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松雪斋到鸥波亭(7)
搜集中年赵孟頫主要作品的各种临本及印刷专集,企图通过对文字和内容的研
究揣摩进入他真实的内心世界,也许是我在此文的写作中最费时费力且劳而无功的
事情。更要命的是,这一努力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反倒成为对我自己最初动机的一种
反讽。看看他笔下这些令人思邈神远的动人图景吧:清绝的山水,古松修竹,凌寒
独开的梅花,草庐中静修或小艇上独钓的隐者的背影,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人格力
量和精神情操,可以说在他传神的画笔下被演绎得尽善尽美。不过叫人遗憾的是,
相比较他略晚的元代另一杰出画家倪瓒,赵的这些作品显然更多地带有装饰风格和
灵肉分离的特征。也就是说,当他的才华与艺术功力在纸面上腾跃的时候,他的心
灵却不在那里。我注意到在他公元一二九九年八月再度欣然出任前夕,尚精心绘制
了一幅《桐荫高士图轴》送给一个朋友。甚至还在宋高宗赵构所书的《孝经》上题
款,恭称“中兴皇上,非独以孝敬达于中国,而以奎画行于天下,遒劲婉丽,稼纤
巨细,一崇格法,虽锺、王复书,虞、诸再世,未易过此。”前后也就不到一个月
时间,这位宋高宗的嫡孙转眼就成了元成宗的宠臣,而桐荫下号称隐而不仕的高士
头上的荷冠,恐怕也得改换成一顶簇新的“集贤直学士、行江浙等处儒学提举”的
官帽了。
还有什么比让一个扬言退隐的人在官场重又频频出镜更严厉,同时也更具戏剧
性的惩罚呢?尽管赵表面看上去不露声色,一副心安理得、气定神闲的样子,私底
下想必也会为自己好不容易扭转过来的形象重遭损毁感到十分尴尬。好在多年的官
场履练早已使他学会了忍耐与逆来顺受。再说与由此获得的现实的利益相比,这点
精神的损失又算得了什么呢?更何况这个职位跟从前在京师的侍臣生涯毕竟有着很
大的区别,至少对他其时正处于高峰期的创作状态并无多大影响。首先公堂上可以
随意摊纸泼墨就是一大便利。其次工作量不大,职能相对独立,不必整天处于政治
漩涡中担惊受怕,两位主管上司左右参知政事燕公楠与郝天珽又都系文人出身,喜
欢艺术与经史,且与他私交都相当不错,也颇令人惬意与喜出望外。《客杭日记》
的作者郭畀公元一三○八年秋天来杭公干,由知情朋友提供的有可能顺利找到赵的
地点,竟然是西湖边的几所知名寺庙里,就是一个最好的说明。“到玄同观……是
日郝左丞赵子昂方会而去。”“湖上兜率寺见赵子昂学士不遇,乃侄赵仲美具茶讫,
致意。”“玄同观见赵子昂,时郝左丞坐正席,子昂问都下事。”在漫长的为期十
年的江浙儒学提举任上,这几乎可以看作是赵工作及生活实况的一个缩影。如果说
那时他除了每月定期回德清或湖州的家中度假外还有什么别的爱去的地方,估计就
是因藏有王羲之《快雪时晴帖》而闻名于世的杭州名士郭天锡的此静轩,或者与他
书法齐名的鲜于伯机新盖的规模宏丽的别墅了。在那里他们切磋技艺,议论时事,
临摹或品评鉴赏前代的法书名画。令人奇怪的是,尽管其时赵的身份已由采菊东篱
的雅士魔术般变回从前路人侧目的朝廷新贵,但朋友圈子里的那些人对他的态度似
乎并未有多大变化。而他自己偶然在某种场合遇到诘责与蔑视时也总爱以“自知世
事都无补,其奈君恩未许归”或“功名到手不可避,富贵逼人哪得休”诸如此类的
借口来搪塞和自辨。言下之意当然是试图让公众产生这样一个印象,那就是出仕并
非他的本意,无奈朝廷错爱,不肯让他歇着,不得已只好出来勉为其难。前引《赵
孟頫系年》一书在记录这帮元代历史上最杰出的才子的日常言行交往方面,做了大
量详尽而有实效的工作,但至元三十一年甲午(1294年)条下称“是年,鲜于枢为
孟頫书五言绝句四幅”一事显然由于作者失察误读,以至未免张冠李戴了。该书原
引《石渠宝笈》卷三十七《元鲜于枢大书二十字一轴》中的原始文字是这样的:
“至元甲午良月,北村市舶之赵翰林,以此四纸求余作大草书。久病目昏,不能对
客,聊以应命,殊愧不工。他日再易,必又是病目时也。呵呵!鲜于枢。”任道斌
先生似对文中“北村市舶”这一关键词未予深审——误人名为地名——从而将困学
斋主人赠当时正打算去拜访赵的杭州著名诗人、画家,曾任庆元路市舶提举的汤北
村的四屏大草,错判为应赵孟頫之请而书了。其实,从卷末赵题跋中“困学之书,
妙入神品,仆所不及。然四幅不若合为一幅之为佳,爰使能者重装潢之”这样的口
气,也能很容易看出此书跟赵应该并无直接关系。当然,少此一番翰墨因缘,于鲜
赵两人的交情不可能有什么实际影响。事实上自至元二十四年六月在杭州结识直到
十年后鲜于枢辞世,赵对这位身世、经历、志趣与自己均有几分相似的朋友一直持
礼甚恭。在明代杰出艺术家董其昌的著述中,后者还被夸张地说成是赵初学书艺时
的老师。先后加入这个艺术圈子的还有当时国家政治生活中的一大批重要人物。他
们大多象赵那样言谈风雅,行事可疑,在艺术领域与官场上均有不俗表现。为了给
自己既渴慕归隐,又难以割舍尘世享乐的尴尬境状寻找到理论上的有力支持,于是
一个所谓“吏隐”的虚玄的概念,就在这前后被重新炒热,并很快成为当年度使用
频率最高的词汇之一。这顶高帽首先由赵在《寄鲜于伯机》一诗中慷慨地抛给了对
方,接着其时已有些耐不住寂寞的浙东大隐戴表元在《紫芝亭记》里又将它回赠于
赵,然后上述诸人一个个如获至宝并开始互相抢着往自己头上戴。从字面上分析,
它的寓义应从庄子“大隐隐于朝”一语中派生出来,只不过自我标榜之心更显而易
见,动机也更功利罢了。与那些不守戒律的俗僧打着“酒肉穿肠过,佛在中间坐”
的招牌花天酒地几乎就是同一个意思。尽管此前已有宋末大儒王若虚曾对此予以深
刻揭露,认为“吏则吏,隐则隐,二者判然其不可乱。吏而曰隐,此何理也”,并
一针见血地指出事情的实质在于“尸位苟禄者,遂以为借口”,但这样尖锐的批评
似乎并不影响这些新一代的热衷者依然借此自高身价,互相捧抬。而赵作为他们中
的典范及始作俑者,玩起这套把戏来那就更是得心应手。说起来,尽可能让官场背
景淡化在自己的艺术声名之中,这也是鸥波亭时代政治上的重要特征之一。
但在通往前朝曲折的精神道路上,爱恨交加与怅然若失似乎依然凸现出赵情感
的内在秘密。一个秋天的下午当他伫立冷雨霏霏的岳坟边,凝望似曾相识的故国山
川,久久封闭的心灵闸口一刹间波涛汹涌,并以迅疾的不可阻挡的方式奔泻出来。
于是,一首赵一生中最杰出的诗篇,就这样在短短几分钟内诞生了。“鄂王坟上草
离离,秋日荒凉石兽危。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英雄已死嗟何及,天
下中分遂不支。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按照元史专家幺书仪的说法,
此诗之佳处显然在于“亡国之痛,故国之思和一个书生无力回天的叹息交织在一起”。
即使后世那些对他改节仕元一事颇多成见的人,如虞堪、董其昌、爱新觉罗·弘历
(乾隆)等,也不得不承认诗中开阔的襟怀与哀婉的情愫,自有一种沉痛的、动人
心魄的力量。当然,这样真实呈现自己情怀的瞬间在赵一生中应该并不多见,与他
几个月后主动上诗元室,颂赞其铁腕统治“仁风遍满九垓,望霓旌缓引,宝扇徐开,
喜动龙颜,和气蔼然交泰。九奏箫韶舜乐,兽尊举,麒麟香叆。从今数,亿万斯年,
圣主福如天大”或“八音奏舜韶,庆玉烛调元。岁岁龙舆凤辇,九重春醉蟠桃宴。
天下太平,祝吾皇,寿与天地齐年”的那些谀词烂调相比较,就算放在科技时代的
高精度显微镜下,恐怕也很难使人相信上述诸作竟会出自同一人之手。主旋律与多
样化的复杂关系,在他手下被阐述得如此完美,这真是一个奇迹。也许,在赵秀外
慧中、大智若愚的外表下面,精神与肉体确实与生俱来就有一种能够各自分别存活
的特殊功能。它们偶尔也会表现出相依为命,但更多的时候却分道扬镳。如果有谁
对两者之间的血缘关系感兴趣,那么我想,只要他能准确测量出从松雪斋到鸥波亭
之间精神上的实际长度,这个问题应该不难得到解决。
自从济南罢官当年为周草窗绘《鹃华秋色图》的新的个人时代以来,通过展示
令人惊叹的艺术才华消弥因出仕一事引起的舆论风波,争取得到知识界的谅解并为
之重新接纳,事实已经证明赵的这一策略相当成功。同时值得庆幸的是,杭州十一
年的儒官生涯非但没有想象中功亏一篑、欲饰无辞的窘迫情状,反倒为他改变自己
形象的努力提供了大量的机缘与时间。当时一方面由于元廷统治经过多年的励精图
治基本上已趋稳固,另一方面随着民族矛盾的逐渐淡化,也使得汉人知识分子在政
府中任职的人数越来越多。手头的一个现成例子还是要提到筑室浙东奉化的戴表元,
这位被同时代人誉为“东南以文章大家名重一时者”的儒林领袖,当年在闻讯赵欲
应召出仕时,曾一口气写下长诗《招子昂歌》力加劝阻,此时自己居然也兴冲冲为
了一个信州儒学教授的蝇头微官,而不惜将三十年隐居林下的清誉卖尽。由于杭州
在元代是除北京外最大的政治文化中心,那里的湖光山色、酒楼歌馆自然成了这帮
人活动的主要舞台。大致类似的身世,同病相怜的命运,对书画及文学的共同兴趣,
加上穿插其间的大量的应酬、聚宴、游赏、观摩及其它社会活动,从而令这些原先
或隐或仕,在人生原则上判若水火的家伙很快变得水乳交融、亲密无间——至少表
面看上去是这样的。有意思的是,等到公元一三一○年五十七岁的赵因新帝登基,
被召令必须立即回京待命,接受新的职位安排时,主流文化圈子里的那些人这才发
觉自己甚至已有些离不开他了。当时署名松雪斋或鸥波亭的作品在全国各地已成为
抢手货。加上鲜于枢、周密、高克恭等也已先后谢世,赵的书画市场已俨然稳居全
国第一。特别是他于传统技法中引入文人意识,融书法线条入画,气韵格调上力主
取法晋唐等革命性主张,在深受南宋院画影响浸淫的元初画坛确实令人感到刺激和
耳目一新。据他的好友,因在北京刑场劝文天祥投降被啐了一脸唾沫而闻名的诗人
方回《桐江续集》卷三十一所形容,当时赵在湖州江之汇的鸥波亭因求画者接踵而
至,络绎不绝,“小者士庶携卷轴,大者王候掷缣墨”,热闹得简直已到了“门前
踏破铁门槛”的惊人程度。包括他的爱妻管道升和二十岁的儿子赵雍,在画坛上均
已有了不俗的名声。今天许多赵的研究者都乐于推崇他中年时期艺术上的功力与成
就。而对其中明显超出纸张与缣帛之外的功利部分,却大多不与关注或干脆置若罔
闻。
多年以来一直流传着这样的故事:一次赵在回湖途中遇见一对旧日相识的夫妇
竟沦为以乞讨为生,一时恻隐之心大起,不但立即将两人收留在鸥波亭中负责清扫
工作,甚至一段时间后当后者衣食无忧之余得陇望蜀,提出有关终老之计的非份要
求时,还尽可能大人大量地让他们的愿望得到满足:“命待使取纸墨就亭图之,神
速特甚,俾夫妇鬻以为身后(殓资)计。其人持至骆驼桥,好事者以十千购之。”
(刘绩《霏雪录》)另一个故事的发生地好象也是在湖州的家中,“有二白莲道者
造门求字,门子报曰:‘两居士在门外求见相公。’松雪怒曰:‘甚么居士?香山
居士?东坡居士耶?个样吃素食的风头巾,甚么也算居士?’管夫人闻之,自内而
出:‘相公不要凭地焦燥,有钱买得物事吃。’松雪犹愀然不乐。少顷,二道士入
谒罢,袖携出钞十锭,曰:‘送相公作润笔之资,有庵记,是年(疑“牟”字之误,
即牟巘,湖州人,曾任儒学教授。苏州现尚存《玄妙观重修三门记》碑,赵书牟记,
是否系此?待考)教授所作,求相公书。’松雪大呼曰:‘将茶来与居士吃!’即
欢笑逾时而去。”(孔济《至正齐记》)对于那些打算从心灵与本质上把握赵氏其
人的研究者,这两个故事所造成的障碍与难度可谓不言而喻。相比于前者几令人追
怀倾慕的仁者之风,后者所提供的细节——如果可信的话——显然因为过于生动以
至真实得近乎残酷了。泾水与渭水可以如此和谐地流淌于同一河床之中,也许这就
是赵的个案意义与魅力吧!由于以上记载均出自同时略晚的作家之手,可以相信,
即使当时赵在艺界已隐然有领袖群伦的气象,但不排斥在民间舆论和后人眼里依然
是个相当有争议的人物。
一个政治面目的善变者,即使出身高贵,待人和善,且又才华出众,看来也不
大可能成为真正从内心受人尊敬与拥戴的人物。更何况时代为此提供的背景又是那
么敏感和复杂。因此,在赵为期十一年的江浙儒学提举任上,尽管表面上看他在大
庭广众中的形象似乎非常成功,私底下有关他的笑话与段子事实上却一直没有停止
过。这方面元人虞堪题赵《苕溪图》的一首诗极具典型意义。“吴兴公子玉堂仙,
写出苕溪似辋川。回首青山红树下,岂无十亩种瓜田。”对于其时正为自己的出仕
百般寻找理由的赵,这样的讥讽也真称得上是入骨三分,几令人无地自容了。同样
的例子还有一个元代无名和尚跋赵书《归去来辞》的那首有名的七绝:“典午山河
半已墟,蹇裳宵逝望归庐。翰林学士宋公子,好事多应醉里书。”酒喝多了不妨写
了玩玩,醒来立马忘个干净,这话同样也说得相当尖刻。至于《元诗选》初集小传
所列宋子虚“文在玉堂多焕烂,泪经铜狄一滂沱。原陵禾黍悲丰镐,人物风流继永
和”一诗,我怀疑即是前述《啽呓集》中被赵通过有效的公关与人情手段,软硬兼
施,碍于情面不得已撤下来的那首。元史研究者徐子方先生曾认为此诗的要害在于
:“故意将赵孟頫的文采风流与宋亡后江南残破遗民忠愤对照起来。叹惜与讽刺显
明于字里行间”,可谓知者之言。这样的例子在赵生前死后应该还可随便举出很多,
包括有人在他儿子赵仲穆的《墨兰》上题的“滋兰九畹空多种,何似墨池三两花。
近日国香零落尽,王孙芳草遍天涯。”作者张雨说起来甚至还是与赵父子关系均相
当不错的一位朋友。尽管事后仲穆画《黄粱梦图》并题诗于上持之赠张,认为“举
世通惊梦一场,何须抵死说黄粱?劝君切莫频开口,恐起癡人论短长”,委婉表示
了不满之意,但这首诗还是迅速在圈子内外流传了开来。看来,赵在自己文集里所
言“若夫人心之险,又非水之能喻也。谈笑而戈矛生,谋虑而机阱作”云云,倒也
并非完全是无的放矢。当然,对待来自舆论的抨击与讥刺,赵的虚心态度一向有目
共鉴,这就使得那些有心找他碴子的人自然无法发起持续攻击。尤其是在杭州任职
的晚期,除了以更谦卑更诚恳的态度在公众场合与人周旋外,他还写下了大量深忏
痛悔的诗篇。在鸥波亭的临水楼台和西湖边的文艺沙龙里度过的那些最后的夜晚,
赵似乎更热衷于片刻不停地在向人家解释他欲掩弥障的出仕问题。他饮着龙井,画
着山水,尽可能将自己打扮成忍辱负重、迫不得已的红尘严光或烟波钓徒张志和。
虽然“我今素发飒以白,宦途久已思归耕”,无奈“倦游客子何时去,屡欲言归天
未许”,这就是他打算让世人了解的他的所谓真实境状。而实际发生的一切也许令
人沮丧,直到十年后他在自己湖州鸥波亭的家中病逝,除了与他行迹相类的那帮朋
友外,几乎看不到还有什么别的人愿意接受他这样苍白、乏味、言不由衷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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