以察觉地害人。 当晚,赵诚被欧阳正义迅雷不及掩耳地转移到了古泉军区医院一个安全的、保 密的地方,由欧阳司令员亲自安排与关照,进行有效治疗。 次日,欧阳静医生被造反派指挥部扭送至一秘密的地下室,进行严刑拷打审问。 欧阳医生也同样万万没有想到审讯她的人竟是吴谦。欧阳医生毕竟只懂得科学领域 药品对人体的作用,而不懂得社会学范畴为权为利而投机贪婪的欲望对人灵魂的腐 蚀。当她看到并不是那群粗鲁、简单、肤浅而疯狂的造反派小将来审问她,而是一 位道貌岸然,有知识,有文化,有教养的省级干部来审问她,提出各种卑鄙无耻的 问题时,她心中那份惊愕、那份愤怒,那份鄙夷,那份蔑视,真是难以名状、无以 复加。 欧阳静受到的审问与拷打越残酷,就越使她坚信自己行为的正义;就越使她认 清那帮祸国殃民鼠辈的嘴脸;就越使她看出赵诚这一类优秀干部对人民、对民族的 意义;就越使她充盈着凌云正气,增添着崇高的自豪感!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