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杭日记》始末(4)
寓楼檐下秋雨不断。杭州像一片巨大的落叶泡在清冷潮湿的雨水之中。事情的
结果最后终于出来了。尽管已有心理准备,郭仍然无法坦然面对眼前的事实:对他
的升职仅仅作出某种模棱两可的建议,而非原先私下里讲定的直接任命。他在杭州
城南的山林中转了一整天,回来后打起精神跟新老朋友一一告别。第二天又在房东
沈六郎的陪同下上街买了点当地土产如核桃笋干之类,并有生以来第一次喝醉了酒。
“杭州,一个爱你的人现在要回去了”,我在难以言说的同情与伤感中读了他最后
几天的日记:“廿七日,客杭。到省中伺候,书卷已完,马生改抹,但咨省而已,
令人恨。再嘱马生,不允。盛亲家来别,付家书,报事体乃是。晚见马生,云非不
用力,首领官不从,奈何?愿退元物,不曾收。再见德辉。见汤君白,同见李君德
借钱。归家闷甚。奔走两月,今日坏尽。”
“廿八日,早见唐仲文嘱俸事。次见宋春卿,会李士可,同二公游开元宫,次
到寓所共茶。二公更欲相携,余以事不如意,舍之而别。李君德来。问卜。再到省
中见杨生,嘱更迟一二日。见张德辉论乃事。见雷景颢,不遇。访郭总管,不遇。
会李齐贤。又见德辉,值出。晚灯下坐久,谋之无计。更迟二日,且往长兴索俸作
归计耳!”
接下来我们可怜的镇江儒学学录郭畀的故事很快就要结束了,并且故事的场景
也将从杭州转移到两百里外的一个山区小县长兴。他在知州吕某的官署中作了一段
时间的座上宾,并与一帮当地文人混得不错。长兴的文化舞台较之杭州要小得多,
甚至比他的家乡镇江还要小。他受到追捧当然是因为他的谦卑以及深湛的学识,但
我对他在当地的逗留时间超过一个半月这一点还是不能不感到意外。等着欠俸问题
的解决应该是个合理的解释,同时他那饱经意外打击的精神与肉体也需要一个相对
安静的环境来休养。杭州留给他的伤口实在太大了,以至他返回镇江以后,又去焦
山普法寺住了一段时间,“一洗城市之俗尘也”。他那首被同时选入《元诗选》和
《元诗别裁集》的著名短诗《宿焦山上方》,据厉鹗考证,也正是此次游程留下的
生动记录,诗云: “扬子江头风浪平,焦山寺里晚钟鸣。炉香未断灯花落,唤起山
僧看月明”。
郭畀客杭的无功而返为理想化的现实主义者在现实面前的尴尬提供了新的失败
文本。在某种意义上它是知识分子自以为是的精明与狡狯与世俗的精明与狡狯较量
的结果。因此我们如果说它是“偶然的”,不如说它是“必然的”。在这场力量悬
殊的斗争中,一方以下职官员、饱学老儒、文坛名士等担纲,另一方却是把持政府
要害部门的猾吏与要员。除了作者本人始终执迷不悟以外,我相信大多数读者从一
开始就不难判断出事情的结局。在日记中,我们看到龚子敬的推荐书到了张菊存那
里就没有了下文。李叔仪的父亲资深书吏李伯玉代撰的个人求职报告竟然引用律文
有误,在礼部、宣慰司、儒司之间遭到斥责与拒绝。张德辉一见面就十分可疑地把
他拉到家里说话。赵孟頫态度暧昧。马外郎贪得无厌。王都目的刁难。张士瞻的强
横。井同知的敷衍了事。凡此种种仿佛灰暗的电影镜头,使剧情的发展完全脱离了
原先构思中的完美与精致。而郭的表现正像一个蹩脚的三流导演,在这幕由他自编
自演的长达五十余天的闹剧中,空耗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最终不得不灰溜
溜扔下导演帽与麦克风一走了之。他的愚蠢在这里,他的可爱也在这里。天性温良
加上中国文人骨子里的山林思想,使他对自身的失败始终能够保持息事宁人的低调
态度。这也是他最能引起我敬意的魅力所在。在离开杭州前留赠友人宋春卿的诗中,
他感慨“功名身外复何求,丘壑心中实过之”。在长兴,当一位名叫孟云心的收藏
家向他郑重出示宋代黄居采的两轴湖石蜨猫时,他至少已能静下心来鉴赏,并发现
“黄氏父子作石,用笔横拖,小作圈子,俗谓之野鹊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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