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阳老乡扎根第二故乡 第一年过去了,汽车仍停在墨脱土地上那不太显眼的老地方,车头车身粘满了 一层灰。绵阳老乡在车前车尾反复看了很久,没说一句话就走了。他心里很不舒服。 第二年汽车仍在老地方,根本就没有变化。要说有变化,就是我们的绵阳老乡 变了,他的老婆又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就是抱着这个孩子来看车的。他把这个小 幺儿平放在车头的踏板上,让他感受一下坐车的滋味。这时候,县长和县干部也来 看车,大家碰在了一起。县长热情地把他的小幺儿抱起来亲了又亲,边亲边说这是 墨脱的后代、建设墨脱的接班人,今后墨脱的发展还得靠他们这一代。绵阳老乡觉 得心里酸酸的。 墨脱的时光虽然很富有,但消逝起来也很快,转眼就到了第三个年头。绵阳老 乡发现汽车的轮胎胶皮被人割去了,很快他又发现汽车的车门和车厢护栏被拆了下 来,车上的其他零部件也相继被拆掉。绵阳老乡没有想到这辆创造过历史记录的汽 车会是这般模样。 当他的激情重新被封存在心底深处时,他的生活又回到了老路上。坡土上的庄 稼仍在猛长,势头不减当年,地里的庄稼要人去收割,躺在地里的瓜要人去搬动。 如此一成不变的生活令他窒息。他对未来的生活完全失去了信心。 他的门巴族老婆对未来的生活没有失去信心,她几乎承担起了哺育五个娃娃的 全部重担。此刻,她特别能理解男人的心情,更加温柔地百依百顺地呆在男人身边。 她觉得和这个汉族男人在一起生活很好,她对目前的生活也非常满意,特别是为这 个男人生了五个娃儿后。在这个清冷的坡上,一天不见着她的男人,心里就空荡和 不踏实。 那一年他把自己那飘浮不定的思绪收了回来。在日趋平稳的日子里,他的门巴 族女人又为他生了一对双胞胎,老木屋现在更热闹了,闹得他常常朝屋外跑。 这时,在绵阳老乡的心底深处正在萌发一个大胆的计划。从波密通往墨脱县府 的公路看来是修不通了,他来墨脱也快十年了。十年,在人生美好的年华中多么宝 贵。这十年,山外的人也许做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可自己在墨脱,几乎与世隔绝。 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呀? 如此下去,下一个十年后自己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下一个十年不能这么过了,从现在起,对自己的人生要订一个十年规划。 封山的季节快结束了,小河的水位悄然升高了不少,远山隐隐又披上了绿装。 大地回暖,绵阳老乡的内心深处躁动起来。 在一个极其平常的夜晚,待七个娃儿都入睡了的时候,他对妻子说,开山后, 他要去山外看看。女人闹不明白地问他去山外看什么? 他说,也不知道山外像什么 样子了,自己在这里呆了十年,也许山外变化很大呢! 女人说要跟他一块儿去。他一惊,忙说,那七个娃儿怎么办。 女人说,带着一块儿走,全家大小都去山外看看。 他叹了一口气,心想:全家大大小小怎么去山外看看,路段艰险她又不是不知 道。他不语了,望着窗外出神。 女人轻声地问他,去山外后什么时候回来? 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个简单的问题他根本就回答不了。他是一个善良、老实的 人。他的真实想法是去山外看看,能否有合适他干的事情。他想在山外通过自己的 努力站住脚,多挣些钱,然后把老婆娃儿接出去,一家人过另一种生活。 他把这些想法告诉老婆后,这个温顺的女人却一个劲地摇头,她说她不愿去山 外生活,她就喜欢这里的生活。她说我们一家生活得好好的,为啥非得去山外生活 呢? 如果男人去山外干活挣不了钱,不能呆下去又怎么办呢? 他说,如果在山外呆不下去他就回来当背夫。女人一下子坐了起来,抱住他的 头连连说不,当背夫太危险了。万一他出了什么事,她和娃儿怎么活。 这个门巴族女人已经把他看成了自己的生命的一部分,每时每刻都不能分离。 这一点绵阳老乡心里最清楚。 沉默,久久的沉默。他感觉胸中堵塞得慌,有一种东西要迸出来。他咬紧牙关 在忍着,人心都是肉长的,他感觉心中有一种撕裂般的痛楚。他握住了女人的手, 想起了第一次和她见面的情景,她把一生都交给了他。在那些风风雨雨的岁月里, 自始至终都那么爱他,依赖他,他能离开她、离开他的七个亲骨肉吗? 在山外无论 干什么事情,他还能有在墨脱这种刻骨铭心的亲情吗? 绵阳老乡想,现在自己这副模样到了山外又能干什么呢? 窗外,新月如弓,墨脱的山峦被月色淡淡地抹着,露出起起伏伏的轮廓,无风 的夜晚渗出丝丝凉意。 十年来,这是两口子第一次坐在地板上彻夜长谈,他的妻子睁大眼长时间地看 着他,等他说话。 绵阳老乡垂下了头,他久久地握住了女人的手。 从那以后,绵阳老乡如同所有的门巴族人一样,过起了墨脱的生活。对外人他 从不提及他过去的事。任何一个外人第一次看见他,绝不会把他与汉人联想在一起, 更不会将他与复员军人联系起来。 …… 绵阳老乡谈完了他的所有经历后,用红红的眼睛看着我说,他这是第一次向外 人谈出他的全部经历。他接着问我,他选择留下来对吗? 我握住笔飞快地记录着,多次被他那跌宕起伏的经历所激动和震撼。我对绵阳 老乡说,他的选择是对的,能和如此爱自己的女人在一起,也是人生的幸福。我还 告诉他,在墨脱这个特殊的地方,在门巴族人的眼中,他就是一个汉人代表。 我问他在这个荒芜的老村落里,像他这种经历的汉人还有几个? 他说仅有他一 个。同时,他说他也感到很惊奇,看见一个人挎着照相机在老村落里走来走去,真 不容易呀! 一个汉人居然能走到这里来。 我告诉他,我还准备多拍摄一些照片,然后离开墨脱去波密。 他很吃惊地看着我,说已经封山快一个月了,早就没有人出山了,在这个时候 还没有人能走过封山的垭口。他问我什么时候走? 有没有向导? 我没有回答绵阳老乡那些关心我的问题,只是自言自语地说,我会走出去的。 临走时,我在我那不太宽裕的盘缠中拿出三百元钱给了绵阳老乡,尽管现在他 拿着这三百元钱也许没有什么实际用处。他和他的门巴族女人、五个娃儿站成一排 看着我。我告诉他,我离开墨脱前再来看他。他笑了,连连向我点头,一会儿,他 的眼眶又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