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里尔克在一起(3)
“重新创造童年”是里尔克的秘密诉求,这些诗行与此有关;尽管一切都使他
害羞地避开许多童年的回忆,但在一个闪闪发光的憧憬里,他想再次看到童年情景。
因为在这份恐惧之外,在一切都陌生化之前,最早的童年依然保持着原初的、自我
养育的安全感。他的创作冲动非常强烈,而且已经出现:我相信所有还没说出的事
物。
我但愿能释放虔诚的内心情感。
一个时代将要来临,我将本能地
做从来没有人敢做的事情。
如果那是成见,我的主,请原谅我……
如果那是自负,那就让我
在祈祷中自负……
尽管在这样的事情上,不管是普通人还是艺术家,当他们要决定相关的角色时,
竞争总是存在的。上帝本身一直是里尔克诗歌的对象,并且影响他对自己内心最隐
秘的存在的态度,上帝是终极的也是匿名的,超越了所有自我意识的界限。当一般
人所接受的信仰系统不再为“宗教艺术”提供或规定可见的意象时,我们可以这样
来理解:里尔克伟大的诗歌和他个人的悲剧都可以归因于这样的事实:他得把自己
扔向造物主,而造物主已经不再具有客观性。对于信仰者来说,不管他的创造和表
达的冲动多么强大,他仍然会跟那无所不能的上帝冲突,因为上帝虽然被这种冲动
包围着,但不是真的需要他这位诗人。里尔克内心的奉献精神和方法并没有因为缺
乏客体而改变。不过,作为一个艺术家、一个创造形式的人,他的工作需要他深入
自己的内心和本性。因为如果他的工作没有做好,那么这会威胁到上帝本身的存在。
在他的创造性行为中,上帝必须被客观化。
焦虑是里尔克的命运——他在生活的表面失去了客体,但他的本性还依然是温
文尔雅的。内外的不和谐使他感到焦虑。所有真正的天才艺术家的焦虑都是不断创
造的冲动的结果,这样的冲动是不可遏制的。不过,里尔克不仅具有这一类焦虑,
而且具有一种绝对的焦虑,即他顾虑到一个人可能会被虚无所吞噬,他为这种存在
的不确定感到忧虑。这种焦虑会影响我们,还会影响我们周围的一切,它本身也会
掉进虚无。因此,当他开始抓住这项上帝所规定的工作时,在他身上,作为普通人
的角色和作为艺术家的角色是相互冲突的:作为普通人,他是一个可以被大家接受
的活生生的存在;作为一个诗人,他要在活跃的创造性行为中证明这种存在。里尔
克从一开始直到后来,都想着上帝赋予他的艺术工作。那是一种引诱或诱惑,使他
奋力走向天堂的高处,天堂必然会把他从深沉、稳定和潜在的人世力量中解救出来
:
我曾远离现在天使们的所在,
高处,连天堂里的光芒都溶解成了虚无——
连上帝都在使黑暗加深。
天使们是最后的微风,
就在上帝的头顶上吹拂;
流过他的树枝,似乎
是他们的一个梦想。
他们相信上帝的加深黑暗的威力,
但更加相信光芒。
卢西弗已经逃走,
已经加入了他们的阵营。
他是光明王国的王子,
他高昂着的头颅
直抵虚无的火光,
他的脸被烧焦了,
他得企求黑暗。
我之所以主要从《时间之书》中引用诗句,是因为这部诗集中既包含他的早期
诗作,也包含他的后期诗作。也因为这个原因,里尔克在谈话中称这些诗篇的写作
日期是无法确定的。
对这条卢西弗原则的估价显示了一个令人吃惊的观点:在里尔克的诗歌中,关
于天使的概念在不断发展着。这是一个伟大时刻的伟大问题!尽管在上面几行诗句
中的天使们仍然是天真的,似乎都朝着上帝,他们从来不曾不经意地减少过与上帝
的直接接触。所有的天使都拍动着翅膀,飞过那个我们看不见的门廊,进入圣殿中
的圣殿。它并没有在那儿停留,天使王国的持久度越来越取决于诗人的创造力,取
决于这种创造力所提供的光荣的时间。如果诗人与天使相处融洽,他在上帝怀抱里
休息的时间就能长一些。这个问题最终会以这样的方式来解决——上帝与天使的关
系变得可以相互转换。
我们可以从整体上考察一下上述诗句中的天使概念的发展情况。里尔克在使用
贫穷(Armut )一词时,这个词的概念明显是在变化着,而且它就是《时间之书》
中第三辑的标题。无论是作为一个人还是作为一个诗人,“贫穷”的本意是使自己
离开那些生活的必需品,拒绝被表面的东西所俘获,关心那惟一的财富和最珍贵的
财物,这是他安身立命的东西,因为“贫穷在内部发出灿烂的光芒”。
里尔克努力要做的就是要使日常生活简单化,避免所有可能会浪费时间的要求
和需要。不过,甚至在那样的时刻,在各个创造性阶段之间,问题还是潜伏着:创
造性存在是他的性格的一部分,而非创造性存在则被日常琐事给肢解了。我们仍然
能听见天使翅膀的扇动,他们存在着,目的只是为了给上帝吟唱赞美诗,不过现在
我们是一贫如洗地站在天使之间。在上帝的所有经过包装的存在里,没有贫富之分。
他是存在本身的孩子。里尔克的有些意象是非常恐怖的,有些调子也是地狱一样可
怕——在他第一次在巴黎逗留期间,他描写过穷人中最穷的人——那时,他自己也
在忍受纯粹的物质上的煎熬。尽管那一年他自己害怕物质上的贫困,尽管这种恐惧
只是他灵魂深处的某样东西的反映,但它使他转向了绝望。这种恐惧仍然具有诗歌
伟大而有力的效果,甚至于在一些更小的细节里也是如此。因为在那样的段落里,
那些穷人毫无希望却充满恐惧地高声呼唤着上帝,而上帝却不爱他们。尽管里尔克
被投入贫穷、疾病和污秽之中,但他并没有把自己描写成一个受苦受难的人,他只
是写出了自己的苦难:“我常常希望自己能高声说:我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他认
可所有非法的被拒绝的东西,这种认可变成了他的情绪结构的一个必不可少的部分,
只有在一个不可能进行创造的人那儿,它才有可能出现。我的心灵被这样的描写淹
没了,我读了以后,给他回信说,他的作品确实显示了非凡的创造力。他回答说,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肯定已经学会了“如何摆脱恐惧的方法”,而且他要摆脱的
是死亡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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