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如果走路时有人向你微笑,千万别以为自己长得好看,那定是自己踩到了牛 屎。当时文章写得顺手,我高兴得忘乎所以,全然忘记了自己肚子里有多少墨水。 于是,到处找人谈感受。谈感受这件事,可不是轻易玩的,弄不好,就像那只饿 死的驴一样,两头稻草都吃不着,临死还在做着选择。 先是同纳兰孑孓谈得昏天黑地,大都是我在谈所谓的创作感受,电话卡打废 了两张,那感觉就一个字:爽!纳兰孑孓在电话那头忽然来了一句:“你用这样 的语气说话挺好听的。”我听了一愣,孑孓同志的老毛病又犯了,不把我教导成 林徽因他大概觉得自己没尽到责任。我听了不舒服,操,只记得我的粗俗,就没 记得我有别的好。林徽因我不想做,因为我不是那个类型,我对他说“大胸美作” 我倒是想做,进而解释“大胸美作”就是“大胸脯美女作家”的简称——网上的 新提法。“大胸美作”这个词大概刺激了他,孑孓同志忽然无限温柔地说:“到 了北京,我一定与你华山论剑!”我愣了一下,低声嘟囔:“我……我没有剑。” 电话那头又传来孑孓两声哑枪。 放下电话,神情有点儿倦,就是神经高度亢奋后的那种疲倦。有点儿写不下 去,自己还没意识到是话说多了。 后来又见过一个女书商。与这个女书商见面,我肠子都差点儿没有悔青。 这个女书商是一个好心网友介绍的。那网友是海外学子,年纪轻轻,一路顺 利考学到海外的那种,因此说起话来有几分狂妄,少年得志使之不知天高地厚。 书商我是见过的,但这次既然是好心的网友介绍来的,我决定自己掏腰包请 客。女书商叫李清,长得意气风发,人大中文系研究生,专业是“文学评论”。 她话一出口,我发现李清与那海外网友一样,用的全是“人定胜天”的口气。 李清用了大约二十几个不同的名词评价了我的东西,听得我目瞪口呆;接着 又给我讲了几种文章结构技巧,举的例子全是我从来没听说过的外国名著;最后 她建议我写东西的时候最好用不同的角度,就是以各个主人公的角度多层次叙述 这个故事。 我当时听得是佩服至极,觉得这只有黑泽明拍电影的时候才能想得出来。同 时我又觉得自己除非得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才能写成那样,我这些小东西实在犯 不着耍这么大的把式。 至于出书的事,她含含糊糊,开的价格又很低,好像是在帮我忙的样子。我 有点儿不高兴,我最烦这种不清楚的关系,朋友不朋友买卖不买卖的。 至此,终于知道文学评论者是我这种写手的大敌,写东西之前万不可与这种 人谈话,同时我也对这种专业产生了莫大的反感,觉得“文学评论”就是“自己 写不出来文学而瞎评论”的简称。曾有一个女作者写了关于书评的文章,她说: 那些写在别人书前面的书评呀,就像是寄居在原作上的蛆,无论原作者怎样卖力, 几句简短的话就把原作者的东西形容殆尽,并自以为是。现在想起来那女作者肯 定也有过和我一样的遭遇。 但当时还不知这次谈话对我的杀伤力,只记得两个女人声嘶力竭地喊了老半 天,谈的都是玄而又玄的东西,惹得旁边吃饭的人时不时瞅一眼这两个高谈阔论 的疯子。 回去的时候已是晚上。我到了小区门口,坐上一辆三轮车,亢奋劲儿还没有 过去。我坐在车上大声唱歌,高音处都走调了。车夫在前面也放声高歌,两人各 唱各的,谁也不影响谁。 忽然听见有人喊:“大妞!”夜色苍茫中看见定定停在路旁,原来是定定看 时间太晚到小区门口接我。幸好我在车上大声唱歌让他听见了,要不两人就这样 岔过去了。 定定坐上来后,车夫不好意思唱了,剩下我一人神经亢奋地高声唱歌。 到了家门口,我把钱给了车夫。车夫跟着进了楼道,对着灯光把钱往钱夹里 放。我觉得这个车夫真谨慎,谁会少他那几个钱! 突然看见车夫和我们都在“哗啦、哗啦”地往外拿钥匙准备开门,原来他是 住在我家对面的邻居!一个靠蹬三轮为生的破产农民!! 为了怕他尴尬,我赶紧同他打招呼。 他对我们笑了笑,问:“你们来北京做什么?” 我是做什么的?我当时都不知怎么告诉他,想了想,告诉他我是打字的。 邻居说:“啊,打字?在电脑上打字?不错呀!”说着露出羡慕的神情。 进了屋我们无限感慨,以前每次坐三轮都觉得那些“祥子”真可怜,风里来 雨里去的,为了赚得那一点点儿血汗钱,但从来没想到“祥子”就住在我们的对 面。 他们做三轮车夫,在北京总算还有一套房子。而我这个让他羡慕的在电脑上 “打字”的人,却是真正的流氓无产者,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 我坐在沙发上,忽然间发现自己真的很疲惫。是说多了话神经高度亢奋之后 的疲惫,像一个放了气的扁平皮囊,倦得不愿再上电脑看一眼自己写的东西。 与女书商谈话的效果很快显露出来,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天,假期马上 就快满了。 那几天定定有一个任务就是统计我的字数,这是他最快乐的事。字数够了, 我就可以上班了。上班,上班,他非得把我修理成一个正常的闹钟才放心。 我被他烦得要死,一见他闪着大牙过来拿鼠标,就立即把自己的东西捂住。 他就像一个催产的接生婆,我却总是生不出孩子。他不在乎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 只要生出来,就算完成任务,因为他本身就瞧不起这个孩子。而我却想生一个活 泼健康招人喜爱的大胖小子,但好像又没这个能力。 写顺的时候有多少快乐,写不出来的时候就有多少郁闷。 出版社的编辑打电话过来,又按着他的想法同我说了一个小时的话,我听得 有气无力。 我生不出一个让他们中任何一个人满意的娃,也生不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娃。 至于是谁不满意在先已经无所谓了,反正自己的东西就像爱因斯坦的小板凳那样 不招人喜欢。 我预感到这次可能真的失败了,有点儿像考研成绩出来前的感觉——虽有一 些侥幸,但终究觉得自己考得不好。 终于写不下去了。 小心翼翼地给公司打了一个电话,看还要不要我。 公司竟然同意我回去上班了。我像一个迷途知返的出墙少妇,感恩戴德地穿 上刚在中友买的套装,打扮得像一个正经人跑回去上班——三轮车、轻轨,公交 车。一路上安慰着自己,就做个踏踏实实的上班族吧,全北京的打工族不都是这 样活的嘛。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我不过在家待了二十几天,外面已有了葱郁的夏 天气息。公司旁边绿草萋萋长了一满坡,抬头看看艳阳天,想起那句名言——蓝 蓝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 在公司门口遇到了几个同事,大家亲热地打招呼,一起进了公司。我忽然停 了一停,她们问我干嘛,我说好久不来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大家一阵哄笑。的确, 竟然有种羞怯的感觉,仿佛全天下都知道我没写出来啥,又小心翼翼又多余地出 现在这儿,凭的是当日自己浅薄的卖弄。 这回我的工作是在网上查客户资料,就是在百度上一条条搜索记录。 我身着一千多块钱的套装,神情凝重地坐在电脑前一条一条地查,装模作样 得连自己都觉得可笑。要是有一个软件能自动搜索资料,我是不是就得失业? 想起以前的一件事。那时我在一个国营大厂工作,有一个顶头上司说他以前 在销售部做内勤,就是来回跑腿转送电报。那时很落后,传真机没有普及,内勤 不如外勤挣得多,他就申请到外去跑外勤。 他的领导最终同意了,然后对厂长说:“那××走了,你得给我们配一台传 真机。” 时代变了,这种没意思的工作性质没有变。到处都有这种廉价的机器人,每 天复印、打字、来回送文件、到网上搜东西,各个年龄段都有。只要是这种机械 的没有创造力的东西,不管你身着几十块钱的衣服还是几千块钱的衣服,同样是 低级而没意思的。 三轮车、轻轨、公交车,搜索软件、十三个小时,睡觉。重复N 遍,死亡。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