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 傍晚的时候,天一半发青一半泛出橘黄,深灰的远山,峰头带一条亮紫的边, 不透光的黑色森林,传出几声黄麂的叫声。 黄麂是鹿科动物,看上去很美,身体呈流线型,奔跑起来一股风。但这种动物 的叫声很难听,不像鹿鸣那样婉转,而是“噢噢”的,嗓音粗野还沉闷。很不受听。 当地把黄麂和猫头鹰归为一类,说是一叫,村里就要死人。 科学家经过研究发现,猫头鹰的嗅觉异常灵敏。能闻到动物死前发出的特殊气 息,这当然包括人。后半夜是人最脆弱的时候,垂死的病人多在这个时间段咽气, 这时候猫头鹰飞来一叫,就造成人是被猫头鹰叫死的说法。 依此类推,可能黄麂也嗅得出死亡的气息,才落下恶名。 黄麂的嚎叫传来。让龚吉心里直犯嘀咕。这时候,管理站意外接待了一个客人, 让他高兴了一会儿,又伤心了半夜,黄麂声莫非真不吉利。 来人是久违了的周树立。帮龚吉发现老虎的那个哥们儿。龚吉很开心,拉着周 树立在管理站周;边转,跟显摆自己家似的。他也闷坏了,好不容易有个朋友来。 可以倒一倒堆积在胸中的块垒。 都说山里人和偏远地方的人好客,其实都是憋的,谁一年半载才见一个生人, 都会把他当朋友。 周树立贪婪地大口呼吸着森林里的空气,感慨空气的清新洁净。龚吉来了劲头, 告诉他说经专家鉴定,这里每立方空气含负氧离子的比率是全国第一。对高血压和 心脑血管疾病患者都有疗效。 “山里人很少有得这些病的。”他说:“倒是野生动物进了动物园。反而会得 上什么高血压、糖尿病一类的毛病。” 周树立又看看屋后引来山泉的竹筒,更是羡慕不已。 “这水真清。上游没有人家吧?”他问。 “绝对没有,可以直接喝,冬暖夏凉,还有一丝丝的甜味。” 周树立果然凑上去,喝了几大口,一个劲儿喊好喝,比什么纯净水、矿泉水都 好喝。龚吉把周树立领进自己的房间,用山西瓜和山葡萄招待他。 周树立捧着山西瓜洗脸一般啃,还不停地夸赞西瓜甜。 “山葡萄也好吃,哥们儿悠着点,别让西瓜撑着了。”龚吉拎一串葡萄递过去 :“外国专家说葡萄含一种酶,对心脏有好处。” “酶主要在葡萄皮上,”周树立纠正龚吉:“所以外国用葡萄皮榨酒。葡萄酒 对人的好处比葡萄大。” 龚吉说:“没关系,有钱人喝葡萄酒,咱这没钱人就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他 话锋一转:“不过,你老哥现在也算是有钱人了,跟我吃葡萄委屈了。” 周树立笑了:“我算什么有钱人,温州的私企老板,山西的煤矿主,那才叫有 钱,悍马越野车一买一打,亲戚论头数,每人一辆。不过,说起吃来,还是这山里 的东西安全,在大城市里住,不管你有钱没钱。每天都等于慢性服毒。” “服什么毒?说得那么严重!” “怎么不严重?你说哪样东西是安全的?空气污染水污染,装修污染家具污染, 据说连穿的衣服里面都甲醛超标。” “那就别装修了,水泥地,白粉墙,我看挺好,瞎折腾啥。” “你以为呢。不装修就没有污染了?建筑材料里本身含放射件。再说。你总得 吃吧?牛奶里有抗生素,肉里面有瘦肉精,鸡蛋里有禽流感……” “那就多吃鱼……” “河流和人工鱼塘早就被污染了,鱼身上的毒素更多。” “那就吃素。还省得杀生。” “吃素就健康了?蔬菜都是化肥催出来的,水果上都是农药,茶叶里的重金属 都多了好几倍。” 周树立说得摇头叹气。 “照你这么说,城市人都没法活了?” “差不多,都是慢性自杀,所以癌症多,皮肤病多,血管疾病多,将来只会越 来越多。” “那百山祖是块净土了,”龚吉笑道:“托老虎的福。我来对了,后半辈子坚 决不出去。” 龚吉去食堂,取回自己预定的四个好菜,一个笋尖炖土鸡,鸡是基地圈养的, 味道鲜美。一个玉米粒炒肉丁。玉米是附近山民种的,猪是基地养的。还有一个蒜 茸野山菌,里面五种山菌,都是野生的。最后是两条红烧鲫鱼,捞自屋后的水塘。 龚吉得意地说,这些菜不光绝对无污染,味道在哪里都吃不上。 龚吉又掏腰包打了半斤山民自酿的白酒,边斟酒边向朋友保证说酒里面没有勾 兑工业酒精。 两个人滋溜溜地喝上几杯,周树立感慨大发。 “上个月。丽水火葬场的副场长娶媳妇,我去给他们婚礼录像,成了朋友。” 他说:“后来一块喝酒。你知道他跟我说了一个什么事?你绝对想不到。” “什么?火葬场还能有什么事?大不了又是谁家不孝子孙,把没断气的老人朝 火葬场送,报纸登过。” “不是那个。那老兄是百山祖火葬场调上去的。他说,别看城里人个高体胖, 都是虚的,空架子。烧出来的骨灰,没有山里人一半多。” “真的?”龚吉睁大了眼:“这我还真没听说过。这说明什么?” “城里人的骨质密度低,烧不出来东西。整天补钙都没用。山里人哪有钱买钙 片吃,骨头结实得很。” “那这是怎么回事?城里人鱼肉蛋奶吃的可比山里人多得多呀。” “不吸收管什么用!我听一个搞营养学的教授讲,中国城市的空气和水里含有 毒物质太多,影响了人的消化系统、免疫系统,还有生殖系统。” “是呀。”袭吉把酒杯一扔:“咱们这代人有幸也不幸,赶上一个盛世,也赶 上大污染。那些破坏环境的人。就不怕断子绝孙?” “他们怎么不怕?就是因为怕才惦记老虎,把老虎的威风联想到床上,虎鞭、 虎肉、虎骨都成了疲软男人做梦都惦记的神药。”周树立摇头道:“去年在吉林, 野猪夹夹死了一只东北虎,等警察赶到。老虎须都拔得一根不剩!你说,老虎须也 能管什么用吗?” “这些蠢蛋!都没有想一想,老虎是最寡欲的动物。雄虎和雌虎一年才见一面, 处几天就分开,能交配几次?喝它们骨头泡的什么酒,就能让你那不中用的家伙中 用了吗?如果说吃性欲强的动物就能壮阳,倒不如把这些骚不够的家伙割下来喂老 虎。没准能给动物园的老虎增加性欲。”龚吉恨道。 院子里,一阵热闹声,斯蒂文又遭难了。 那两只山喜鹊再次盯牢了他,返回管理站的汽车里,其他人都下车吃饭去了, 独斯蒂文不敢露头。屋檐一角,一只灰白两色的喜鹊激动地大叫,另一只盘旋在车 顶,但凡他一露头,便俯冲下来,吓得斯蒂文赶紧朝回缩,关紧车门。 “出什么事了?”周树立走来窗口,也被这奇异场面吸引了:“这两只鸟怎么 跟那老外过不去?” “有一天下暴雨,把喜鹊窝打下来了,这老美去管闲事。想救小喜鹊,被回来 的老喜鹊看见了,_ 二直误会到现在。”龚吉笑道:“只要仇人相见,就分外眼红, 斯蒂文这辈子甭想解释清楚。” “这两只喜鹊真敢啄人?” “可不。啄多少回了,就认准这美国人,跟恐怖分子一样。只要看到喜鹊在树 上,斯蒂文立马就抱头鼠窜,今天慢了一步,给堵车里了。” “打跑它们不就完了,受这罪干吗?”周树立嘴里“啧啧”称奇。 “这老美不让,人家是动物保护的原教旨主义者。” 周树立糊涂了:“什么原教旨主义?” “这是我给他命名的,就是最狂热极端的动物保护者,别说两只大喜鹊了,他 连落在胳膊上吸血的蚊子都不让打。” “你胡扯吧,我不信,哪有不让打蚊子的,那苍蝇呢?老鼠呢?” “蚊子是真的不让打,不过——他是说蚊子吸血的时候你一打,正好把蚊子体 内的病毒拍到血管里。所以要先赶开它再打。这还不够愚的?谁有那耐性,看见蚊 子吸自己的血,不着急打,先请它飞一边去,可能吗?” 他们讨论的热闹,外面也整的热闹。为了抢救斯蒂文,最后不得不让司机把车 开到食堂门口,让抱着脑袋的斯蒂文直接钻进饭厅。 龚吉和周树立看完这一幕。回头却傻了眼。 尤其是龚吉,气得几乎晕倒!刚才他们看西洋景出了神,没察觉小老虎“宝宝” 何时溜进来,叼着龚吉的高端照相机跳上桌子,把几盘菜和相机搅和得一塌糊涂。 现在的“宝宝”不再是那个年幼体弱的“宝宝”了。 这只小虎接受了一系列正骨、驱虫、补充营养等治疗方案,并在嘉尔等人精心 看护下,体质大大加强,个头猛增,快有板凳高了。这家伙顽皮得很,无恶不作, 简直成了基地“一害”。 它一吃饱就找猎狗“欢欢”的麻烦,搂脖子、扳后腿、骑大马,和它打个不休。 小老虎的力气很大,常弄得“欢欢”跟头趔趄。 “欢欢”懂事,会看人脸色,知道这个讨厌的家伙是人的宝贝,任凭骚扰。不 敢发作,实在熬不住,就躲起来。 “宝宝”没得玩,就到处捣乱,有回溜进厨房,把一盘准备过油的肉丝吞个干 净。又扒翻油桶。撕碎米袋子,叼一条活鱼到水池里玩个不亦乐乎。 这小坏蛋还有个毛病,听不得那台柴油发电机工作,一旦电网送不来电,基地 自己发电时,“宝宝”就对“咚咚”作响的柴油机大发雷霆,张牙舞爪地和发电机 打架,弄得基地为了迁就它。所有人都不得不摸黑上床。 “宝宝”是野生虎的后代。本不应该和人类过密接触,这是斯蒂文最坚持的, 可这回连他也例外了。_ 是没有人们的帮助,“宝宝”根本活不过来,要命还是要 野性?当然是命重要。 再一个是,因“祖祖”带着俩虎崽,“宝宝”回归的可能性很小。不要说母虎 管不过来,它很可能根本不认“宝宝”了。 就这样,这只小老虎就在基地既无拘无束。 又无法无天了。 龚吉奔向桌子,嘴里咒骂着,叉起“宝宝”,丢到门外。小老虎似乎没有过瘾, 口中“呼呼”作响,返身进来,连抓带咬的,跟龚吉的裤脚过不去。 龚吉全神贯注地擦拭和检视自己的照相机。 一边用腿挡开反复进攻的“宝宝”。不留神间,他低估了小老虎的气力,被叼 住裤脚的“宝宝”扯失重心,摔了个四仰八叉,笑得周树立眼泪都出来了。 摔疼了的龚吉真发怒了,摁住“宝宝”,照头上拍了几巴掌。双手把它叉出去。 丢进屋后的茅草地里。 好端端一顿饭被老虎毁了。龚吉跑到食堂叫屈,想让大师傅给他另炒几个小菜。 斯蒂文首先警觉。问“宝宝”在哪里,听说扔到院子后面,嘉尔吃不下饭了,起身 赶往后院。 然而,草丛里不见了小老虎的踪影,只有一些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