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社会转型期的复杂难题(一)
一个卖血父亲的希望
文/ 张军、孟昕
这是甘肃、青海两省交界处的一个村庄,海拔2621米。光秃秃的黄土山连绵不
断,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弯来弯去挂在山坡上,那是村庄与外界联系的惟一通道。
房屋像黄土堆起
的一个个玩具,散落在山坡上和山坳里,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就是一个自然的
村落。
村子里的青年妇女喜欢穿艳色的衣服,红色或者粉红色的上衣和头巾,在四面
黄土的映衬下显得更加鲜艳。然而,50岁的顺老汉曾经有点儿惧怕红色,长期卖血
的经历,已经使他习惯于面对针头刺进血管、鲜血顺着塑料管流出的场面。当想到
自己
卖血赚来的钱会变成儿子上大学的学费、变成儿子碗里的饭菜、身上的新衣,
顺老汉的脸上常常会露出微笑。
记:你儿子上大学,你们靠卖血供他上学,一共花了多少钱?
陈:6 万多。
记:都是卖血的钱?
陈:80% 都是卖血的钱。
记:4 万以上都是卖血,其他钱是哪来的?
陈:都是亲戚家借的,现在还有1 万多没有还,17000 多块钱。
记:你们怎么还?现在你们还钱的能力从哪儿来?还是卖血?
陈:老天爷睁眼睛,雨下得多一些就多挣一点钱,今年种粮食还是不够,还是
靠卖血。
记:另外63000 块钱你是怎么加上来的?你都记着账吧?
陈:对。
记:把账本拿给我看看。
记:汇款的底子都留着吧?你把记的账都拿出来我们看看,这是当父亲的心血,
你的功劳簿。
顺老汉看上去是一个开朗的西北老人,个子不高却很结实,暗红色的脸上没有
多少皱
纹。靠卖血供儿子上学,顺老汉的故事在当地几乎家喻户晓。从儿子小良读高
中到上大学,学费不断增加,顺老汉卖血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有时候,他的老伴
也和他一起去卖血。
记:你们一年卖血能挣多少钱?
陈:5000、6000,那时候我身体好,一天3 次也抽过。
记:都是你一个人吗?你怎么挣的?太多了吧?一次你献全血240 块,你有多
少血献啊,可能吗?你说现在吧,你大儿子上高中之后,你和你老伴开始卖血
了,你大儿子开始上高一的时候,那是8 年前。
陈:9 年前。
记:你大儿子上高一,你和你老伴就开始卖血,那时候你们主要卖血的钱是供
孩子上学的?
陈:有时也买些粮食吃。
记:那时候你们一个月卖血能卖多少钱?
陈:300 、400 要挣来,有时候400 、500 ,都能挣到。
记:最近几年你们卖血平均能挣多少?5000左右吧?
陈:没有,特别好的时候才能挣到。
由于自然条件的限制,顺老汉所在的村庄沿袭着历史遗留下来的贫困。村里的
耕地像碎纸片一样铺在山坡上,连续的干旱,小麦收成很低,大大小小的土豆是村
民的主要口粮。近几年来,村民们从国家西部开发的政策中受益,实行退耕还林之
后,国家每亩地每年补贴200 斤粮食和20块钱,村民不再为温饱问题发愁。然而,
很多村民为了尽快改善生活条件或是供孩子继续读书,他们想到了最直接的办法,
卖血赚钱。
1997年,儿子小良去西安上大学以后,顺老汉感觉到儿子慢慢变了。变得很少
给家
里写信,仅有的十几封信,除了要钱几乎没有别的内容。在采访的时候,记者
问他,儿子知道你卖血供他读书吗?顺老汉说,当然知道。儿子小良上高中那几年
花了8600块钱,也是卖血换来的。对顺老汉来说,儿子小良的一封封信,就像一页
页卖血的通知单。
记:当时是不是你一个人卖血已经力不从心了才叫上你老伴的?
陈:就是。
记:自己身体受不了老伴才跟你一起卖血。她是不是卖得少一些?
陈:少得多。她心脏有病。
记:一直有病吗?
陈:对。
记:你献血献了那么多的时候,有没有害怕的时候?
陈:只要给钱能供儿子上学,那就不害怕。
记:曾
经害怕过吧?有没有身体的不舒服?你毕竟还有老伴,还有其他的孩子,有没
有这种担心,
怕身体垮了?
陈:我的亲戚朋友都劝我不要卖血,说你真正没办法去贷点款也行。但我贷不
上啊。
记:你花那么多钱,耗费了自己那么多血汗,你现在后悔吗?
陈:花再多的钱都不后悔,后悔的是没有感情了,就在我们这个村里80% 的人
都知道。
记:他们怎么说?
陈:青海的学生一般1 万多2 万块钱就够了。
记:就是说他花钱花得太多了,一般一两万就够了。这63500 块钱是一笔一笔
记下来的。
陈:不是我记下来的,而是他每次来信都要3000、5000,10多封信都是3000、
5000这样给。
记:只要来信都是要钱?
陈:上次他们来都看了。
记:这些信你都留着吗?
陈:有的留着,有的没有留着。
顺老汉知道,国家有个《献血法》,禁止有偿献血,而且一个人两次献血的间
隔应该是6 个月。可是,为了凑足儿子要的钱,顺老汉想方设法增加卖血的次数。
陈:今天在这里卖,明天在那里卖,后天到那里卖,40多天没回家,抽了1720
多
块钱。
记:那是什么时候?
陈:儿子考上第二年,11月到腊月这段时间我把儿子的报名费全凑起来了。
记:40多天没回家,就为了凑你儿子上学的费用。
记:你现在身体有什么病吗?
陈:没有。
记:你最后一次献血是什么时候?
陈:春节前,2 月7 日。
记:当时你老伴去了吗?你最后一次卖血是什么时候?
陈:14日正好3 个月。
记:现在卖400 毫升是多少钱?
陈:240 。
记:最近四五年,你儿子上高中的时候,刚才听你说一天有卖过两次,扎两针。
陈:现在要查身份证了。
记:有没有和你一起卖血的人用假身份证或者别人的献血证,有吗?
陈:青海查得严,别人的身份证根本不行。
记:你到甘肃的医院去呢?
陈:容易一些。
记:在甘肃医院里假身份证也能混过关,一天
可扎两针,还是怎么回事?
陈:兰州是间隔6 个月为标准,他
们就拿假身份证,6 个月当中卖两次。
记:卖血听说还有什么血霸,专门介绍你去卖血什么的。
陈:像甘肃医院各家来电话要多少人,你就带来。
记:就是说医院说要多少人、多少血,专门组织人去抽?
陈:对。
顺老汉最后一次和儿子小良相聚是2001年春节。春节后,小良离开了家,然后
就失
去了音信。2001年7 月小良大学毕业后,顺老汉失去了儿子的通信地址,电话
也不通。直到2001年10月,小良突然给家里写了封信,说是在北京工作,要家里寄
4000块钱。
陈:连地址都不清楚,邮编也是100000。
记:你最近给他寄了2000块钱不是吗?
陈:是寄到卡上,邮电局邮政储蓄的卡上。
记:就是说你儿子上大学4 年你都是通过这种方式?
陈:对。
记:那你现在还不知道你儿子的具体单位和地址?
陈:不知道。你不来信我给你写信
呗,现在地址也不知道,他写的是家维尔有限开发公司。
记:那你不担心你的儿子吗?
陈:担心有什么用?
记:你有多长时间没见着你大儿子了?
陈:从2001年大年初四走了就再也没有信儿了。
记:你有他的电话号码吗?
陈:每个月都打,一直打不通。一直关机,稍后再拨。
记:你打电话上哪儿去打?要走多远?
陈:3 个多小时。
记:走
3 个多小时给你儿子打一个电话,从去年大年初四以后,你打了多少个电话,
还记得清吗?
陈:从他7 月10日毕业,我打了二三十次电话。
记:一次都没打通?
陈:10月6 日他来了一封信。
记:信里说的是什么呢?
陈:他说他辞职到了另外一个单位,刚开始的单位不干了,要4000块钱。
记:要4000块钱干什么?
陈:房费,押金。没有钱,只好借了2000块钱,给他寄过去,后来就一直没有
来信、来电话。
记:他要4000,家里没有那么多钱?
陈:2000也是从亲戚朋友那儿借的。
记:当时你接到那封信马上就寄了?那2000块钱你孩子收到没收到你也不知道?
陈:收到了,我是往卡里寄的。
记:他现在找上媳妇了吗?结婚了吗?
陈:不知道。
记:但是作为一个父亲你非常想知道?
陈:就是知道现在也没办法。
记:非常想你的儿子是吗?如果现在能接通你大儿子的电话你最想跟他说的是
什么?
陈:你在外面哪怕挣不上钱,跟家里来封信也行。
记:你作为一个母亲想跟你大儿子说些什么?
陈妻:让他回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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