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梦:少年情缘,注定被“成长”撕碎 小时候,我是个端庄古板的女孩。我父母都是教师,一个教大学,一个教中 学。记忆里,父母作为夫妻,情感是温和冲淡类型的,回家来他们喜欢交谈,各 自滔滔不绝谈论单位、社会发生的事情与自己的观感,还争着相互补充或者纠正。 大量的谈话,为父母渲染出琴瑟交鸣的美好气氛,我们兄妹有同学来家,过后总 要惊讶又艳羡地感叹:“你爸和你妈怎么有那么多话说?” 我曾经多次想,什么叫“共同语言”?我父母就是了!我曾经以为,我父母 这样的,就是世界上最经典的“恩爱夫妻”。假如说幼时的我也朦朦胧胧憧憬过 自己的“未来”,那么,我的憧憬中,“未来”的人生只会是我父母这样的。 必须等到我遭遇自己命定的激情,我才能于回首之际突然发现,我亲爱的父 亲母亲,他们更像是一对志同道合的“同志”而不是“爱人”。同时,在我的如 父母一样对“情感”一事温和冲淡的表象下,我的心灵却有着全然不同的结构, 我,其实一直是抗拒着父母对我的无形塑造,跃跃欲试要逃离和反叛的;我心里 还一直潜伏着一把野火,时刻渴望一种忘我忘情的疯狂焚烧。 25岁,我嫁为人妇。婚后的我,是个看上去没有理由活得不滋润、满足的有 夫之妇。却只有我自己知道,与健从相恋到步入婚姻生活,我对他的感觉一直是 一件说不大清楚的事。健和我先是同学,后是同行。本来,大学毕业我分到就职 的这家晚报社,他则分进一个行政部门,可他干了不久,因为讨厌处处约束个性 的机关空气,断然跳槽而去,应聘进了一个新建立的专业电视台,也成了“记者”。 健高大俊朗,在学校,他是喜欢抛头露面的社交活跃分子,重情谊讲义气, 交游广阔,本地几所高校的学生圈子里,他“四海之内皆兄弟”,收取的便是 “天下谁人不识君”的效果。 在一个连少男少女都学会了玩弄心机和“自我保护”的年代里,这样一个健, 浑身焕发武侠小说式的浪漫光彩,充满了古典的魅力。由于他在男生中颇有号召 力,拥有众多“割头换颈”的铁哥们,面对女孩子,他常常不自觉地显出几分男 性的优越和傲慢。健惟独对我是个例外,最初相识我就注意到了,只要有我在场, 他总会一反常态,表现得很拘谨收敛,有时,不经意地四目相撞,我便从他眼睛 里捕捉到一份痴迷和浓浓的柔情。 很可能,只是由于这双惟独为我而痴迷而柔情的眼睛,我接受了健。我想, 要是打算构筑一份父母那样坚固、持久的婚姻,健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等到他 告诉我,他爱我,爱的是我那种天生的“东方女子”气质,爱我必定能成为一个 如今少见的贤淑妻子温良母亲时,一切都已定局,我们的婚礼已经在即,无法再 犹豫了。 我不喜欢健“爱”我的理由,这里面让我感到太多的世故和男性功利。婚后 的生活证实了我的感觉不是过敏,健作为“丈夫”,责任意识十足,“主宰”的 意识也十足,和他在一起,我总是觉得自己有点走错了“时空”,像某个住在 “绣楼”上的古代女子那样,被丈夫全方位地呵护着,也被他全方位地“管理” 着。 我不是指健要求我怎样或干预我的什么,他不至于这么糟糕,但我就是免除 不了那种“单纯是妻子母亲”的感受。 何况,婚礼前夕发生的一件事,给我们的关系埋伏下了阴影。 16岁时,我即与钧相识。我们不同班不同校,我们的共同之点是,当时的我 俩,都不是大人心目中的“好学生”,还同样的,我俩都不愿把快乐的花季时光 “浪费”在寒窗苦读上,区别之在钧的父母离异,本就没人多管他,我却是“家 教森严”,我在家门与校门外的的一切个人活动都保持着极端秘密的状态,小心 地瞒过父母。于是,自从在一家舞厅遇上,只要我一走出家门、校门,钧便总是 在路边哪个角落守侯着我。我们都没去想这是不是“早恋”,只觉得彼此合得来, 能说到一块,玩到一块就是了…… 高考到来了,要感谢“家教渊源”,我居然侥幸榜上有名,钧却理所当然落 榜。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所以看上去钧也并不怎么痛苦难过,单亲母亲的绝望与 责骂,旁人的讽刺,他也全未放在心上。 钧对我说:“他们就知道上学,上学,好象人只能走这一条路,其实呀…… 瞧着吧,不上大学,将来我照样不会比谁差的,你信不信我说的?” 我拼命地点头。钧显得兴奋极了,突然搂住我,使劲在我脸上亲了一口。他 说:“跟你说吧,我才不去复读呢,我要到社会上自己去闯,证实我自己。” 这是我第一次被一个男孩亲吻,我紧张得心都停跳了,站在那里全身发僵。 钧见我这样,也有些害羞起来,我们眼睛都望着别处,谁也不敢看谁。良久良久, 钧终于小声说:“琳,答应我一件事,这辈子你只和我好,不管遇到什么情况, 也不再和别的人好,行不?你答应的话,就给我点个头。” 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但看钧眼巴巴地等着,我不由自主对他点了头。钧顿时 快乐得眼睛都潮湿了,但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像大人那样隆重地和我握了握手, 然后转身离去了。 钧真的去闯“江湖”。他有亲戚在经商,钧跟着人家东跑西颠,最后不知去 到了什么地方,有整整6 年,我失去了他的消息。这中间,我长大了,懂事了, 我万般后悔少年时代的孟浪,后悔自己虚度了中学那段宝贵的学习时光。少年时 代连同钧,在我心中逐渐远去,终于仿佛是“前世”了。 远去不等于忘却。特别是与健相恋日子里,我反而又经常情不自禁想起钧。 一想起钧,总是想起他印在我脸上那个吻,心就又激烈地跳动。也许,初恋真的 最难忘?也许,女人的爱情永远需要“比较”?身边有了健,我反而格外意识到, 内心深处,我还是更喜欢钧那种类型的男孩。自从进入大学以后,父母的影响日 渐淡薄,我开始着意重塑自己的性格,小女孩阶段那种“古板”的成分已被我咬 牙“删除”,连“端庄”也在我的“克服”之列,于是,相知不深的人,常会当 作我真的是开朗活泼的,甚至有时被人误会是“放得开”的那种女孩了。可实际 上,我骨子里仍旧内向、拘谨( 这一点上,健的眼力可谓过人) ,与人交往时, 心理感觉一点都没有我想追求的那种松弛自如,尤其是事后,我没救地总要不断 带着审视、挑剔的心情去反复检点、寻味自己在别人面前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 便觉得自己这件事没做对,那句话不该说,弄得满心的懊恼。只有和钧在一起, 我才是特别放松的,只有他,能够让我愿意怎样就怎样,心里有什么嘴里就说什 么。 我不能不对自己承认,其实,就算与健已经要步入婚姻了,我心里依然有某 个角落一直隐隐期待钧还会出现在我面前。我明白这只是幻想,我们做朋友时都 还是小孩子,这么多年过去,大家都长大成人了,有了属于自己的经历,我早不 是过去的我,钧又岂能还是过去的钧?天知道他如今身在何方,变成了什么样的 人?当年他让我答应不再和别人好,结果一别6 年连个音信都不和我通,他自己 都没当回事啊,我要是认真,也未免自做多情得冒傻气了。 然而命运确实不可预料。我和健的婚期定在国庆。等把装修房子、买家具、 收拾新房这些事做完,已经是9 月中旬,我们都累坏了,健对我说,余下的杂事 由他一个人负责干,这段时间他将尽量少来找我,以便让我好好休息,同时集中 享受在父母膝前做女孩儿的滋味,因为短短半个月以后我成为“人妇”,要自己 顶门立户了。 那一天,我正上着班,同事叫我接电话。接起来,电话里声音嘈杂,根本听 不见对方说话。我挂了电话,却不知怎么,心里涌上异样的感觉。 电话又来了。这一次,我一下就听出了是他——钧。钧嗓音完全不像了,在 过去,他大声说话时嗓子就有些女孩似的尖利,现在,他声音低沉。但仅凭他一 句“喂,是你吗?”,我马上就听出来是谁了。我的心突然又像他吻我的时刻, 骤然停住不再跳动。 钧在电话里告诉我,他刚刚下飞机,目前人还在机场,因手机信号不行,等 见面再详谈。他让我6 点左右务必去宾馆,他会在大堂等着我。钧说了宾馆的名 字,电话就断了。 接完钧的电话,我整个人有如虚脱,心里乱成了一团。钧他到底回来了,找 我来了,都隔了6 年了呀,早不来晚不来,我结婚在即,他回来干什么? 我没法在办公室里呆下去,就对同事说有事要早走一步。我离开单位,满街 乱走,不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我不明白我自己,我是在意健的,真心在意,可 为什么,一接到钧的电话,我却这样想见到他? 我不知不觉就往钧说的那家宾馆那边走去了。我不住地对自己说:“我和钧 中间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失散这么多年,他大老远回来,我能连面都不见? 万一,万一他还记着那些话,我就告诉他我要结婚了!” 远远就看见,钧站在宾馆大门口。钧跑过来,像分别那次一样隆重地和我握 手。钧说:“你怎么不长啊,还是那德行。”我说:“啥德行,你给我讲清楚点。” 钧笑道:“那副黄毛丫头的德行呗,唉,我可是老了,我还想着,你也能老点呢。” 真怪啊,钧和我,好象昨天还在一起的,中间没有那许多岁月,我们从来就 没分开过。而且,钧一点都不是“老了”,只是“大了”,个头高了些,人壮了 些,耳朵到嘴底下,有了一圈隐隐的青胡茬。钧衣着考究,那种不经意的考究, 一身名牌休闲西装,我得说,钧变得深懂时尚了,品位不凡了。 钧问我想吃什么,我说随便。他带我到了宾馆的餐厅,吃完饭,又去卡厅坐 着。钧告诉我,他其实只跟着亲戚干了不到两年,就自己开公司了,他辗转去过 广州、深圳、上海、海南等地,吃过的苦受过的欺负,多得没法说,但他终究自 己站稳了,获得了成功,现在公司总部在海南,分公司在全国各地发展到了十好 几个。 10点多钟,我想会面该结束了,我必须走了。钧却一把拉住我。他盯着我的 眼睛:“去我房间里再坐坐。这都多少年了,你就这么走?” 不由自主的,我跟着他上了电梯。一进电梯,钧就把我抱住了。他说:“想 死我了,琳,你知道么?”我想要推他,但我一点力气都没有,我哭了。“钧, 你这会才回来,我都要结婚了。”钧说:“我还以为你早就结婚了呢。你耽误这 些年,是不是因为我?”我真的不知道“是”还是“不是”,但我点了头。钧顿 时就疯了,亲得我上不来气。楼层到了,钧见过道没人,一把将我平抱起来走到 门口。他拿钥匙开门时,我又挣扎地说:“钧,真的,我国庆就要结婚了。”这 次,钧很奇怪地凝神望望我。他笑了,说:“该结结呗,这有什么。”说着就推 我进门。 我拉住了门框。钧的话让我听出一些什么:“钧你呢,结婚了吗?”钧不耐 烦地说:“当然。时间宝贵,别罗嗦这些,咱俩赶快团聚咱俩的好不好?” 我一下把钧的手甩开了,转身便走。钧追上来,挡到了电梯前面。“琳,看 在我想你这样多年的份上……琳,这世界上我真的只爱你。人生在世谁不图个男 欢女乐,别那么想不开……” 我转身又往楼梯走,此刻,我真的是清醒了,头都不愿再朝钧回一回。 钧这次没有追我。我下到第二截楼梯,似乎听见钧说了句什么,大概无非是 “小姐有的是”一类吧。 此后,我再没见到过钧,也永生永世都不想见他。不过偶尔我也会想,假如 钧的一些特质能出现在健身上…… 结婚后,我把与钧的一切都如实告诉了健。当时,健没有表示态度,而事后, 我将渐渐领悟出,要是你们彼此打算的是与对方共度终生,女人是不可以也不必 要这样“坦率”的。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