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小 姐 笔者在这个开发区里, 对小姐所能进行的考察和访谈,不如在三角洲的B镇里 所做的那么深入和细致。这主要是由于三方面的原因: 首先, 笔者在三角洲的B镇考察×le歌舞厅时,小姐们的“工作”和生活都相 对地公开。她们都是首先进行“三陪”,然后再谈卖淫,所以除了进包厢的不多时 间以外,她们的几乎一切活动都是发生在大厅里,笔者可以很容易地观察到和听到。 如果客人少,她们呆着没事,跑来跟笔者聊天就是天经地义的,妈咪和老板不仅不 反对,自己也会跑来聊。可是在这个开发区里,在几乎所有场所里都没有什么“三 陪”,都是一来就讲价钱,然后就是“做”。而且所有场所的门厅都很小,都仅仅 是用来交款的地方,一旦成交,小姐就带客人进入自己的小房间。所以这些场所里 实际上并没有一个可以让小姐们聚集和聊天的空间。又由于主要是鸡头在外面拉客, 所以这些场所连一个展示“货品”的橱窗都不大需要。这样一来,笔者虽然进行的 是入住考察,但是直接观察和访谈小姐的时间和机会都更少一些,只能利用中午之 后小姐们无所事事的时间。可是这时候她们也仍旧只能呆在各自的小房间里,无法 聚集在门厅里,所以笔者只能利用她们一起吃饭的时候聊聊天。尤其是单独访谈小 姐很难,一来由于从来不提供“三陪”,所以笔者这样做,总是引起老板的注意甚 至怀疑;二来小姐呆在各自的小房间里,笔者如果进去访谈,小姐就一定会误以为 是“生意”来了。 其次,可能是由于这里实行的是“进去就做,废话少说”,由于主要是鸡头负 责拉客,由于小姐们的职业化水平很低,所以这里的小姐们出奇地不爱聊天,与笔 者在三角洲所见到的小姐形成很大的反差。笔者再三地试验过,可以肯定地说,大 多数小姐之所以会这样,都不是因为保密,更不是因为羞耻,而是因为她们在这种 卖淫方式中,没有聊天的必要和习惯,所以她们往往觉得笔者找她们聊天是很奇怪 的事情,而且总是分明地表现出来。 第三,在这个开发区旁边的那个城市里,方言很接近普通话。这个开发区里的 当地方言也是如此,很容易交流。可是小姐们却大都来自外乡甚至外省,又都是农 村妹子, 又都没有职业化,所以普通话的水平就很差了。在B发廊里,居然有一个 湖南小姐真的听不懂笔者所说的大多数普通话,就连听老板娘的当地方言时,也是 似懂非懂的样子。这增加了笔者听和谈的困难。 可是,这里的所有场所也有一个笔者事先没有想到的好处,就是房间之间的墙 都较矮,上面相通。所以,“隔墙有耳”是笔者收集资料的重要途径,而且常有意 外的收获。 一、从妹子到小姐 除了那些“自由职业者”和“游击队”以外,这个开发区里的几乎所有小姐都 依附于一个路边店或者一个鸡头。她们中间的绝大多数人都是从家乡被招到这里来, 然后就直接投入“性产业”。笔者所获得的直接访谈材料还不够多,尚不足以总结 出规律性的东西,但是却可以发现以下的一些现象。 1.小姐们的家乡 这个开发区里的小姐,大都是本省附近地区的人,尤其是附近那几个县的人格 外多。 因此她们离家乡的路程很少超过150华里。来自外省的小姐虽然也有一些, 但是距离家乡的直线地理距离也很少超过150公里, 所以在人文地理的概念上,与 本省人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当然,笔者也遇到了东北口音极重的小姐,但是只遇到 两个,而且她俩显然是结伴而来的,所以应该算作特例。 为什么会这样?笔者还没有总结出什么特别的规律,只能从当地人的一般心理 上来分析。笔者在聊天中发现,这个开发区虽然就在一个工业城市的旁边,虽然去 珠江三角洲只需要坐一天的汽车,虽然据说来过不少香港人,但是当地人在提到广 东的时候,仍然是一副“远在天边”的神情。而且,如果说到某人去广东了,都会 加重口气。这可能反映出,这里的人们对于沿海发达地区仍然存在着很大的心理距 离,仍然把去广东看作是事关重大的“出远门”。据此推测,那些来自附近农村地 区的小姐们,这种心态可能会更严重,所以她们大概是不敢或者不习惯于一下子就 跑出千里之外去,所以就集中到这个相距百里左右的开发区来了。此外,这个开发 区虽然地处交通要道,但是附近山区和农村的交通却并不发达,而且铁路线也并不 直接通往广东,所以小姐们大概觉得,到这个开发区来,已经算是“出远门”了。 小姐们的家乡,一般都是山区或者半山区,一般都是住在村里,很少有住在镇 里的。一般来说,她们的家乡都比较穷,但是也不见得就都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 例如C旅馆的那两位表姊妹, 家里都有兄弟,还种着果树和甘蔗,应该不会特别穷 的。同时,这一点从她们的穿着上也可以看出来。例如在A酒吧里,笔者曾经遇到4 位刚刚从家乡来的小姐,她们的服装虽然相当“土”,但是都还说得过去,没有一 个是农村妇女下地干活时穿的那种。 她们中的许多人(具体比例不详)是被鸡头“招工”招来的,到了开发区以后 也往往是集中在同一个场所里“工作”。例如,在B发廊里,1996年的那8位小姐, 都是来自本省的同一个县和同一个乡, 只是分布在4个村里。在出来以前,她们之 中有3人是互相认识的。 这应该说是一个奇特的现象。一般来说,出来做小姐,最怕家里人知道,甚至 连一般老乡都会回避。可是在这个开发区里,老乡甚至亲戚在一起“做”的并不少。 至少在笔者所考察过的场所里, 都存在这种情况。而且,在B发廊里,这些小姐并 不隐瞒她们是老乡, 甚至主动告诉笔者,她们在出来以前就认识。在C旅馆里,小 姐liu和小姐wang的表姊妹关系, 也是她们自己主动告诉笔者的,而且两个人先后 分别主动说过。 笔者觉得,这并不是不想保密,更不能说明她们的家里人或者家乡人就能够宽 容她们在外面做小姐。 例如在C旅馆里,当小姐wang的父亲真的来看她时,就连老 板娘hua姐也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来帮她隐瞒真相, 甚至不惜减少生意。小姐们的 这种坦诚,最主要的原因可能是笔者在前文已经分析过的:小姐们与这个开发区的 外部世界格格不入,只好而且只能加强内部的联系,以便在小姐这样一个边缘群体 中确立和维系自我。这样,亲戚、老乡和熟人在小姐的生活里就显得格外重要,就 有可能被小姐挂在嘴上。此外,这样坦诚相告的小姐,也许同时也是在向其他小姐 炫耀自己的关系多。 2.出来前的信息准备 F小姐[1]是这样说的:“在家乡时,女人们平时也议论这样的事情,说城里的 男人坏,糟蹋乡下妹子;城里的女人也坏,卖身赚钱。可是一般都不议论本村已经 出去打工的妹子,除非原来就有仇的,就说(那个妹子)在外面卖。” (笔者分析: 表面上看来,F小姐的父老乡亲们,对于农村的道德约束力还是 充满信心的,. 所以使用“他们”来指斥城里人。对自己村里出去的妹子,则是坚 信变坏的只是一小撮。但是实际上,有和没有才是最重要的问题,就像二进制思维 改变了世界一样,0和1才是最本质的区别。所以。只要村里人想到过和说到过,本 村妹子里也有卖的, 那么还没有出来的妹子的心理基础,就不可能再是0而很可能 是1了。) “我跟一个要好的同学谈论过。我们都说,如果出去打工,打死(我们)也不 会干那种事的。” (笔者分析:为什么要在私下里互相发誓呢?恐怕一来是因为自己的心底实际 上已经多多少少发虚了,所以需要用誓言来约束自己,而不是对方:二来可能是已 经觉得自己的决心还不够可靠,所以需要别人的监督。我们不妨反过来想想,如果 这两个妹子是在假设自己根本不可能去做的事情,例如假设自己向美国总统求婚, 那么她俩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恐怕是一笑了之,或者根本不屑一顾,还用得着互 相发誓吗?尤其是,她们居然谈到了“打死也不卖”。她们怎么知道不卖就会有人 打她们,而且是往死里打呢?看来,妹子在出来之前的信息准备,比她愿意告诉笔 者的还要多。) “×叔(那个鸡头)来招工的时候,说了要来这里,但是只说是进工厂做,包 吃包住。路上又变成去饭店里做服务员。我就有些害怕。来了一看,是这个样子, 我就明白了。” (笔者分析: 其实已经没什么可分析的了。 中国的暗娼之多,这个开发区的 “性产业”之出名,如果妹子们居然还被完全蒙在鼓里,笔者倒要觉得奇怪了。) 3.旁证 关于出来的事情, F小姐是跟笔者聊得最多的一位。这当然远远不够,但是笔 者也访谈到或者观察到一些其他情况,可以作为旁证。 首先,虽然鸡头保证出来以后包吃包住,但是妹子们都自己带了一些钱,而且 可以说是相当多。例如F小姐居然带了300元钱出来。其中只有50元是父母给的,其 余的都是她自己平时积攒下来的。 其他3位小姐也说,自己带了一些钱,而且没有 一个少于100元[2] 。按照这个开发区的物价和农村妹子的生活标准,100元钱差不 多可以吃一个月的饭,F小姐的300元则可以连吃带住一个月了。如果是为了预防万 一,可以坐汽车回家,那么40元(连路上吃饭)就足够了(父母给的50元就是这个 意思)。 那么她们为什么带这么多钱,而且把自己的私房钱也悉数带来?恐怕是因为从 一开始就不大相信鸡头关于进厂做工的许诺,也并不想一旦不是进厂就立刻回家, 而是希望“天无绝人之路”,希望在外面多闯闯。读者都知道,越是抱着这样的希 望的人,就越是宁可在外面受罪也不愿意灰溜溜地回家。现在在海外真正“受洋罪” 的人们也无不如此,所谓“不混出个人样来,不回来见你”是也。这恐怕就是妹子 们在“一看就明白了”之后,仍然没有打道回府,却义无反顾地“做”下去的主要 原因之一。 其次, 所谓“妹子”,并不等于处女。按照E鸡头的说法,其中至少有一半以 上是做老婆的,只不过结婚早,出来时大多数都不到30岁,甚至刚刚20出头而已。 至于没结婚的, E鸡头也是专门挑那些似乎“不正经”的。他按照他的偏见,断然 地说,那些没结婚的也肯定没有一个是处女。但是他的话也有另一层道理:既然鸡 头是这样来挑选妹子的,那些真正的处女妹子难道就一点都没有察觉吗?乡下人再 闭塞,也不可能不想想:城里有什么样的工作,是专门喜欢招那些结了婚的女人, 甚至是“不正经”的女人去做?尤其是,所有的鸡头都是只招女人不招男人,也不 许丈夫或者父兄跟着来。这,就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吗?恐怕不是想不到,而是不肯 去想。 当然,鸡头一般都是巧舌如簧,再加上一般都是原来手下的小姐介绍去的,所 以很可能真的把乡下人骗得晕头转向。 但是至少在E鸡头讲的例子里,两省交界处 的那位大家族的老爷子,却是分明地知道妹子们出去干什么,可是他仍然源源不断 地把自家妹子们介绍出来。也许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吧?[3] 如果仅以 F小姐为例,那么可以说,那些出来之前就已经有心理准备的妹子, 更容易迅速地职业化,也就更容易多挣钱。 可惜,笔者在这个“红灯区”里,一直没有听到任何一位小姐直接说出她第一 次卖淫的故事。由于前文所说的种种困难和障碍,笔者也没有听到任何一位老板和 鸡头讲过。所以,对于从妹子到小姐的这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笔者在这个“红灯区” 里几乎一无所获。 可是,至少F小姐和D旅馆的一位小姐都曾经流露过这样的意思:既然已经来了, 就不得不“做”了。笔者相信,妹子当时的内心活动绝不会如此简单,但是她们现 在的这种说法,也许恰恰可以反映出:在第一次卖淫之后,小姐们就是用“万般无 奈”来说服自己和解脱自己的。尤其是,只要小姐自己不跳出去,那么这种“万般 无奈”就肯定会一直存在下去的,结果,小姐也就可以一直说服自己继续“做”下 去。至于她们自己的真实的心路历程,笔者以为,小姐们可能根本就没有任何必要 去回忆或者生出其他什么解释。大概只有“傻得像博士”的局外人才会去想去问。 这里面也不能说没有真相。在这个“红灯区”里,如果妹子一到就落入“独立 王国” 式经营的鸡头的手里,那么,她们被迫卖淫的成分,肯定要比三角洲的B镇 里实行自由雇佣制度的那些小姐们多一些。 说到这里,就涉及到一个具有根本意义的问题:现在中国的暗娼们,到底是不 是“被迫”卖淫的呢?有的人认为,她们根本就没有被迫,因此她们与旧社会的娼 妓不一样,是“自作自受”的“坏女人”[4] 。有的人则认为,现在的暗娼也是被 迫的,可惜这种声音一直很小,而且恐怕目前的社会也不能容忍它大起来。 笔者不同意任何一种说法,尤其不能苟同所谓“自觉自愿卖淫论”。什么叫做 “被迫”?如果只有“往死里打”才算,那么这样才卖淫的小姐肯定是不多,笔者 也一个都没有遇到。可是像笔者在上一节里所描述的那样,妹子们由于别无选择才 当小姐,算不算“被迫”呢? 笔者并不想制定出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标准来。笔者只是坚决地反对任 何一种双重道德标准。例如,一个干部因为没有升迁和下海的机会而无精打采,人 们不会说他是“自觉自愿地怠工”;那么一个小姐同样是别无选择,怎么就一定不 是被迫呢?我们每一个人都会遇到不同的别无选择的事情,我们都会用“万般无奈” 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开脱。那么这个道德准则为什么就不适用于小姐与暗娼呢?恐 怕惟一的理由就是:我们是“体面人”,而她们则是“下流胚”。或者说,所有的 “说法”都让我们给垄断了,她们一无所有,也就只好忍气吞声。 结果,至少就笔者所遇到过的小姐而言,正人君子和贤妻良母的道德,对她们 根本就不起丝毫作用。也就是说,如果我们首先运用双重道德标准来衡量她们,那 么她们也就会用另外一种道德标准来不理睬我们的一切宣传、教育乃至打击。说白 了,如果你把她们说成是猪,那么猪当然不会遵守人的道德。你之所以还在喋喋不 休地讲道德,只不过是因为你知道,人有刀,可以杀猪。可是,她们其实并不是猪, 而是跟你我一模一样的人啊! 当然,笔者也不同意完全的“被迫论”。因为这个问题有两个层次:第一次卖 淫和以后的继续卖淫是不一样的。如果说第一次卖淫大多数是真正被迫的,那么接 下去继续卖淫,恐怕大多数就不是被迫了。至少不能说,一个暗娼在相当长的时间 里一直没有进行别的选择的机会。笔者斗胆猜测:卖淫时间的长短,与卖淫的自愿 动机之间,可能存在着某种相互关系。在卖淫的最初阶段里,被迫的成分可能大一 些,随后就会减少。但是如果卖淫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那么暗娼就很可能错过了 改行和嫁人的机会,她就不得不专一于此业。这就又形成了被迫。[5] 二、小姐的“工作” 1.收入 以 B发廊的6位小姐为例, 一般来说,无论“打炮”还是包夜,老板娘每次从 嫖客那里都收取50元钟点费,其余的100元(“打炮”)或者150元(包夜)给小姐, 算作她的小费。 在笔者考察的那个月里, 老板娘的总收入大约是5000元。这样算下来,B发廊 这个月实际上仅发生过100次嫖娼卖淫。也就是说,6个小姐平均每人每月只能出售 17次, 平均每1.8天才能售出一次。如果嫖客都是“打炮”,那么小姐在这个月里 就只有1700元左右的收入。如果包夜的嫖客占到一半,则小姐每月的收入就可以达 到2100元左右。 以上说的是平均的情况。在最旺的1996年12月里,老板的总收入曾经达到8000 元左右,等于在当月里一共售出过160次。但是当时店里一共有8个小姐,所以平均 下来,每人每月也仅仅售出过20次。如果嫖客都是“打炮”,每个小姐在这个月里 的收入不过是2000元。如果有一半的嫖客是包夜,则小姐的收入可以达到2500元。 但是, 在1997年春节期间,老板的收入还不到1000元。也就是说,8个小姐一共才 售出过不到20次,每人仅仅大约两次而已。她们每人的收入至多不过是300元。 这样,把最旺、最惨和中等的3个月份平均起来计算,B发廊的每个小姐每月大 约可以卖淫13次左右, 平均不过是3天一次。如果都是“打炮”,那么每个小姐每 月的收入只是1300元左右、即使有一半的嫖客包夜,小姐的收入也不过是1650元左 右。 这种情况,恐怕比读者们在地摊上所能买到的所有“扫描”、“纪实”里的描 绘都要少得多。可是,笔者却认为,这个收入实际上已经非常高了。因为跟老板娘 相比,一个小姐的收入居然能够达到老板娘的将近1/3;或者说,老板娘忙了半天, 收入仅仅等于三个多小姐的小费,这实在很令笔者惊讶。 就B发廊来说, 这也是被迫的。因为它的位置比较偏僻,无法主要地靠店的名 声来吸引嫖客, 只好靠发挥小姐的积极性。这样一来,在B发廊里就形成了一种奇 特的局面。一方面,老板不得不容忍小姐们多挣小费,不得不对包夜实行优惠,因 为夜里反正也很少有客人来;但是另一方面,前文讲过,老板娘又在小姐的饭费上 斤斤计较,简直像在喂猪。也可能这二者恰恰是相反相成的:小姐的小费越是多, 老板娘出于嫉妒就越是压缩伙食费;而小姐们越是吃的猪狗食,就越想多多快快地 挣足钱,好早日跳出苦海。或者是反过来:小姐因为老板允许自己多拿小费而容忍 了伙食差,而老板之所以容忍小姐的小费多,则是因为自己在伙食费上已经做了手 脚。 与此相对照的是, 在C旅馆里,小姐liu和小姐wang从来都是跟老板hua姐一起 吃同样的饭, 而且小姐liu还免除了一切家务事。不过她们之间在经济账上,恐怕 也是hua姐占便宜。[6] 当然,在这个开发区里也同样流行着对小姐收入的夸大估计。例如,在笔者刚 刚到达的时候, A酒吧的老板chen哥说:小姐在他这里一个晚上可以挣400元到500 元,一个月可以挣上万元。可是后来跟笔者熟了,就改口说成是“在最多的情况下”, 还承认这样的时候并不多。其实,就在chen哥向笔者吹牛之前,他手下的一位东北 口音的小姐还向笔者抱怨说:这里的客人太少了,她一天连一个客人都拉不到。[7] 2.叫“老公”与拉“老客” 在这个开发区里,所有的小姐在招呼客人的时候,一律把客人叫做“老公”, 而且是在客人开始嫖之前。甚至当小姐偶尔上街拉客时,也口口声声地对着每一个 路过的男人说:“老公,来呀。”这,够奇特的。[8] 这一点, 连外来的“游击队”也发现了。在D旅馆里,笔者曾经听到那两位自 己包租房间独立卖淫的外来小姐之一问她的嫖客,这里为什么都叫“老公”。那嫖 客说:亲嘛(因为叫起来很亲切)。 那嫖客只说出了其一。为了拉客,或者为了笼络客人,小姐当然会捡最甜蜜的 说,但是在其他地方却很少有小姐把嫖客叫做“老公”。即使有,往往也只会发生 在嫖完之后,或者在送别之际,而且一般是看人下菜碟,没见过这么满街乱叫的。 真正的原因应该是:由于在这个开发区里并没有什么三陪之类的服务,全都是 最直接的“打炮”、“煲粥”和包夜,所以每一个来这里找小姐的男客,势必是要 跟小姐上床的。他们当然就是性交易意义上的“老公”。小姐这样称呼他们当然也 就顺理成章了。 不过,这个开发区里的小姐的拉客技巧应该说是相当差的。笔者曾经直接看到 和听到20次左右的小姐拉客,但是她们的话语、神情和动作几乎千篇一律,似乎还 不会鉴别与筛选男客。这可能是因为鸡头负责拉客,所以小姐缺乏锻炼;也可能是 因为客人既然来了,就一定是要嫖,所以用不着过多的拉客技巧;还可能是因为小 姐们的职业化程度不高,所以懒得学习什么拉客技巧。 在这个开发区里,在小姐们的“工作”中,最值得记录的就是她们对于回头客 的渴望。不论在哪个场所里,不论与老板或者鸡头如何分成,所有的小姐都千方百 计地拉回头客,尤其是拉那些肯包夜的客人。当地人把这叫做“拉老客”。 但是笔者在跟小姐们聊天时却发现,“老客”这个概念是很微妙的。一般的当 地人都说,凡是回头客就都可以叫做“老客”;小姐们在聊天中虽然也是这样说, 但是她们却把“老客”的概念,从回头客扩大到所有跟自己包过夜的嫖客。哪怕只 有一次包夜,她也都把他叫做“老客”。甚至想让嫖客包夜,也可以用“做老客” 来表达。 例如在A酒吧的门厅里,笔者曾经听到一位小姐在接客时撒娇说:“‘打 炮’有什么爽,我要你做老客嘛。”[9] 结果那个男客果然对老板chen哥说:“就 改成包夜吧。” 几乎所有的小姐们都号称自己有“老客”,经常到门外的公用电话亭去打电话。 客人嫖完之后,小姐也总是把自己所在的场所的电话号码(或者附近的公用电话的 号码)留给客人,要求他们经常来电话,哪怕客人不来,也希望打电话来,因为这 是一种身份与地位的象征。 在C旅馆里,笔者曾经看到小姐liu趴在门厅的桌子上写字,就问她是不是在给 家里写信。她说不是的,而且把她写的东西拿给笔者看。那是几张从64开小笔记本 上撕下来的单页纸,上面都写着同样的话:[10] 可爱的好友: 我第一次见你真可爱 千分情、万分爱、 以后你多来、多电话给我 我处这里××旅社电话号码是××我是小 liu、 小姐liu只断续地念过两年初中, 字写得很差,而且显然不会使用标点符号。 但是她写得很认真, 一连写了6张。她说,每个客人临走时,她都会给他一张,而 且会对客人说:即使你不来,打个电话来也好。这当然是为了拉客,但是也可能具 有寻求心理安慰的意思。 当然, 老客实际上不会很多,更不可能天天来。在A酒吧门前,笔者观察到, 不断地有小姐去打公用电话,而且夜越深,打电话的小姐似乎就越多。这可能是因 为时间越晚,小姐越意识到今夜恐怕无客,只好求助于老客。但是小姐们恐怕没有 想到,这样很可能把老客搞烦了,反而会影响生意。 3.“生意”中的“套话” 嫖客与暗娼之间的人际关系与交往状况,靠短期考察和表面观察是很难搞清楚 的。但是在这个开发区里,由于所有房间的天花板都是相通的,所以他们之间的谈 话几乎是公开的。笔者曾经数次听到过,很有典型意义,因此记录如下。 一次,在C旅馆里,小姐liu接了一位男客。两人进入笔者所住的隔壁房间之后, 笔者始终没有听到那个客人说一句话,而且两人似乎并没有真的“做”,只听见小 姐1iu在大约5分钟的时间里,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般地说: “我家就在××县,离这里不远。” …… “做这个挣钱快。” …… “我家里都不知道我在做这个。” …… “我以后要回家的。” …… “赚了钱,可以开一个小卖部。” 然后,小姐liu就沉默了。又等了大约5分钟左右,他们才开始“做”,而且再 无任何言语。 请读者注意,在小姐liu说这些话的时候,那个客人始终一言未发。小姐1iu完 全是在自我表述,而且似乎根本不在乎客人间没问、听不听,只管自己说自己的。 这实在让笔者惊诧不已。她为什么要主动说出这些情况呢?那个客人显然并没有问 她,而且也不搭腔,似乎对此毫无兴趣。笔者当时一头雾水,只好在第二天拐弯抹 角地套小姐liu的话: “客人是不是都喜欢盘问你的身世?” 她说:“差不多都问。” “都问些什么?” “都是一样的(问题)。” “那你说吗?” “说。说了他(客人)喜欢。” 至此,笔者终于明白了,我所听到的,其实是“生意”里的一种“套话”,一 个程序,一种“服务”。无论什么样的嫖客来,无论嫖客问不问,反正小姐都会一 句一句地主动说出来,就像餐馆里报菜单一样。 这个程序里边包含着这样3个形成因素: (1) 因为这里全都是直接行动式的性交易,所以,如果嫖客想在行动之外, 再与小姐有一些人际交往或者调节一下气氛的话,那么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想刨根问 底,他都只好问这样的问题,只好从这里开始。 (2) 这培训了小姐。小姐发现这可以讨好嫖客,尤其是因为这里的小姐都渴 求拉住“老客”,所以干脆自己主动送上门去。所以不管嫖客问不问,她都会主动 说。 (3) 同样是由于这里时兴“少说多做”,所以在主动说完这些话以后,小姐 就没词了,只好沉默,直等到“正事”开始。或者是,小姐说完套话之后,觉得自 己已经履行了职责,已经尽心尽力了,“正事”就应该开始了。嫖客大约也是这样 想的,所以双方不再需要语言,就进入下一道程序。 在总结出这种套话的原因和规律之后,笔者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小姐的这些套 话是真的吗?如果笔者没有发现这其实只不过是生意中的套话,就仅仅据此去分析 小姐们卖淫的原因,岂不是自己误入歧途,再去误人子弟? 据笔者的考察经验,这种套话其实就是小姐的“职业化不自觉欺骗”。她虽然 可能并不想去欺骗嫖客,往往也没有欺骗的必要,但是她的套话却常常并不是自己 内心的真实原因,而是针对嫖客的问题,投其所好地制造出一些能让嫖客觉得顺理 成章的答案,以便讨好嫖客。有些时候,这种套话本身就是一种嫖客所需要的服务。 小姐提供了,嫖客就会喜欢她。 退一步说,即使小姐的职业化程度还没这么高,她的套话也往往是一种“无意 识撒谎”。因为她所说的,其实只是她用来说服自己投入卖淫的那些理由,或者是 在投入卖淫之后给自己找出的解释。这样的东西连她自己也信以为真,已经淹没了 她自己在投入卖淫的当时的真实想法与动机。 再退一步说,即使小姐是自觉投入卖淫的,并不需要制造出什么理由和解释来, 那么她也不会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嫖客。这是因为,她与嫖客只是在做生意,并 不是真的在聊天,并不需要双方的沟通。况且嫖客往往无法理解,也不需要理解她 的生活和想法。双方的一切交谈只是一种“购销”活动而已,就像售货员不会跟顾 客谈自己的私事一样。 当然,笔者也不能一概地说所有的小姐都是这样。至少在这个开发区里,小姐 liu主动说出的那些想法基本上是真实的, 因为笔者在那以前已经进行过测谎。这 可能是由于这里没有真的扫过黄,所以她还不大会编谎话,也不大需要去编。但是 不能否认的是: 小姐liu对照客所说的一切,仍然是在基本的真实之上,省略了所 有的细节、背景、例外和自己的情绪感受,所以仍然主要是一种生意套话,所以才 会这么千篇一律。 笔者后来陆续发现,在这个开发区里,这种内容的套话,是小姐与嫖客在交谈 中的两种最基本的内容之一。另外那种套话,笔者在B发廊里也有幸听到过: 一个嫖客跟F小姐进入她的小房间以后,问道:“今天你有几个客人了?” F小姐说:“你是第一个。” “我才不信呢!” “你们这些人真怪。要问嘛,就要信。告诉你,你又不信。问什么呢?” “想知道知道嘛。” “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是没用,是没用……” 随后,这个套话程序结束,进入下一个“正事”程序。 从笔者所听到的这段交谈来说,那个嫖客似乎并不是想打情骂俏[11],只是随 口一问。 不料却引出F小姐的一番反击,所以那嫖客也就赶快顺水推舟,急急地开 始做“正事”了。 这也是一种套话。 虽然笔者可以证明,F小姐那天确实是第一次接客,但是即 便不是第一次,她大约也仍然会这样说的。这里面至少包含这样几种考虑: (1) 嫖客虽然并不奢望小姐是处女或者第一次卖淫(这些都是很贵的),但 是至少希望今天自己是第一个。小姐当然也希望能满足他的这种虚荣心。 (2)凡是这样问的嫖客,都或多或少是“处女膜崇拜者”,小姐不会不知道。 这样,小姐就会生出至少三种对他的鄙视与厌烦:一来,你有本事找处女去啊,找 我做什么?二来,处女有,你买得起吗?三来,“对着和尚骂秃子”,你这不是在 骂我“千人跨万人骑”吗?可是小姐又不愿意得罪嫖客,只能用斗嘴来撒撒气,所 以她无论如何不能承认自己今天接过别的嫖客。 (3)即使嫖客并不在乎,甚至希望小姐的其他嫖客很多,小姐也不会承认的。 因为一旦承认,那么现在的这个嫖客就很可能刨根问底,往往会一直问到性行为的 细枝末节上去。一来小姐自己对这样的“荤故事”毫无兴趣,根本没有讲的欲望, 就像售货员对自己所卖的商品也毫无兴趣一样;二来小姐会认为:讲故事也是一种 服务,不给钱,休想听;三来小姐希望快快进入下一个程序,早早完事,没有闲心 陪他聊天,就连继续骗他都会觉得很麻烦。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性交易里都会出现这样的套话。“老客”和常客一般都不 会需要这种东西, 听了也会没反应。上述的小姐liu的那个一言不发的嫖客,大概 就是这种情况。说不定他恰恰是在欣赏她的套话表演,所以也没有打断她。 此外,在“正事”之中和之后,也有几种套话,这里无法详述。但是其中表现 出嫖客的一种相当普遍的心态,就是老要追究小姐自己是不是“爽”。这很可能是 因为他们认为,小姐说“爽”是他自己的“性能力”特别强大的证明。而小姐的反 应则很不一样,多数是默默无言或者敷衍了事,只有少数是拿腔作调地投其所好。 这可能是因为这里的小姐在整体上还没有高度职业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