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禁止大串连没有多久,突然冒出一个新生事物:步行长征。有一支红卫兵步行 长征队,千里迢迢到达北京。这事儿一下子轰动了全国。一时间,成百上千支长征 队向着北京、延安、韶山等地进发。也是呀,当年红军长征时,不要说坐火车,骑 马的能有几人?革命领袖有时还把马让给伤病员骑哩,你一个小小的红卫兵凭什么 非得乘火车、坐轮船,还不肯买票,美其名曰“革命大串连”?德性! 我们十分敬佩那些步行长征队。我们也很想参加进去。是呀,我们也有两条腿, 打起背包就出发呗,有啥难的。我们很快组织了七个人:左倾、大臀、小老装、催 眠曲儿、法海和尚、老弯和老六。再强调一下,老六即是我。老弯善打排球,扣球 时身子拧得像麻花,加之姓曲,曲者弯也,故称老弯。送瘟神战斗队的七人长征队 就这样诞生了。 往哪儿走呢?我们之间发生了分歧。有的主张也像其他的长征队那样,去北京, 去延安,去韶山,去井冈山……但都被一一否决了。焦裕禄有一句名言:吃别人嚼 过的馍没味道。那么,就得寻找未被人嚼过的馍。我们像革命战争年代指挥若定的 将军一样,站在地图前比比划划地找“馍”。这时,将军来了。人家是造反大军的 首长,是真正的将军。他一来,我们这群假将军就开始请教真将军。真将军抬手捋 了捋花白的头发,凝眉深思了一会儿说,我建议你们北上,沿着当年抗联的路线走, 目标是T 城,到那里的靖宇陵园凭吊一下杨靖宇将军,再研究一下抗联失败的原因, 这样,长征也就有了特殊意义。嘿,到底是真将军,思考问题就是不一样,我们很 佩服。将军又提醒我们说,你们出发前可以先去市委的党史研究室,那里有些抗联 的资料,请他们提供一些给你们看看。好,就这么定了。 党史研究室的人见造反派突然造访,都有些紧张,以为自己出了什么问题要被 造反。我们赶紧说明来意,他们也就放下心来,变得格外热情,找出一大堆抗联的 资料给我们看,并慎重地与我们探讨抗联失败的原因。左倾问,是不是与某些领导 人有流寇思想,不注重建立革命根据地有关?研究室的人不敢正面回答,一个个做 出深沉思考状,显得很神秘,很高深。看他们这副样子,我们想,算了,你们尽管 神秘高深好了,我们可要走了。 回到学校,我们去找二哥,提出长征队需要购置些物品,如:每人一个军用挎 包,一个军用水壶,一副绑腿,一双棉胶鞋,一条皮带;此外,还得做一面长征队 的队旗。二哥当时不仅负责造大的宣传,还是后勤部长,全校的财政大权都在他的 手中,每月经他签字流出的钱数以万计,我们这一点花销实在算不上什么,何况, 我们不像那批江湖游侠出去游山玩水,而是真正地干革命。想不到二哥一听,镜片 后面的两只凸眼珠儿差点弹出来,说,一个步行长征,不就是走路吗,有啥必要买 这买那,要求个“四眼儿齐”?不批!我们据理力争,理由是长征队代表造大,千 里行军,万人瞩目,衣冠不整,吊儿郎当,丢人现眼的是造大。二哥眯起眼睛瞅瞅 我们,说,你们七个人就能代表造大,谁选你们当的代表?再说,长征就长征,非 得搞那些花架子干啥?当年,红军长征最多是准备点干粮,哪有你们这些说道。老 弯听二哥说出“干粮”二字,又找到了新的理由,他和二哥算了一笔账:长征至少 要一个月时间,每人在校的伙食费十五元,七人就是一百多元,我们不要你给买那 些东西,你把我们的伙食费支出来就行。二哥的账算得更快:你们长征路上吃喝住 都不用自己掏腰包,到哪儿都有人供着,那是花谁的钱?国家的!那些钱还顶不了 伙食费? 面对这个守财奴葛朗台,我们又气又恨,却又无计可施。大臀来了脾气,骂道, 长鸡巴啥征,算了,老子不去了!扭着大臀气哼哼地走了。我们一看,也都泄了气。 晚上,寝室里的气氛很压抑,大家都不说话。一向激进的左倾却表现得格外镇 定、从容,一个人歪在自己的床上,不知在写什么。二哥回来得挺晚,我们假装睡 了,不同他搭话。他摸摸索索地脱了衣服,径自躺下,一会儿就扯起了鼾声。我们 更睡不着,辗转至后半夜,才矇眬睡去。 “我的眼镜呢?谁拿了我的眼镜?”我们被二哥的喊声惊醒,睁眼一瞅,天已 大亮,二哥光着膀子坐起,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线,双手在被子上东抓一把,西挠一 把,像个瞎子。我的衣服咋也没了呢?二哥惊慌地问,夜里进小偷了咋的?我们听 他这样说也都警觉起来,忙翻身坐起摸自己的衣裤,发现都在,独独二哥的没了, 确是有点怪。 左倾说话了:我这里倒是捡了一副眼镜和一套衣服,不知是不是你的。二哥说, 快给我拿来。左倾说,拿给你也可以,你得在我这失物招领单上签字。二哥说,老 左你别胡扯,哪来的失物招领单,快点给我,我今天还有事。左倾说,不签字你就 光腚出去办事。二哥恼火地问,你小子造反造到我头上来啦?左倾说,谁反对北上 抗日就造谁的反。二哥,西安事变咋发生的,你应该记得。二哥说,你拿我当老蒋 了?左倾不再和他理论,拿着纸和笔来到二哥床前,往他手里一塞说,签吧,往这 儿签。二哥没法,闭着眼睛签了字。 我们立即领了钱,购置了所需物品,并找大字写了美术字,做了一面长征队队 旗。出发那天,法海和尚打着大旗,挺胸叠肚地走在前面,我们六人成一路纵队跟 在后面,威武而又雄壮。穿越市区时,许多人站在马路两边看,露出惊奇的目光。 我们就感到很骄傲,不知不觉地把胳膊甩动起来,步伐也很整齐,像是正在接受检 阅。如今回想起来,自己都觉得好笑,当时我们一行人的样子会不会像幼儿园的小 朋友? 我们规定每天行进六十华里。由于我们此行路过的大多为县城或小镇,这些城 镇均无一所高等学府,我们是惟一的一支大学生长征队,所到之处都受到了热情的 接待,食宿条件都不错。夜里,有些地方上的领导还特意到住处看望我们,一些造 反组织的头头也主动与我们联系,请我们给他们传经送宝,介绍造反的经验。我们 尽量装做很谦虚、很有涵养的样子,说到造反的经验,我们就都摇头,说做的还很 不够,离党的要求还差得很远,万里长征我们才仅仅跨出第一步,等等。他们见我 们这样,越是觉得我们不愧是大学生,有修养,不张扬,戒骄戒躁,确实很了不起。 我们的心里就更加受用,恍惚觉得我们真的成了身经百战、到处播撒革命种子的长 征干部。我们由衷地感到,革命真好,造反真好! 长征队遭到冷遇是在L 县。L 县地处长白山区,是个偏僻小县。那天,到达L 县城时天色已晚,我们疲惫地走在街里昏暗的土路上,到处打听红卫兵接待站在哪 儿,却很少有人知道。这让我们心里很不痛快。十多天里,我们路过的所有城镇中, 还没有一处对红卫兵如此冷漠。几经打探,好不容易在一个黑暗的胡同里找到了接 待站,里面只有一个守夜的老头,一铺小炕,满屋子灰尘。我们找他们领导,老头 说,哪有什么领导?上面告诉过,要是有串连的红卫兵来,就打发他们到党校去住。 “打发”二字令我们十分恼火,感觉受了奇耻大辱,堂堂的红卫兵小将,难道是可 以随便“打发”的无关紧要可有可无的匆匆过客吗?我们憋着一肚子火去县委党校, 边打听边丢盔卸甲地走,直到城郊才见到一处孤零零的破败院落,房子里冷冰冰的, 像是很久没有动过烟火。一个老头听说我们是大学生红卫兵,一路步行走过来的, 很是惊讶,忙着从外面抱柴进来,引火烧炕。我们心中的火气腾地燃烧起来,比炕 灶里的火焰猛烈十倍、百倍,眼前不断地迸射出两个字:造反!造反!……左倾— —我们长征队的队长问打更的老头,电话在哪儿?老头说,有一台电话,在办公室 里锁着。左倾命令:打开办公室,我们要打电话。老头问往哪儿打,左倾说往县委 打。老头有些发怵,说县委领导都下班了。左倾不耐烦地说,下班不是还有个家吗, 你们县委领导总不能连这么个冰房都没有,个个去睡露天地儿吧。老头一听这话, 知道来者不善,忙去开了门。左倾操起电话就要县委值班室,要求见县委领导。值 班的干部说领导不在,有事可以跟他说。左倾大声说,你算老几,让我们跟你说! 对方愣了一下,问你是谁。左倾说,我是一所高校革命造反大军红卫兵长征队的队 长,有重要的事必须马上见你们县委领导。说罢,把电话啪地撂了。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外面传来汽车马达的轰鸣声,一辆吉普车驶进院子,两个 干部模样的人从外面进来,热情地同我们一一握手,那年轻的向我们介绍年长的, 说是他们县委宣传部长,特意来看望大家。那位宣传部长立刻寒暄说,各位辛苦了! 你们大老远地来到L 县,我们……没等他把客套话说完,左倾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说, 我们不和你谈,请你们县委主要领导来。宣传部长的笑意顿时冻结在脸上,少顷, 才尴尬地说,县委主要领导很忙,要我来……左倾说,再忙也不能不搞文化大革命 吧?红卫兵代表谁,代表的是文化大革命!对待红卫兵小将的态度,就是对待文化 大革命的态度。宣传部长连忙说,是,是。我马上向县委领导汇报。说完,转身上 车走了。 老弯、大臀等对左倾的严正立场大加赞赏,说对这样的当权派们不能客气。我 当时感觉到的除了惊讶还是惊讶。左倾何以能做出如此居高临下的姿态,面对堂堂 的县委宣传部长,如同训斥一个仆人,一个奴隶,而且始终没有正眼看那位部长, 右肩端着,脖子梗着,完全是不屑一顾的神情。事隔多年以后,我去找左倾办一件 事,再一次看到了左倾的这副表情。那时,左倾已由该市的宣传部长擢升为副市长, 有着相当的权力,在我等他的几十分钟里,有三位局级干部陆续进来向他汇报和请 示工作,他只管坐在椅子里,低头看着一盆长着翠绿叶子的龟背竹,嘴里哼哼哈哈 地应答着,手指不时地抚摸着它的叶片和茎,显得极其漫不经心,直到局长们一个 个毕恭毕敬地退出去,才抬起头来。左倾的这副神态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脑海里,我 想我这辈子也做不出来。也许,这正是左倾能够当领导而我只能当一个被领导得有 瘾的人的原因之一。后来,我曾为此忿忿过,有朝一日事业有成,再让这些小头小 脑们看看,我王老六并不比你们差!可是冷静下来细想,自己也忍不住好笑,别说 你将来未必能怎么样,就是“怎么样”了,又能如何呢?你能有人家左倾那种老子 天下第一、舍我其谁的自信吗? 宣传部长走后不久,来了几个工友,有的抓紧烧炕,有的开始淘米、洗菜,干 得热火朝天。这座被冷落被遗忘的院子大概很久没有这么富有生气了。很快,饭好 了,一个扎着围裙的工友招呼我们吃饭。老弯说,县委的头头咋还不来?法海说, 管他来不来,咱先填饱肚子再说。催眠曲儿已饿得有些不耐烦,瞅着左倾说,把宣 传部长训成个茄皮子色,也就够意思了,还想咋的?吃饭吃饭。这时,方才陪同宣 传部长的年轻干部急匆匆走来,说县委领导正在开会,散了会马上就过来,请革命 小将们先吃饭。左倾听了,得意地瞅了催眠曲儿一眼,像是在说,咋样?他敢不来! 大米饭,猪肉炖白菜、豆腐、粉条。我们吃得酣畅淋漓。离开食堂回到住宿地 点,发现四五个人正在屋子里等我们,其中有宣传部长和那位年轻干部。见我们回 来,几个人齐刷刷站起,宣传部长介绍当中一位四十多岁穿着朴实的中年男人,说 是县委张书记,张书记就带头过来同我们握手。书记抱歉地说,因为开会来晚了, 对不起,对不起。又说,h 县地处边远山区,只有红卫兵往外走,极少有外地的红 卫兵来,更没有大学生来,你们是第一拨。左倾说,我们可不是鱼,分什么第一拨 第二拨的。张书记表情有些不自然,忙检讨自己文化水平不高。左倾说,我们走遍 了大江南北、大河上下,从没见到像你们L 县这样的地方,我们虽然刚到,就觉察 到这里的气氛不对,死气沉沉,群众没有发动起来,文化大革命没有搞起来。老弯 插言道,不说别的,从你们那个红卫兵接待站就能看出来,你们对这场史无前例的 大革命根本不重视。法海也说,那啥,接待站里没人接待,那咋行呢?大臀说,我 们看到的虽然只是现象,但透过这些现象不难看出本质,就是h 县委对运动的领导 很不力。没想到大臀也能像上级领导似的说出这样有分量的话来。张书记和其他干 部都显得十分紧张。张书记说,革命小将们说得对,我们改,我们改。左倾说,我 看你们很难改。为什么呢?因为你们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那么,你们究 竟错在哪里了呢?左倾停下,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张书记,又扫视了一眼其他几个干 部。张书记欠了欠身子,连说,请指教,请指教。左倾便指教说,首先是你们的思 想认识没有上去。你们一再强调h 县如何偏僻,偏僻就是运动开展不起来的理由吗? 我们党开辟的革命根据地,哪个不偏僻?偏僻不是理由。张书记忙说,小将说得好, 说得好,我们马上就改。明天,我们就安排人重新搞个红卫兵接待站,二十四小时 派人值班。宣传部长忙把书记的话记到本子上。张书记接着说,对红卫兵小将的食 宿也要搞得好一些,不能进了屋子冷灶凉炕……左倾摆了摆手说,张书记,我们到 你们这里来并不是图享受,那样我们就不搞步行长征了。我们只想建议你们县委, 认真学习一下中央的有关指示精神,把群众尽快发动起来,把运动的气氛搞得浓浓 的、烈烈的,让来L 县的人立即感受到春风拂面,精神振奋。宣传部长不停笔地记 下左倾的“指教”。张书记诚恳地说,我代表县委希望革命小将们在L 县多住几天, 向我们传授革命经验,帮助我们发动群众,尽快改变这里的落后面貌。一直没发言 的小老装这时插了一句,多住两天当然可以,我们长征的目的就是要沿途播撒革命 火种嘛。左倾赶紧接上去,运动能不能搞好,关键要靠内因,靠你们县委的一班人。 张书记说,对对对。 张书记一行离去后,我们意犹未尽,说真应该在L 县多呆些日子,把L 县的文 化大革命搞上去。左倾连连摇头说,不可不可。左倾说,见好就收。你以为那个张 书记真想留我们?否。他们心里得恨死我们,巴不得我们马上滚蛋。我们要是在这 里卷进他们的派性斗争,想拔出腿去可就难了。我们十分钦佩左倾的深谋远虑,当 晚决定,明天再住一天,后天一早开拔。夜里,我们觉得屋子越睡越暖,后半夜竟 热得蹬掉了被子。早晨起来一看,地上增加了一个火炉,每人的身上多了一条新被 子。打更老头说,是县委领导派人从招待所拿来的。 第二天,张书记和宣传部长又来了,问我们有什么要求,并动员我们到县委招 待所去住。这一次,左倾显得非常客气,婉言谢绝了。中午,伙食明显地好起来, 晚上,又派人送来一叠电影票,邀请我们看电影。当我们走进电影院时,广播喇叭 居然奏起了迎宾曲,女广播员甜甜地说,热烈欢迎s 师专革命造反大军长征队光临 我县……我们赶紧起立向观众致意,姿势、神态、感觉都像极了大首长百忙之中莅 临某个盛大晚会。电影院里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许多人扭过头朝我们看。我们 就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与L 县城告别的情景令人感动。我们个个装束整齐,在鲜艳的长征队旗指引下, 迈着军人的步伐,走得格外庄严而神圣。街道两旁挤满了欢送的人群。张书记和宣 传部长一行亲自为我们送行,一直走出主要街区,在我们的一再恳请下,书记和部 长才止了步,又一次同我们握手告别。他们说,欢迎你们再来h 县指导革命。我们 说,一定,一定。留步,留步。走出很远,还看见他们向我们挥手。我对左倾说, 张书记人不错,我们前天晚上对人家有些过分了。小老装和催眠曲儿亦有同感。左 倾斜了斜肩膀,不屑地说,老六你懂个屁!要不是我们给他们来个下马威,他们肯 搭理你才怪哩。你知道他们这会儿干啥呢?我想了想说,那上哪儿知道去。左倾冷 笑道,他们正在骂我们,骂我们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红卫兵崽子,是拉大旗作虎 皮的乌龟王八蛋!说不定我们到了t 城,他们还没骂完哩。 当天晚上,我们这群乌龟王八蛋便抵达了此次长征的终点站——T 城。红卫兵 接待站的人把我们安排在一家旅店,次日一早,我们去了靖宇陵园。陵园已经关闭 多时,听说我们从千里之外徒步赶来,陵园的负责人特意给我们打开大门,允许我 们凭吊。我们说需要有花圈,陵园的工作人员领我们进了存放花圈的屋子。哈,我 们大开眼界!满屋子的花圈都是铁的,涂着鲜艳的油漆,其中有不少是党和国家领 导人送的。工作人员把一个花圈上的挽联取下,换上我们长征队的,摆在杨靖宇烈 士的灵柩前,我们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凭吊就告结束。回去的路上,我们议论 最多的是铁制的花圈,都认为这个办法不错,一个铁花圈使上一百年也不会坏。今 天想起来,这个主意仍然很有价值,假如各殡仪馆都预备一些铁花圈出租,既增加 了收入,又给用户节省了开支,真是两全其美。 要不是在回旅店的路上出了点意外,也许我们在T 城呆上个三天五日就乘车返 校了,我们也不可能在那个偏远的山城大闹一场革命,滞留了一个多月,还差点弄 出什么其他事情。 意外出在催眠曲儿身上。从陵园回到旅店还没坐稳,催眠曲儿就惊叫起来,他 的钱包丢了。我们问他钱包里有多少钱,他支支吾吾不肯说。我们说,要是没两个 钱就算了,丢就丢了吧。催眠曲儿这才说了实话,说钱包里有十五块钱。我们一听 就跳起来,说催眠曲儿你他妈不够意思,揣着那么多钱,一路上连根糖葫芦也不肯 买给大家吃。催眠曲儿听了,苦着一张长脸说,是家里给我买棉大衣的钱,怎么能 随便花哩。老弯怂恿左倾说,这不行,T 城的社会治安太差了,连红卫兵的钱包也 敢偷,这还了得。大臀本来遇事就爱激动,听老弯这么说,立马来了情绪,找他们 公安局去,不把钱包找回来,咱跟他没完。法海和尚表示同意,对,那啥,就去公 安局,让他们给个说法。听着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左倾不说话,只管摇头。我们 忽然觉得左倾怎么突然变成右倾了,就不解地盯着他瞧。左倾终于发话了:要找就 找他们地委去,找公安局顶屁用,公安局还不是在地委的领导之下吗?嗨,左倾到 底是左倾,见识就是高远。——那就去地委!大家一致表示赞同。 接待我们的是地委办公室主任,他问我们有啥事。我们也像左倾在L 县那样, 说我们要见你们地委领导,跟你说没有用,你解决不了。办公室主任只好讪讪地退 出去。一会儿,他又转回来,说地委领导有重要事情,脱不开身,有啥事尽管跟他 讲,他解决不了可以向领导汇报。左倾说话了,我们S 市地委的当权派不仅随叫随 到,还要向红卫兵小将低头认罪,T 城地委的头头架子咋这么大,连见我们红卫兵 小将的时间都没有?你去和你们领导说,他不出来见我们,我们会有办法的,那时, 他可就被动了。左倾果然不同凡响。他在说这番话时,语调很平和,脸上甚至还挂 着一丝微笑,听起来却是话里有话,暗藏杀机。办公室主任显然看出了左倾的居心 叵测,什么也没有说就转身走了。大约过了十分钟,又急匆匆赶了回来,身后跟着 好几个人,其中一个首长模样的高个子老头,身披黄呢子大衣,很有派头。办公室 主任介绍说,这位是曹专员,现在主持T 城地委和专员公署的工作。曹专员朝我们 微微颔首,蜻蜓点水似的与我们握了握手,双手将大衣向后一撩,坐在沙发上,身 子挺得笔直。 我们便批判T 城的社会治安。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反复强调一点,连红卫兵小 将的钱包都偷,社会治安实在是糟得不能再糟了。曹专员显然听得不耐烦,两只脚 不时前后交错地挪动,偶尔发出皮鞋撞击地板的声响。他大概没有想到,这群毛头 小子非要他出来接见的理由,无非是为了一只装有十五元钱的钱包不翼而飞,这简 直是在同他开国际玩笑!要知道,整个地区的党政工作全落在他一个人的肩上,又 处在一个非常时期,每天需要处理的事情多如牛毛,自己的政治生命也是前途未卜, 本来就让人心神不宁烦躁得很,如今还得亲自出面处理什么钱包!他终于失去耐心, 打断我们的话,问道,除了钱包,你们还有其它事吗?这倒把我们给问住了,我们 互相瞅了瞅,摇了摇头。他向办公室主任交代说,把丢的钱补给红卫兵,越快越好。 说罢,站起身来,几个随员也跟着站起。 慢!一直没有说话的左倾突然下了一道命令。请各位领导坐下,我有话说。说 罢,左倾目光严肃地注视着曹专员。曹专员等只好重新坐下。左倾说,丢了一个钱 包,确实算不上什么大事,更不值得大惊小怪。可是透过这个现象又说明了什么呢? 说明T 城地区的文化大革命冷冷清清,没有搞起来。据我观察,凡是那些文化大革 命搞得轰轰烈烈的地方,社会治安都是最好的,绝无此类事件发生。我们虽然来T 城不久,但已经从侧面了解到,T 城的文化大革命还是一潭死水,被外地区至少拉 下了半年!我们所以来找地委领导,并不是为了补那十几块钱,而是想提醒各位领 导,T 城在落后,在拖全省乃至全国文化大革命的后腿!…… 曹专员笔直的身子开始前倾,两只不安分的脚停止动作,皮鞋也不再敲打地板, 听得很认真。左倾宣讲结束,他也没有起身的意思。他略微思索了一下,忽然说, T 城有些闭塞,外面的信息来得很慢,请红卫兵小将给我们介绍一下外地文化大革 命的进展情况。听他这么一说,我们来了精神,把S 市的情况详细讲给他听。他又 问,省里怎么样?老弯说,省里比S 市斗争更激烈,许多头头都被揪出来,定为走 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像第二书记赵林,已被定为叛徒。曹专员听了,差点从沙 发上滑下来,嘴里不住地说,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揪走资派要有根据,赵林 同志是老革命,咋能是叛徒?我们听他这么问,感到有点可笑,告诉他那的确是事 实,赵林是大叛徒刘少奇线儿上的人,当年曾被捕入狱,是得到刘少奇的秘密指令, 写了自首书集体出狱的,属全国六十一个叛徒中的最末一个。曹专员听我们说得有 根有梢的,不敢不信。但这消息对他无疑是个重大打击,令他心绪很乱。他皱着眉, 仰起有些谢顶的头,一言不发,双脚不时嘭嘭地砸两下地板。左倾建议,曹专员最 好能亲自到省城走一走,看一看,开开眼界,也好领导T 城的文化大革命沿着正确 的方向前进。还说,如果有必要,我们愿意陪同前往。曹专员答应考虑一下。 催眠曲儿丢失的十五元钱由T 城地委如数补偿,他自然高兴,我们也很得意。 我们真切地感受到我们这支长征队非同一般,决不是那些盲目上路,到处乱窜如没 头苍蝇的小红卫兵崽子们所能比的。尤其是我们有左倾这样卓越的领导者,我们无 往而不胜。当然,我们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而是感到任重而道远,这一点,只 要看看左倾比平时更加倾斜的肩膀就见端倪。 晚上,我们勒索催眠曲儿买票看电影。我们说,曲儿,你的钱能够失而复得, 全靠大家的共同努力,你应该有所表示。催眠曲儿表现得很豪迈,细长的身子扭了 几扭,右手一挥,走!我们赶紧整装。从S 市出来的一路上,我们在公共场合特别 注意军容风纪,每到一处,哪怕上街闲逛,也要打好裹腿,扎好牛筋腰带,排着队 走。这已经形成习惯。就在我们兴奋地忙碌时,左倾兜头泼下一盆冷水:不许走。 我们不解:为啥?左倾说,我们初来乍到,对这里的情况还不熟悉,不宜急着在公 开场所露面。我们有点奇怪,一向勇往直前的左倾怎么变得缩手缩脚了?左倾解释 说,我们的到来已经引起T 城地委的注意,而且刚来就去威逼人家,你知道那位曹 专员是啥样人,他对我们的看法如何?T 城的文化大革命能够被控制得这么平稳, 两派群众组织都不去反对他,里面一定有文章。白天进地委时我留心一下院子里贴 的大字报,没有一张是揭发批判他的。这个人肯定不简单,我们不能不防。这一席 话说得我们心往下沉,都觉得这个曹专员很可能是曹操,心狠手辣,阴险狡诈,是 个危险人物。我们又都回到战备状态。 晚九点,我们正要躺下,忽听外面汽车发动机响。一会儿,地委办公室主任来 到我们的房间。主任说,曹专员有要事请各位去地委,车在外面等着。我们愣了一 下,心里盘算,莫非左倾的话真的应验了,那个曹老头要向我们下手不成?我们望 望左倾,左倾已与主任边唠边往外走。我们只好紧跟,上了一辆面包车。 曹专员在小会议室里等着。见我们来了,脸上有一丝笑意荡漾开去,但很快就 消失了。他请我们坐下,开门见山地说,想请我们陪他连夜去省委,并告诉我们, 他已安排好一节车厢,吃住都不成问题。原来如此。我们心里的忧虑一扫而光,只 有按捺不住的兴奋。 在车上,我们睡意全无。同行的办公室主任与我们聊起来,聊得最多的自然是 在软卧车厢里假寐的曹专员。我们直言不讳地问,曹老头是个怎样的人。主任沉吟 一忽儿,笑了笑,双手做了一个抓什么没有抓住的动作。我们没能看懂。主任也不 解释,向我们讲起运动初期有关曹老头的故事。那时,T 城两派群众组织派仗打得 也很热闹,一时难分高下,就都想得到地委领导的支持,他们找地委头头,让他们 一个个表态。有的头头表示支持一方,不支持另一方,结果被揪斗得鼻青脸肿;有 的头头表示哪一方也不支持,采取中立,也被罢官靠边站;只有曹专员与他们不同, 对两派都表示支持,公开承认两派都是革命组织,并极力劝说两派不要互相攻击, 应该团结战斗。对他的这个立场虽然两派都不满意,但觉得他还是比别的头头强, 也就不怎么批斗他。后来,别的头头都倒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就由他主持工作了。 老弯说,噢,原来是个稀泥匠子。我们都乐了,明白了主任方才的动作是比喻抓鲇 鱼,意思是说老曹头贼奸溜滑。打这以后,我们私下里从不叫他专员,而是叫他 “曹稀泥”。我们觉得这样叫更贴切些。 列车驶进省城天已大亮。正值隆冬,太阳出来得晚,清晨格外寒冷。曹稀泥向 省委有关部门打电话,要求派车接他去省委招待所。可是,连打了几个电话,都没 人接,气得老头子摔了电话,气哼哼地同我们步行到招待所住下。接着,他又给省 委的几个熟人打电话,结果一个也没找到。回到房间,饭也不吃,坐在那里生闷气。 办公室主任小心地劝他别着急,一会儿再想想办法。他更加来气,把主任吆喝出来。 我们觉得这老头子挺可笑,没想想这是啥年月,还在那里摆官架子。大约九点钟光 景,街上有了动静,附近的几个广播喇叭同时开始播音,嘈嘈杂杂,听不清叫喊些 什么。左倾敲开曹稀泥房间的门,劝他随我们到街上走走。他不大情愿,但碍于左 倾的情面,他不好拒绝,就披上大衣走了出来。也是事有凑巧,我们刚走出不远, 就有几辆宣传车从身后驶过来,回头一看,都大吃一惊,是一长串批斗省委当权派 的押送车。为首的一辆卡车上站着赵林,光着头,五花大绑,脖子上挂着写有“大 叛徒”三个字的大牌子;想起数月前我们夜闯省委,他接见我们的情景,恍如隔世, 心里顿生不忍,他毕竟表态支持了我们,也是第一个口头声称支持我们的大干部。 第二辆卡车上押着省委书记处书记富振声,也绑着,挂了大大的木牌;我们只知道 他是省委文教书记,以前经常见他在省报上发表署名文章,有时还配有图片。第三 辆卡车上站着省委宣传部长宋振庭,他的名字我们非常熟悉,因为他的文章写得很 好,我曾读过他的杂文集《星公杂谈》,文笔俏皮而又幽默,十分佩服,还常听人 说起他很有文化人的个性,作起报告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人们都很喜欢听;如 今看他这样,心里涌出莫名的悲哀,不忍去看。后面还有不少卡车,也都押着被斗 的各级干部。车上的高音喇叭尖锐得刺耳,声称某某革命组织要在某某广场召开批 斗大会,号召人们前去参加。曹稀泥做梦也没梦到过这样的架势和场面,早吓得变 了脸色,将高大的身子竭力弯曲缩小下来,躲向左倾的身后,声音颤抖地连连说, 回去,回去,回去。 回到招待所,曹稀泥仍惊魂未定,不住地喘着粗气。他对左倾说,这些省委领 导,个个都是老资格,居然说他们是叛徒,是修正主义分子,是……要在过去,谁 敢!啊,谁敢!我们瞅他那样子,感到既好笑又可怜,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曹稀泥 叫来办公室主任,说他一分钟也不想在省城呆了,赶紧去车站买票回去。当天夜里, 我们就返回了T 城。不知出于什么想法,曹老头没再让我们回到所住的旅店,一反 往常的忧柔寡断和拖泥带水,命令办公室主任立即亲自把我们送进地委招待所,嘱 咐他一定安排好我们今后的食宿。我们的生活境况从这天夜里起发生了根本性的变 化。 地委招待所是T 城地区接待客人档次最高的场所,现在看来就是高级宾馆。我 们能够住在那里,而且是无限期居住,在外人看来,显然有些来头。可我们并未想 得太多,因为我们并未打算长住,当时只是感到有点新奇,很想知道高级干部住宿 的房间啥样,即使不能去住,也想开开眼界,或者有幸在软床上躺一躺,尝尝到底 是啥滋味。早就听说,有一种沙发床,十分柔软,人躺下去身子就会埋没其中,外 面的人几乎看不见。我觉得挺神秘,也有些不解,人被什么东西埋住,哪怕是再柔 软的东西,怎能好受呢?别的不说,喘气能够通畅吗?本来,陪曹老头去省城时就 有这个想法,无奈省委早被造反,省委招待所被那里的造反派夺了权,曹稀泥虽是 专员也未能住上高级房间,仅仅是单独住上一室罢了。这回我们成了曹稀泥老头特 别关照的贵宾,想必看看高级房间,在高干们住过的沙发床上滚上几滚,还是可能 的。 我们并不知道,从我们住进招待所的那一刻起,许多双美丽的眼睛就开始注意 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她们是招待所的服务员。作为一个地区的高级招待所,服务员 肯定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她们外在形象的美丽是不容置疑的。首先引起我们注意 的是一高一矮两个姑娘,高个儿姓李,身材苗条而丰满,瓜子脸,眼睛又大又亮; 矮个儿姓柴,长得小巧玲珑,笑眉笑眼的,皮肤白皙细腻,像个通明剔透的瓷娃娃。 她们有事没事总爱到我们住的两个房间里来,打听我们从哪里来,到这里做什么, 能住多久,等等。当知道我们是大学生又是造反派之后,对我们的服务变得格外周 到起来,每天要进来打扫几遍房间,热水瓶里的开水总是满的。态度更是好得不能 再好,确实让我们体会到何谓宾至如归了。 我们有点受宠若惊。随之而来的便产生一些非分之想。每当她们离开我们房间 时,大家就互相猜测,她们肯定是看中了我们之中的某个人,或某两个人,这两个 交了桃花运的家伙会是谁呢?应该把他们揪出来。 晚上,我们七个人挤进一间屋子,开始揪。先怀疑左倾,左倾动辄召集大家开 会,有她们在跟前时左倾呼喊开会的声音尤其响亮,生怕人家不知道他是头领,而 头领是最容易引起女人关注的。其次怀疑老弯,老弯仪表堂堂,能说会道,又架了 一副黑边眼镜,谁知道这位大学生的学问够拉几车,肚子里的墨水会不会把招待所 门前的小河也染得变了颜色?听我们这样分析,左倾和老弯都很得意,嘴上却极力 否认,说这怎么可能呢,我们俩都是有妻室的人,再好的女子我们也只有望梅止渴、 望洋兴叹的份儿,还是从你们五个光棍中寻找吧。先找大臀。大臀有诗人般的热情 和冲动,说起话来很爱“甩词儿”,华丽的词藻有如喷泉,咕嘟咕嘟冒个不停,完 全能够唬住个八文化不高的女人。大臀听了对他的评价,只是慨叹了一声,说出一 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又说,我除外,咱是名花有主的人。我 们说,操,大臀你还在那里做白日梦。纹已经参加了黄框兵,说不定早把你这朵 “名花”给忘了,正跟别人亲热哩。大臀不再作声,两眼有些发直。我们不理他, 寻找到下一个目标——小老装。一致认为,小老装忒会装,有女人在身边时,小脸 儿绷得一丝不苟,小分头摇来摆去,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声音宏亮,字正腔圆, 极易博得女孩子的好感。小老装牛皮哄哄地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鄙人的终生 伴侣难道只是个侍候人的服务员?嗬,小老装此其志不在小,根本就没把服务员放 在眼里。那么,该是催眠曲儿了。催眠曲儿的最大长处是说话像哼催眠曲,李姑娘 柴姑娘能看中他,莫非是为了节省安眠药片吗?这显然不大可能。催眠曲儿对我们 的评估很不满,哝哝叽叽地说,你们别从门缝里看人,把人瞧扁了!最后剩下法海 和尚和我了。我说,别拿我开心,你们还是论证一下法海禅师吧。法海当年就曾嫉 妒过许仙,差点把白蛇撬归已有,现在要是略施法力,不愁没有女人自动投入怀抱。 法海说,那个,这可不一定,咱有真功,有定力,坐怀不乱也是做得到的。左倾说, 和尚少夸海口,老实交待,你把露骗到西湖,有没有心怀鬼胎图谋不轨?法海说, 左倾你那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咱可一向光明磊落。说到这里,他把话锋一转, 开始攻击我。他说,那啥,乡下有句俗话,咬人的狗不叫唤。王老六不言不语,戴 着眼镜时刻窥测方向,谁知道他会不会偷着下口。于是,大家顺着和尚的话茬儿向 我进攻。说王老六深藏不露,一搭眼就知道有内秀,这种人对女人来说永远是个谜, 她们越猜不透就越想猜,猜来猜去,把她们自己猜进去了也不知道是咋回事。我被 攻击得心花怒放,说,你们要都是女人就好了,至少我不愁讨不到老婆。就这样胡 说八道,直到后半夜才各自睡去。 我们是在自作多情。两天后我们才知道她们殷勤服务的真实目的。那天中午, 我们正在休息,李姑娘和柴姑娘带着几个服务员来找我们,神秘兮兮的样子。李姑 娘大概是她们的头儿,径直来到左倾面前,问能不能帮助她们。左倾问帮什么。李 姑娘说,请你们长征队帮我们造反。她告诉左倾,招待所的文化大革命根本没搞起 来,所长仍然一手遮天,她们想造反的人一直受压制。左倾说,造反可以,关键是 要抓住你们所长的实质性问题。李姑娘问,啥叫实质性问题。左倾说,就是属于方 向、路线方面的问题,比如,他对文化大革命的态度怎样,整没整革命群众,等等。 李姑娘问,他搞破鞋算不算整革命群众?左倾给她问得啼笑皆非,想了想说,作风 问题也可以算作一条,但要有证据。几个跟随来的女服务员立即来了精神,说咋没 证据,他跟小眼镜在高间里搞,小柴去打扫房间撞见过。她们说着就推柴姑娘,小 柴,你说呀,有没有这码事?柴姑娘红了脸,低声说有。左倾摆了摆手,这算是一 条罪状,但还不是主要的,要抓就得抓政治上的问题。她们一时说不出来。左倾就 启发她们,从文化大革命开始说起,所长都讲过哪些话,做了哪些事,他是怎么压 制你们造反的。她们就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通。左倾仔细听着,发现有用的话就冲我 点点头,让我记录下来,像个大首长似的。她们好不容易吵嚷完了,我也密密麻麻 地记了好几张纸。左倾拿过去扫了几眼,说行了,你们提供的材料很有价值,我们 要写成大字报,帮你们造反,把所长打倒。她们听了,高兴得差点跳起来,说真能 打倒他吗?左倾说没问题,肯定能把他打倒。她们乐颠颠地走了。 左倾的右肩又耸得很高,像战场上的指挥官一样,开始部署进攻方案。小老装 忧虑说,我们搅进去会不会陷到里边拔不出腿?左倾不屑,说一个小小的招待所, 治它还不跟玩儿似的。反正咱们闲着也是闲着,热闹一把也无所谓。 事情并非如左倾说的那么轻松。我们揭发所长的大字报一出笼,立即遭到对方 的顽强抵抗。所长四十多岁,是个高大魁梧的汉子,满脸横肉,像个屠夫。这种人 一看就是蛮横霸道的主儿。他看了我们写的大字报,对我们虎视眈眈,恨不能一口 将我们生吞活剥。我们不理睬他,他越生气我们越谈笑风生,这样,他就容易冲动, 丧失理智,做蠢事,说浑话,给我们抓住把柄。这是左倾总结出来的斗争经验。但 所长并没有照左倾说的那样乱来,相反,他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来到我们的住 处征求意见,还检讨自己粗心大意,对红卫兵小将照顾不周,希望我们多提宝贵意 见。我们此时才发现他的身边有军师,就是服务员们提到的那个小眼镜。小眼镜生 得白白净净,斯文秀气,说起话来轻声慢语,时不时伸出纤细的手指推一推鼻梁上 的眼镜,行为举止像个大家闺秀。她是招待所里的女秀才,担当着所长秘书的角色。 所长做出礼贤下士的姿态,目的是稳住我们,不让我们介入他们所里的事情,然后 好拿带头造反的服务员开刀。 果然,所长不再出面,而是由他身边的亲信大举反攻了。她们贴出了一批大字 报,都是针对李姑娘柴姑娘的,说李姑娘与一个老干部关系暧昧,企图破坏老干部 的家庭;说柴姑娘家庭出身地主,欲借造反之机搞阶级报复。大字报一出笼,李、 柴二人就受不了啦,她们一同来到我们长征队,求我们为她们作主。李姑娘一副气 急败坏的样子,脸上的五官全变形挪位,由美丽变得有些狰狞;柴姑娘则吓得惊惶 失措,哭哭啼啼,让人看了生怜。左倾亲自找李姑娘谈话,让她不要慌,沉住气, 还拍着并不结实的胸脯说,有我们给你们撑腰,怕什么!李姑娘终于又恢复了平时 的美丽。我对柴姑娘充满了同情,我知道家庭出身不好被人歧视的滋味,所以很想 安慰安慰她。不料,却给催眠曲儿捷足先登了。催眠曲儿把细长的腰弯得像虾,长 长的下巴差点戳着柴姑娘光光鲜鲜的额头,像巫师在催眠,像牧师在诵经。柴姑娘 居然不再哭,扬起天使般纯情的脸钦佩地望着他。我心想,完了,柴姑娘完了,有 催眠曲儿在身边整天念经,她不变成修女才怪哩。 左倾去了一趟地委,回来就宣布:招待所所长挑动群众斗群众,应该罢官,并 老老实实地接受革命群众批判,不准乱说乱动。接着就组织召开批判会。会上,以 李姑娘为首的造反派,对所里的走资派大呼小叫地狂轰滥炸一通,如同泼妇骂街, 没一个能说到点子上。最后,还是左倾作了总结性的批判发言,才算压住了阵脚。 左倾说,第一,所里的领导歪曲了文化大革命,竟然把这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 说成是扫盲运动,分明是在转移斗争的大方向;第二,他犯了压制群众的错误,把 造反派说成流氓阿飞加破鞋闹事;第三,他挑动群众斗群众,企图达到坐山观虎斗, 坐收渔翁之利的卑劣目的。基于上述三点,他不再适合领导所里的文化大革命,应 该老老实实停职检查反省。听着左倾的发言,我们觉得他已不再是我们送瘟神战斗 队队长兼长征队队长,而是负责招待所工作的上级领导。那位所长再也装不出礼贤 下士的样子,凶相毕露地瞪着左倾。因有地委派来的干部坐阵,他没敢动。否则, 会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左倾的黑心掏出来喂狗。 招待所的造反夺权成功,使李姑娘浑圆的屁股上多了一串闪光的钥匙,走起路 来哗啦啦直响,添了许多威风,也多了几分丰采。他利用职权给左倾单独安排一间 屋子,每天都要早请示晚汇报,一进去就好长时间。催眠曲儿无权住单间,却把柴 姑娘安慰出了感情,柴姑娘经常把他约出去,听他诵经,每回都被他的经文打动得 脸儿红朴朴的,两只杏眼也迷迷离离。催眠曲儿用他的实际行动证明了我们当初对 他的评估不确。 也许是招待所将变成桃花盛开的地方,气氛极容易令人发出思春之幽情,大臀 突然产生了精神分裂。那是一天半夜,我们睡得正沉,猛然被一声狂吼惊醒,见大 臀赤条条从床上跳到地下,手舞足蹈、连蹦带跳地呼喊着纹的名字,状如济公,只 差手里没攥着狗腿。我们吓坏了,也赤条条下地将他死死按住。值班服务员过来看 了一眼,吓得急忙缩回头,跑着叫来李姑娘。李姑娘当机立断,让服务员打开一个 高间,把歇斯底里的大臀拖进去。却也怪,大臀躺在宽大的沙发床上,身子立时酥 软,不再手刨脚蹬,只在嘴里哼着什么,像被捆住的一匹狂兽。我小心翼翼地伸手 按了按床铺,的确软绵绵的,但绝达不到埋人的程度。可见世上的传言带有许多夸 张成分。 决定离开招待所返回S 市,是因为接到了大字从学校打来的长途电话。大字在 电话里恼怒地大吼,一个多月了,你们在T 城搞什么名堂?学校这边的斗争进入到 了白热化阶段,急需你们回来。二哥说了,你们再不回来,造大就开除你们!接电 话的左倾问,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字说,形势很复杂,电话里说不清楚, 一句话,赶紧回来!说罢,电话咔嚓一声撂了。左倾感到事情严重,连夜召集我们 开会,征求大家意见。法海和尚第一个表态,那个,这还有啥好说的,回去,明天 就动身。我们都表示同意。催眠曲儿有些不大情愿,自言自语似的嘟囔,哪能说走 就走呢,咱走了,这边……咋办?老弯说,咱又不是文化革命工作队,操那么多心 干吗?她们愿咋整就咋整,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们属于造大,不属t 城。住过两夜 高间的大臀,此时精神已经“合拢”,振振有辞地说,常言说得好,落叶归根。还 引了大诗人杜甫的诗:“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我们呼应说,对,回家,回 家。左倾见大家去意已决,也只好痛下决心:好,那就定了,明天动身返校。 次日一早,招待所里多了一张新贴出来的告示——“长征队郑重声明”。声明 说,S 市师专革命造反大军长征队,圆满完成了既定任务,现在,新的斗争在召唤, 我们必须发扬不怕疲劳连续作战的作风,去迎接新的挑战。我们深信,招待所的革 命造反派一定能够把革命进行到底,取得最后的胜利。同志们,我们今后虽然身处 两地,远隔千里,但我们的心是紧紧连接在一起的。让我们团结起来,从胜利走向 胜利!然后,我们就装束整齐,与泪流满面的李姑娘、柴姑娘等挥手告别,打起大 旗,朝着火车站的方向快步走去。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