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松雪斋到鸥波亭(4)
大约在此前后,打算放弃政治雄心,以交游与书画创作构筑生活主要内容的后
赵孟頫时代终于要开始了。这是元代乃至古代中国艺术的幸事。我们还无法断定赵
当初作出这一重大决定时,精神上所经历的痛苦而复杂的过程。因为头上这顶乌纱
毕竟来之不易,何况为此他甚至还付出了牺牲个人名誉及有可能受到后世唾骂的代
价。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当他两年后济南任满回京交付公事完毕,以丈人病重为
由乞假回到湖州时,昔日心雄天下的济世抱负,依稀已化作一片似真似幻的纸上云
烟了。他先后寻找借口婉辞了国史馆主管和山西太原路汾州知府兼劝农事的任命,
除中间为书《藏经》应召短暂回过一次北京外,一直以身体不好及先人陵墓亟需迁
葬为由赖在家中潜心绘事。多年的艺术积累加上内心难与人言的委曲与怨懑,在才
情的驱使与引导下犹如瀑布狂泻——在洁白的纸绢上渗开、凝固、意态纵横——从
而形成一种极富创造性,被当今艺坛的权威理论家王伯敏誉为化作家气为士气的新
的画风。如果有兴趣查一下台湾学者戴丽珠整理的赵的著录及流传编年表,就会发
现他一生中许多重要作品均成于这一阶段。在其中唯一存世的那幅我们熟悉的自画
像中,其年四十五岁的赵儒雅、潇闲,俨然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旁边还有他当时
意犹未尽题写的一首七律:“致君泽物已无由,梦想田园霅水头。老子难同非子传,
齐人终因楚人咻。濯缨久判从渔父,束带宁堪见督邮。准拟新年辞官去,百无拘系
似沙鸥。”尽管自赵数年前应召出山那一刻起,为了掩饰自己热衷仕途的志趣,对
周围的朋友及社会舆论有所交代,山中林下什么的作为一个潇洒的话题就一直出现
在他笔下。但从这首诗中如此坚决彻底的态度来看,似乎不大像是闹着玩的。另外
细读《元史》也可以知道,他的济南同知一职虽说因去京公干作罢,其内在原因却
为与一个省政府监察部门的蒙古官员韦哈剌哈孙长期不合,后者一次次向上头打小
报告,说他坏话这才干不下去。
这里我想稍稍旁涉一下德清的水势,至少这可以帮助我们对赵在该地别业的位
置作出大致无误的判定与确认。在作为一个个人政治标识的松雪斋时代行将结束之
际,这一点也许显得尤为重要。尽管由于环渚皆山,溪涧密布,从而使任何想弄清
从西天目下来的诸峰湍流如何在这座县城里纵横交错的努力困难重重,甚至在当地
的县志里也一向纠缠不清,但它的三条主要水道——余不溪、龟溪及汇总后由湖州
入太湖的余英溪——仍然不难分辨。虽说它们在当代的水利志里总名霅溪,其间各
段水源历代以来却一直有着自己的独特称呼。而就对此文至关重要的余英溪而言,
指的应该就是从武康城外至湖州埭溪乡总长约二十余里的这一段。根据前引戴表元
文及元初书画里的有关题识,松雪斋的确切位置在余英溪龙洞山下这一点基本上可
以无异。龙洞一名虽说自元末起一向湮没,但通过对历代郡志及有关图籍的阅读与
分析,我个人倾向于认为位于现今德清龙山乡境内的王母山——明代以降又名响应
山与黄陇山——即古之龙洞。这不仅因为此山的高度及地理位置大致与之相符,更
重要的是它独特的人文景观:瀑布、亭阁、寺庙与龙穴 ,无不与当年《剡溪文集
》里的具体描述丝丝入扣。而且,在除计筹山外德清的大大小小三十余座山峰中,
这也是唯一留下有名寺和古代高人居住记载的地方。可以想象,在大德初年前后,
赵偕妻乞假归隐,以逸待劳那几年中,这对恩爱夫妇除偶尔去杭会友及参加艺术活
动外,一直隐居在山下的别墅里拈管吮毫,朝夕相伴,其“绿蕉泻影昼挥翰,红袖
添香夜读书”的旖旎风光该是多么自在且让人神往。由于当时赵在朝廷中唯一的倚
仗元世祖忽必烈已经去世,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皇室内部围绕权力的争斗再度迭起
高潮。继位者成宗皇帝铁木耳虽说已经登基,但占据青海新疆一带,同为成吉思汗
孙子的海都却对他丝毫也不买账,于是,同室操戈,积尸如山,这场争夺皇位的战
争一直延续到成宗死前一年(公元1304年),才终于以后者战败去世得以结束。因
此,无论就政治机变及个人安危角度来考虑,其时赵为自己断然作出的“隐而不拒
于出也”(戴表元语),以退为进、静观其变的策略都不失为一项明智选择。再说
在德清的乡居生活确实也使这位前朝王孙新朝宠臣深感宁静与喜悦,至少令几年来
畏谗受讥、战战兢兢的内心压力得到了有效释放。宋濂《姑苏幻住庵记》说他与后
来成为生平知已兼精神导师的吴中高僧中峰明本的结交就始于此时,这一点非常重
要。其间他写下大量寄情山水、渴慕清闲生活的诗篇,还多次沐手熏香精绘陶渊明
彩像,用于赠人或自赏(其中一卷形式上颇肖现代连环画的力作《陶潜遗事》甚至
有十余幅之多),依稀可窥其当时迷惘消极心志之一斑。
几十年后,门人杨载为他私谊甚深的老师写传记,显然出于为尊者讳和不愿开
罪朝廷的双重考虑,对赵四十二岁至四十七岁出任江浙儒学提举前的这段特殊生活
思想经历照例只字不提。《元史》里的本传虽说成书年月已是明初,除了简洁得不
免令人生疑的“久之”二字,居然同样也只是一片空白。由于这两篇文字是现存有
关赵生平资料最原始也最权威的著作,因此,对那些致力于在从松雪斋到鸥波亭的
途中搜寻转折信号的研究者,这显然是件麻烦和不幸的事情。好在赵个人的诗文集
里还多多少少留下了一些可供参阅的线索与痕迹。或许正是鉴于与上述同样的原因,
这本四十五岁当年即由作者自己选编停当,好友戴表元为之作序的集子生前却一直
不敢贸然出版。另外,从时间上看,此书的定稿也正好处于前后赵孟頫时代的一个
完美的临界点上。如果说此前政治理想与济世抱负一直是他人生的主要兴奋点的话,
那么在此之后,假如没有什么意外事情发生,我们将有幸看到,他的才华、情感与
天赋终于想到要返朴归真,抱元守本,打算通过画绢与纸张认认真真向世人集中展
现出来了。
江之汇位于湖州市区馆驿河头苕梁桥下,是这座当年名闻江南的文化望郡目前
仅存的古老地名之一。从天目山下来的两股主要水源——著名的苕溪与 霅溪——
在分别由东西方向浩浩荡荡进入城内后,在这里汇合、冲激、蓄积,然后穿过不远
处的骆驼桥由机坊江北流太湖,这显然就是它当初得名的由来。尽管眼下日益狭窄
的河道、倾圮的石埠、低矮破烂的旧式民居,使它在周围鳞次栉比的现代化建筑的
挤压下显得极为灰暗、刺眼,但在八百年前的宋末元初,这里是湖州最繁华的政治
经济中心和富人别墅区。毗连的烟波浩淼的月湖(月河原名,面积远较现在为大)
象一面巨大的明镜辉映出财富、功名、门阀、建筑与文化的迷人景观。由于湖西今
竹安巷底至湖州大厦一带自唐代以来一直是该地的客航码头兼主要商品集散地,加
上犹如珍珠般点缀湖面的数不清的亭台楼馆,因此,其甲第连云、富丽奢靡之景象
甚至较之它历史上的鼎盛时期——唐以前这里即为古之白苹洲,有关此说我将另文
详述——尚有过之而无不及。仅以现在月河桥西至苕梁桥一带为例,郡志里留有记
载的寓主就有尚书倪思,名士王子寿、沈自诚,名宦兼巨贾莫君陈父子等官僚豪绅
或文坛泰斗。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及后代在宋亡之后一直倾向于持一种消极、观望的
态度。正是基于这样的原因,至元二十六年当赵孟頫出仕元廷后第一次返回湖州,
用世祖皇帝忽必烈见面时赏赐的五十锭中统宝钞(折合白银约五千两)在这里买地
造楼,修筑后来成为中国艺术胜地的鸥波亭,迎娶相爱近十载的红粉知己管道升,
事实上也并不敢有多大张扬和想象中万人争睹的热闹场面出现。这固然与他一向低
调的处世原则有关,同时当地舆论的訾议与不屑想必也是他当初不得不考虑的一个
因素。包括他同族中的许多亲戚、朋友,据载当时就不乏有人与他断然绝交以示不
满。这也可以用来解释赵生平为何一直喜欢寄寓德清而绝少回到家乡居住。由于婚
后管长期随夫辗转任职北京、济南等地,这座巨宅很长时间内一直只由家人看管。
元贞、大德年间一方面由于赵自身政治态度的某种微妙变化,一方面居住乡下的丈
人管伸身染重疾,为求诊治方便不得已迁居郡城,加上自己母亲丘氏年事已高也时
需探望,赵回湖州的次数及居住时间想必较前已有所增加。这方面一个有意思的判
断依据是他留在画幅上的落款。即以大德二年为例,松雪斋与鸥波亭在他笔下以差
不多同等的次数出现,透过纸光缣色,似可依稀看见他频繁往来两地的匆忙身影。
在其时写给一个和尚朋友南谷大师的信中,他自己也称:“旧年廿六日还乡,除夜
来德清。新岁二日,忽路家(湖州路总管府)迁吏见请。三日,急回城中,乃蒙隆
福有书经之召。今日至德清别墅,明日即过杭诣省中计事。”当然,将这样的自白
仅仅看作个人生活记录显然是不够的,从精神或政治角度来理解,这也是当时赵复
杂、矛盾的内心世界的一幅绝妙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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