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观念就是力量(2)
三、 为“进化论”卖掉裤子
“典衣买书”在我的6年北大时期是生活中一件不算小的事。开始萌念买批书
是在1958年秋。我渴望自己能拥有一批心爱的名著经典。有下面几件事对我是
个触动:
1. 温德先生的小书房很温馨,古色古香,书桌很大,是明式家具风格,拥
有大约四书架的书,约一千本。我也想将来有朝一日有这么一个做学问的环境。当
年我没有想到,这要等到42年后(即2000年)才得以实现,地点在上海浦东,
三室一厅,带一个阁楼,斜屋顶,共130平米——这是我的终老之地了。
2. 有一回我在温德先生家翻到一本1948年的英国杂志,里面有张照片
深深触动了我:1940年纳粹飞机轰炸伦敦,有的书店和图书馆被毁。可是爱书
的英国人照样从容地在废墟中淘书看,暂时忘却了现实的苦难。
一个热爱阅读的民族是不会被征服的!
3. 想买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和《达尔文日记》。我特别羡慕他搭乘军舰
“贝格尔”号在世界各地(主要是南美)进行古生物学和地质学方面的探险和考察。
1831年12月17日,22岁的达尔文在《日记》中写道:“如果能够实现考
察世界的愿望,那是一个多么稀有和了不起的机会呀!要作好到海洋去的思想准备
……”
我自己不能去考察,从书本上同达尔文一块去游历、开眼界,也是一件好事。
这叫“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胸中之块垒”。靠助学金是没有指望的。我拿的已经
是最高一级了。对此,我要终生心怀感激之情。14元5角虽不多,却使我有了基
本的温饱。若是像今天去打工,消耗掉我的相当多的精力,我还有时间去“俯而读,
仰而思”吗?
温饱之后还想买些书,这对我毕竟是个奢望。为了满足这个正当的奢望,我只
有一个办法:卖掉母亲给我的衣服。
一共卖过5回,共计一只表、1个金戒指、3条毛料裤,一条羊毛毯。裤子是
父亲的,有八九成新。
第一次采取行动便是为了买回进化论和达尔文的书,还有几本是古生物学教程
和地质学。它激起了我的有关太古时期的梦。
典衣物的地点在前门大栅栏,要带学生证。价钱压得很低。
第二次是为了买回普朗克论文和讲演集,是为理论物理学及其哲学基础而狂热。
归根到底是一次“朝圣”,向我心目中的“上帝”走去。
第三次是为了买英、德文原版的莎士比亚和海涅的全集。
第四、五次是为了买火车票回家探亲。6年,共回过3次家。北京—南昌路远,
车票自然是个不小的负担。
昨天(2003年11月17日),我和南昌的大妹通了电话,共同回忆起往
事和母亲在世的情景,为的是填补我在北大读书期间有关母亲的一些记忆空白。在
电话里,妹妹告诉我,有一次母亲对邻居说:“我的儿子在北京读书怎么不花钱?
不交学费吗?买书、买练习薄,不要钱吗?”
后来她才知道我每月领取助学金。但详细情况,她始终不清楚。我对母亲永远
是“报喜不报忧”,免得她再为我牵肠挂肚。人的一生就是身处烦恼之海。我母亲
摆脱不了生存的“烦”。
我父亲则很达观。所以在我的基因里既有忧虑又有达观。后来,我都把它们提
升到了世界哲学的层面,成了“世界痛苦”和“世界解脱”。(提升要受教育)
所以我这个人有两个灵魂。或者说,我是两个灵魂的交织物或混血儿:“世界
痛苦”和“世界解脱”。前者是母亲,后者是父亲。两个灵魂的起步和开始形成,
都在北大。对时间、空间的感受和体认便涉及到“世界痛苦”和“世界解脱”。
许多年(从大学时代开始),我一直处在“对生的沉思和对死的默念”状态,
包括追问时空的本质。
有位法国文豪说:“时间盲目,人类愚蠢。”
前半部他说错了。时间缓缓悠悠,不慌不忙,总是朝一个方向流驶,给人柔弱、
无所作为的印象或错觉。
其实时间是最有作为的。它的目的性和方向性特别清楚,特别明确,而且是永
不回头,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时间创造一切,也毁灭一切。它知道创造什么、毁灭什么。它有自己的选择和
最高法则。它是法治。
在第一回“典衣买书”的壮举中,我买到一本《进化思想史》(英文)。其中
提到两位19世纪的法国人:
奇内(E.Quinet),是位诗人哲学家,在1870年出版的《创造》
一书中,他写下了一句箴言:“大自然是不回头的;她绝不去重新创造她所破坏的
东西。”
比如恐龙就是一个例子。地球上再也不会诞生恐龙了。
古生物学家道罗(L.Dollo)于1893年发扬了奇内的观念,把它提
升为“不可逆的进化理论”。
宇宙进化、地球进化、生物进化……统统在时空这个大框架内、大舞台上进行。
所有的事件(天上人间发生的一切),都是大大小小的戏。宇宙一舞台,万事万物
都是戏。没有空间,哪来时间?没有时间,何来空间?时空是一枚金币的两个面。
当然还有物质。
20世纪德国大数学家魏尔(H.Weyl,1885—1955)有本经典
就叫《空间·时间·物质:广义相对论讲义》 (1918年),我知道它很艰深。
时空结构和本质,说到底是上帝的结构和本质。时间、空间和物质的起源,归根到
底是上帝的起源。
生物进化有方向、有目的、有自己的路线和节奏,因为时间是不盲目的。不懂
得对时间深表敬畏的人,我劝他不要去研究生物的进化(包括生物的多样性)——
这才是我当年卖掉裤子得到的教益。
从今天的眼光去看,当年我涉及古生物学和地质学绝不是不务正业,而是我份
内的事。因为它为我的世界观提供、搭建了一个地球和生物进化的大框架。学社会
科学的人,从事文学艺术创作的人,也有必要读点地质学和古生物学等进化论的书
(即使是卖掉裤子)。原因很简单:它能有助于你“善养吾浩然之气”。对各行各
业,这气是至关重要的。气,可营造一个人的大将风度。
退一步来看,当年我跑到地质学和古生物学去望野眼,的确有“以山林为小隐”、
“以朝市为大隐”的味道。这是时代所迫。今天的大学生也许很难理解五十年代大
学生的心态。特别是像我这样一个另类。像我这样的学生估计有一些。但我的生存
方式和表现是很独特、很典型的。故意留一级恐怕只有我一人。这是病态环境下的
健康反应;是健康的被扭曲或扭曲性质的健康。里面有坚强的主观战斗精神。(当
然这是我今天的回顾和判断)
四、 死不瞑目
我是地球人。在我死之前,我怎能不对地球和生物现象谈谈我的看法呢?过几
年,我一定写本《生物学的哲学》,为的是总结我多年对生物现象(包括地球的进
化、气候变动和生物多样性)的惊叹。
如果不写,就死不瞑目。
各人有各人的“死不瞑目”。
我想起1963年被人暗杀而身亡的美国前总统肯尼迪的遗孀杰奎琳。196
4年4月的一天,她去找牧师,问:“如果我自杀,你认为上帝还会将我和丈夫分
开吗?”
牧师开导她,说她的两个孩子需要她照顾。这样,她才放弃了自杀的念头。
我也有需要照顾的人和事物。撰写《生物学的哲学》便是其中一件。我忘不了
当年我在北大卖裤子和在中国农业科学院17年的经历。每个人都要找到继续活下
去的顽强理由。
写完这一章是2003年11月19日夜里11点半。我缓缓放下了笔,看着
窗外连夜的风和雨,想起唐朝韩愈的诗:“从今有雨君须记,来听萧萧打叶声。”
多亏当年我的初恋失败,促使爱的目标大位移,居然把地质学和生物学的大门
也推开了一条长长的缝!
汉朝焦赣说:“因祸受福,喜盈我室。”
又说:“初虽啼号,后必庆笑。”
此时此刻的我,书斋灯火通明,不正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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