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毛鸡蛋赚多少钱 我是在海淀区一个叫五路居的地方,一所叫行知打工子弟学校的中学部认识魏 志强的。 下午,听完初三(1 )班班主任张老师的介绍后,我提出要找一两个家庭情况 差些的、困难一些的学生聊聊。张老师笑了:“在我们全校十个班四百六十名学生 中,你要找家庭情况好的,是难为我;你要找家庭困难的,太容易了。我们学校的 学生,家庭经济情况普遍不怎么样。” 张老师打开花名册,指着一个名字说:“你先找魏志强聊聊吧,这孩子家里特 别困难。这不,今天上早自习时,他妈妈还来找过我,一边说着,一边直掉眼泪… …” 我问:“出了什么事?” 张老师说:“魏志强跟他妈妈说,自己不想上学了……” 放学后,我见到了魏志强。与同龄孩子相比,他像是营养不良,显得有些瘦小。 他告诉我,上个周六(十一月二十日),是他十五岁的生日。班里几个要好的同学, 先是到首都师范大学体育场打了一场篮球,然后在一家小饭馆吃了一顿饭,花了四 十几元,是大家一起凑的,不过,没让他掏钱。 我问他学习情况,他说还可以,在班里能进入前十名。 “你既然学得不错,为什么又不想上学了?” 我这一问,一下把他给问住了。他寻思了片刻,说:“……我妈妈太难了,起 早贪黑卖毛鸡蛋(一种孵不出小鸡的鸡蛋),能卖几个钱?我想退了学,看能不能 找个活儿干,减轻妈妈的负担。……还有,像我们这种没有北京户口的学生,高中 只能回原籍上,我的户口在新疆,要上高中就必须回新疆,可我根本不愿回新疆, 一想这些,我就没了学习的心思,还不如早点退学算了……” 我让魏志强带我去见见他的妈妈,看看他们的家。 这一带我一点也不熟,实际上这里离航天桥也就三四站地,但却显得特别破乱, 到处是坑坑洼洼的建筑工地和低矮的民房。 魏志强带我绕过一个建筑工地,又穿过两条小道,来到一条小街上。小街约有 两三百米长,两旁是一个挨一个的小店铺。 “卖毛鸡蛋罗——” “卖毛鸡蛋罗——” 顺着一阵阵吆喝声,我看见一个约莫五十来岁的妇人(后来,我知道她的实际 年龄其实只有四十一岁),正在一家小烟摊前卖毛鸡蛋。她的双眼布满愁云,身上 围着一条油星麻花的围裙。身旁是一辆小三轮车,车上搁一只蜂窝煤炉,炉子上架 一个平底锅,锅上煎着一些毛鸡蛋。 魏志强轻轻喊了声“妈”,那妇人疑惑地打量着我。魏志强告诉他妈,我是一 位记者,到学校了解农民工的情况,顺便来家看看。 听说我是来了解情况的,那妇人马上对我唠叨开了:“这孩子不想上学了,简 直让人愁死了……” 我说:“孩子也是为你着想,想帮你减轻些负担。” 妇人说:“现在连大人都找不到活儿干,他一个孩子能干什么?再说,做父母 的受苦受累,还不是想让孩子多读点书,以后有些出息。我跟他说了,他要不读书 就自己一个人过,我不管他了……” 魏志强在一旁不敢吭声,见有两个民工来买毛鸡蛋,赶紧帮他妈妈收钱。两个 民工一人买了一串毛鸡蛋,一串毛鸡蛋(三只)卖一元钱。 魏志强的妈妈叫亓春英,老家在河南省濮阳县。亓春英二十一岁结婚,婚后三 年,生了一女一男两个孩子。濮阳是个穷地方,人多地少,粮食产量低。一九九四 年,政府号召移民到新疆建设兵团,说那个地方的地一眼望不到头,多得种不过来 ;种了棉花多得摘不过来。亓春英与丈夫商量了一番,觉得与其在家乡过苦日子, 还不如到外头闯闯看。当年秋天,全家志愿移民到新疆哈密农13师7 连。事情并不 像想象得那么美好!哈密的地倒是不少,但种棉花一要技术,二要成本,三还要看 老天爷高兴。一家四口,种了三十亩地,一年忙到头,累个半死,还挣不到两千元。 这样的日子混下去,大人也就忍了,可将来孩子怎么办? 河南人好武术。当时亓春英有个弟弟,在北京一家武术学校当教练。弟弟告诉 她,北京的机会怎么说也比新疆要多,还是到北京来看看吧。2000年“五一”节, 她一人投奔北京的弟弟来了。先在一家河南老乡开的饭店当小工,每月开三百元工 资。三个月后,她想自己摆个小摊。她弟弟说,你没有手艺,又没有资金,能摆个 什么摊。她就在市场上转,见有卖毛鸡蛋的,一辆小三轮车,一只蜂窝煤炉子,不 要什么大成本。只是不知道那毛鸡蛋是从哪里进的,她便四处打听,后来打听到北 郊蓝靛厂批发市场有专门批发毛鸡蛋的。 入秋,亓春英开始在小街上卖毛鸡蛋。这绝对是个辛苦活儿,每天清晨六点就 要起来,先煮三百多只毛鸡蛋,然后还得把鸡蛋一个个扒好。干完这些活儿,差不 多十一点多了,赶紧给孩子做饭。吃了午饭,一般是中午一点上街,一直要卖到晚 上九点。 一年后,亓春英手头攒了两千多元,便把女儿和儿子从哈密接来,她觉得在北 京读书无论如何也比在哈密强。女儿在行知中学上二年级,儿子上一年级。丈夫仍 留在哈密种棉花。 真不知道靠卖毛鸡蛋,亓春英是怎么维持这个家的? 我问她:“卖毛鸡蛋,一天能有多少收入?” “我从批发市场批发来的毛鸡蛋,一只两毛五,卖出去是一块钱三只,差不多 卖一只挣八分钱。” “一天能销多少?” “卖得好时,一天能卖它三百五六十只;生意不好时,一天只能买三百来只。” “那就是说,按平均每天卖三百二十只算,一个月满打满算挣七、八百块钱就 算不错了。” “卖了几年了,一个月我还没有挣过一千块钱的。” 我又问她:“每个月的开支情况呢?” 亓春英说:“有几笔钱是月月都省不了的:房租每月两百二十块,水电费每月 二十块,三口人吃饭得要两百块。要说,最大的开支是两个孩子的学费。一个孩子 一学期要九百二十块,两个孩子一年算下来要将近四千块。” 也就是说,亓春英母子每年要有四个月不吃不喝,才能勉强凑够这个钱数! 她告诉我,女儿学习特别好,每次考试在班里都是第一名。今年夏天毕业,按 规定她只能回哈密上高中,可女儿不愿回哈密,正好丰台幼师职业高中到他们学校 招生,她自作主张报了名。一年学费要三千元,家里哪有那么多钱,学校见她成绩 好,先让她上了,答应学费慢慢筹。 “学费不说,她每个月生活费还得要三百块,这笔钱是省不了的。真是愁死人 了!”亓春英说。 “这么大一个女孩子,你每月不给她点零花钱?” “她从丰台来回一趟坐公共汽车要四块钱,反正我一个星期只给她十块钱,怎 么花,她自己打算。” “她爸爸不能给你们一些支援?” “哼!他还算个男人?光顾自己抽烟、喝酒,两个孩子到北京四年了,他一共 才给寄来两千块钱。” 我想看看他们的家,亓春英说这会儿自己抽不开身,让魏志强带我去。 从小街往西,穿过一条小巷,我们进了一个大院子,魏志强告诉我,这里原来 是一家工厂,后来工厂破产了,就盖了一些平房租给进城的农民。 看得出这些平房也很有些年头了,一排紧挨着一排,密密麻麻的。 最后一排挨着一条臭水沟。魏志强指着门上写着“204 号”那间,对我说: “我们的家到了。” 我只能用“吃惊”两个字,来形容走进他们家的第一个感觉。一间十来平方米 的小屋,摆着一张学生用的那种上下床和一张单人床,床上堆着乱七八糟的被褥; 一张没有刷漆的四方桌上摆满杂物和一台老掉牙的12寸黑白电视机,电视机是魏志 强从街上的垃圾堆里拣来的,只能收中央台一频道;墙壁上挂着一只只塑料袋,魏 志强告诉我,塑料袋里装着的是他们一家人和住在这里的一位阿姨的衣服。 “这屋里还住着另外一位阿姨?”我有些不解。 “是的。”魏志强解释说:“我妈嫌一家人租这么间屋子太贵,找了一位也是 老乡的阿姨合租,她就单身一个人,每个月四百元的房租,我们拿两百二十元,那 位阿姨拿一百八十元。” “你们夜里怎么睡?” “我睡上下床的上铺,我妈和我姐睡下铺,那位阿姨睡这张单人床。听我妈说, 过些日子,那位阿姨要回老家了,这间屋子我们还租不起,还得再找一间小些便宜 些的。” 魏志强捅开了蜂窝煤煤炉子,淘米熬粥。每天下午放学回家,他先做作业,然 后,熬一锅粥,粥熬好了,再把馒头“腾”上。等妈妈九点回来,炒个白菜(或者 土豆)就成了。他说他们家一般是两个星期才买一次肉吃。 我十分感慨。我说:“魏志强,你妈够不容易的,你和你姐姐也够不容易的。 你妈起早贪黑,吃苦受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们姐弟有出息。怎么有出息?眼 前,你们就得好好读书。你们想改变自己的命运,首先得把书读好。你想退学,多 伤你妈的心?” 魏志强默默地点了点头。 按照目前的政策,像魏志强这样的农民工子女,如果想考大学的话,必须回原 籍上高中,在当地参加高考。 我问魏志强:“你们班同学是不是初中毕业后,都回老家上高中?” “有一些要回老家继续上高中;有一些觉得自己成绩不行,考不上大学,就不 上了;还有一些从小就跟着父母在北京长大,根本不想回老家,打算到时候再说, 或者上个职高什么的……” “你们同学不觉得与北京的孩子相比,有些不公平吗?” 魏志强脱口而出:“不公平的事情多着呢!早晨我去上学,一个阿姨骑自行车 把我撞了一下,不仅不说声‘对不起’,还扭头瞪了我一眼:”长眼睛了没有?乡 下人!‘“ 离开他们家,魏志强把我送到小街上。 夜幕已经拉上了。 亓春英依旧站在街口,在招揽生意。她身上围着的那条油星麻花的围裙,在街 灯的映照下,闪闪烁烁。 我慢慢走远了,耳旁却依旧传来一阵阵吆喝声音: “卖毛鸡蛋罗——” “卖毛鸡蛋罗——” ……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