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九七○年六月三日,昨天还是睛朗的天空却阴得实腾腾的。早饭时分,下起 蒙蒙细雨。不一刻儿,县城旁边的乾佑河,清水变成了黄泥水。 公判大会在西河滩召开,黑压压的人群席地而坐。临时搭起的大会主席台占据 了山根下的石嘴子,大喇叭里唱着语录歌。周围山垭上十多挺机关枪,枪口阴森森 地对着会场。据说,还有一个加强连的解放军隐蔽在城外待命。 上午十一时,罪犯被从一长串汽车上押赴会场。前边二十四人一律脚镣手铐, 周身上下还被绳索捆绑着,脖子上挂着纸牌一律打着血红的大“×”。除了少数几 个尚能迈动脚步外,其余皆被拖着、抬着,脑袋耷拉着,让人怀疑早就断了气儿。 紧跟其后者只是用绳索反捆着胳膊,黑压压一片,望不到头。 口号声此起彼伏。领喊者声嘶力竭,响应者嘤嘤嗡嗡,似乎都带不上劲儿。判 决书由县委书记兼县革委会主任宣读,精瘦的一把手却音量很大,底气十足,咬牙 切齿,吐字清晰: “经查,以地主出身的前科犯惠生厚和周本汉、张德虎等为首,组织而成的 ‘刘总师’,是一个有名称、有组织、有计划、有纲领、有目的、有行动的反革命 暴乱集团。他们乘文化大革命之机,秘密串连,积极发展组织,网罗没有改造好的 地、富、反、坏、右分子,密谋策划,召开反革命黑会,制定反革命纲领,建立反 革命舆论,恶毒攻击我党和社会主义制度,诬蔑、诽谤无产阶级司令部,无耻吹棒 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大肆鼓吹‘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叫嚣分田到户, 纠集匪徒攻打公社机关,杀害基层干部,公开进行反革命暴乱,狂叫‘从农村打到 城市,由小到大,直打到中央,会见刘少奇’,妄图仰赖帝、修、反,颠覆无产阶 级专政,复辟资本主义……” 惠生厚站在最显眼的地方,听着这一篇编得纹丝儿不露的判决词,一口恶气猛 然涌上心头,难怪要砍这么多脑袋,真相完全被歪曲了,哪有这么些名堂!他想挣 扎着喊一声“冤枉哪!”但可惜脖子有一根扯得很紧的细麻绳,只能够吸气出气, 喊不出声来。他脸憋得血红,脑袋动了动,脖子又被勒得更紧了……最后,他急火 攻心,气愤难耐,昏了过去,硬是被两边挟持的解放军战士使劲扶着才没有倒下去。 惠生厚头脑重新清醒的时候,已被拉至一块四五亩地大的乱石滩。紧挨着乾佑 河,一溜摆儿挖着二十四只坑。他扭头左右看了看,一个个熟识和不熟识的身影面 对青山。突然暴涨起来的河水,把水底的石块冲得震天价响。他绝望地瞅了瞅天空, 叹了口气:完了,一切全完了…… 随着一排沉闷的枪声,二十四具尸体歪倒在鹅卵石上。血水混合着雨水,流进 河水里,染红了半条河…… 雨越下越大,河水越涨越猛,乾佑河以有史以来最大的洪峰,吞没了一河两岸 尚未收获的麦田,把人们半年的辛苦毁于殆尽。山民们诅咒河水的无情,河水的罪 恶。然而,河水也功德无量。它冲走了无人收敛的冤魂尸骨,掩藏了人世间的罪恶。 (全文完)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