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是一九六七年夏季的一天,惠生厚和一个名叫蒋炎高的中年汉子,脚步匆匆 地行进在一条荒草掩盖下依稀可辨的山巅小道上。不过那时候他不叫惠生厚,化名 全秀峰,人称全木匠。 山高林深,石黑峰险。呲牙裂嘴的山崖隐藏在无边的原始森林中,不时传来令 人毛骨悚然的野兽嗷叫,从草丛中惊飞的怪禽发出一阵阵剌耳的嘶鸣,犹如置身于 唐僧取经的西天道上。这里是秦岭深山区两地三县结合部,山大沟深,人烟稀少。 一路上,如凤毛麟角般罕见的三五户人家,有的住着树棍子扎成的庵棚,有的栖身 于天然岩洞。男男女女似乎都没有裤子可穿,皆以一条布带子缠裹在腰间,像野人 似地痴呆呆望着他们从身边走过。 家住平坝子上的全木匠从来没有想到过,在现在的年月,还有这般生活着的人, 也没有想到世界上竟有如此偏僻荒凉的地方。他心里沉沉的,不止一次打问:“蒋 哥,你兄弟家也是住在这种地方?” “差不太多,比这一路上的能强一点点。” “哎呀,这不跟野兽一样,日子咋过嘛!” “祖祖辈辈都这样,生长在这山沟垴上,你有啥办法!” “还有多远?” “快了。翻过前边那个山垭子,顺沟下去阳坡就是。” 天当正午,艳艳的太阳光洒落在山坡上,没有炎夏时节应有的那股子署气。山 风不知从哪儿吹出来,响着尖利的啸音,在埋没人身的荒草尖上打几个转,带着一 阵阵寒气,随着树林子哗哗响过后,消失在半空中。 他们进入一片不见天日的阴暗潮湿的树林子。一根根合抱粗的大树横七竖八躺 倒在路旁,有的则直挺挺挡住去路,得极小心地从它们身上跨过去。天长日久的风 吹、雨淋,它们破碎、腐烂,变成粪肥,又重新渗入生它养它的土壤之中。 “这儿木材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我们不叫木材,叫木石。就是说它跟石头一样多,也跟石头一样不值钱。” “咱干木工活的,只要有木材,就不愁没饭吃。” “有你这手艺,人还不把你当神敬?到我兄弟家,有你吃,有你住,你想呆多 入就呆多入,三年五载都没得要紧。” 全木匠沉默了许久,肩上背着的木工家具压得他有点受不住,他两只手兜住背 篓底往上扶了扶,复又加快了脚步。 出了树林子,走上一片开阔地。全木匠漫不经心地问:“外边正搞文化革命哩, 这里没闹?” “那是公家的事,和老百姓无关,没人操那些闲心。” “也没成立群众组织?” “公社、大队好像都有一伙人,那是混轻松工分哩。还是干部拿着事,换了个 名名就是了。” “拉人游街不?” “游么事街?有游沟的,捉住四类分子,戴顶高帽子,这条沟转到那条沟。瞎 胡闹哩,热不到几天,都没劲了。” “噢……那就好。” 全木匠轻轻吁了一口气,脸色舒坦了许多。此时,全国上下业已闹翻了天,山 垴垴上却还几乎是风平浪静。 惠生厚是与这个县交界的安康县人,与这个县不属于同一个地区。他家住在川 道的平坝子上,出身地主成份,曾任过高级社会计,一九五七年因为贪污诈骗罪被 判刑两年。释放后,阶级斗争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起来。再加上三年困难时期, 清白人都吃不饱肚子,他就更遭罪了。没奈何,背几件木工家具出门,谎称祖传手 艺,打得好家业,以此糊口混日子。期间,少不了今日挨批,明日挨罚,总是恶习 不改。不久前,他们那里开始了文化大革命。县里有两大派,公社和大队也分成两 派,相互打来斗去,整治人的法子越来越馋火。他这种人自然是刀下菜,成了两派 都收拾的出气筒,时不时就被抓起来五花大绑,游街示众挨批斗。他实在在家里呆 不下去了,于是夜半更深,逃之夭夭,永不复返。哪儿冷清往哪儿跑,越跑离家越 远,越跑越入得深山。昨天,这个名叫蒋炎高的向他介绍,说他弟弟蒋炎江家住的 地方木材满山遍野都是,有他这手艺一年半载都有做不完的活儿。于是,他就跟着 蒋炎高来到这荒无人烟的山垴垴。 蒋炎高的弟弟蒋炎江家坐北朝南,独自占据一个两三亩地大的山凹凹,上下里 把路外才望得见另外的人家。全家四口人,蒋炎江四十出头,女人聂彩莲三十四五, 独生女蒋益清刚满十八岁,招赘的女婿蔡忠烈已经结婚进了门。 蒋炎高把全木匠介绍给弟弟蒋炎江一家之后,就回他后安康去了。全木匠在蒋 炎江家,先二话没说给主人打了几件家具,样式新颖,手脚精细。给工钱,他说啥 也不肯收,惹得一家人喜欢。 蒋炎江说:“往后,你就住咱家。这两条沟三五十户,家家都有木活做。” 聂彩莲说:“好的没有,包谷糊汤总有你吃得。” 蒋益清把那临时搭在堂屋墙角的床铺往软和的收拾了再收拾。三间石板房,老 小俩口各住一边,全木匠睡在中间,倒也没啥妨碍。 不图挣大钱,只求混日子,全木匠深受欢迎,生意十分红火。东家叫了西家请, 一做就是上十天,真如蒋炎高路上说的,人们把他当神的敬。他白天出门做活,晚 上回蒋家睡觉。手里有了几个钱,也拿给蒋炎江称盐打油零碎使用。隔三差五从大 队代销店买块布料,买双鞋袜,买点香皂、手绢一类的东西,送给聂彩莲母女,很 讨得女主人高兴。 母亲说:“全木匠心好!” 女儿说:“全木匠情长!”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