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多尔夫日记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柏林 几个日常的文件夹,邻居告密者打来的小报告,今天送到了我的书桌上,我看 到了一个熟悉的姓名——约瑟夫。魏斯大夫。 说实话,对派给我的、叫人十分厌恶的工作说来,这倒可以让人歇一口气。我 倒是有过几次参加了海德里希出席的会议,可是我极少参与最高一级的决定。不过 我尽可能不发牢骚;我能力强,能在工作岗位上发挥作用。海德里希知道他是能依 靠我去按照他的命令办事的。当他需要把一份备忘录简化些,或者弄得文字通顺些, 措词确切些,他往往这样说:“把这个交给多尔夫吧。” 我的确没有什么好抱怨的。玛尔塔的心脏的情况好象稳定下来了。孩子们很健 康。我们吃得很好。 今天,十一月六日,看到了魏斯大夫的名字,使我想起了玛尔塔的健康情况有 了进步,想起了三年前我们到他的诊所里去看病的情景。于是我读了记录,那是住 在魏斯诊所对面街上的一个低级公务人员打来的报告。 约瑟夫。魏斯大夫,在格罗宁大街十九号开设诊所的犹太人,至少给一个雅利 安族①病人看了病。此事违反了纽伦堡法律,应该加以调查。有牵涉的妇女是古特 曼太大,有人看到她进入他的诊所看病。 这是小事一件。在一般情况下,我就转交给处理犹太人问题的帝国安全总部当 地的办事员去办理。 我对着报告考虑了一会儿。这是用得着我管的事情吗? 嗅,我已经专心致志于我们的规划,我接受海德里希关于犹太人问题的观点。 我又重读了《我的奋斗》,再把它融会消化一遍,基本上接受了书中提出的反对犹 太人的论点,即:犹太人是德国世世代代的敌人。我看我不应该让跟一个大夫的老 交情来干扰我。所以我说不准为什么我干了我今天干的事。也许呢,在脱下军装, 换上一身灰色便服时我跟自己说道,我欠魏斯大夫一份人情。 他那间候诊室,比起我口忆中的,要脏些黑些。天花板上和墙上的油漆剥落了。 一个上了年纪的正统犹太教徒坐在那儿,还有一对年轻夫妇。我敲了磨沙玻璃门。 魏斯大夫把门打开了。他罩着一件白外衣。他看来年纪老多了,脸上有了皱纹,头 发都已经花白了。他请我稍许等一会儿。他正在给人看病。 接着他认出了我。“我的天哪,”他说道。“原来是多尔夫先生呀。快进来吧。” 他教病人在外面等候。 我又一次向墙上的相片望了一眼——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们,结婚照片。我仔 细看了一下那年纪比较轻的一个孩子。 那男孩子看来很结实、顽强。他穿着一件足球员的球衫。 ①雅利安(Aryan )是人种学上一个不科学的名称。德国纳粹分子把日耳曼人 说成最纯粹的雅利安人,作为安图建立其奴役世界的“理论”根据。www.bookhome.net 书香门第 “我的小儿子,鲁迪,”那医生说道。“在‘坦培霍夫’球队踢中锋。一个了 不起的运动员。也许您也听说过他吧?” 我摇摇头,想要抑制几分悲哀。这位大夫正在夸耀他的儿子,他的健壮结实, 他的球艺,那些都是我们德国人所看重的东西——他差不多是在恳求人家,凭他儿 子这些好处,别再想到他其实是个犹太人罢了。 他问起玛尔塔身体好吗?好象我到这儿来是跟他讨论她的身体好不好似的。我 不得不打断他的话。我不能让从前的事纠缠进去。我把我的军衔标志给他看了,叫 他知道,我是党卫队柏林总部的中尉。 他脸色发白了,他的笑容消失了,他问我他做错了什么事没有。一时里,有一 种罪恶的感觉涌上我的心头。干吗你要迫害这样一个人呢?就我所知,他可说是个 谦谦君子了。(海德里希会这样解答:逢到犹太人,你可是没法说得明白的。他们 把他们的阴谋诡计隐藏在勤恳和善良的外表底下。) 我把他替雅利安妇女看病的报告跟他说了。他承认有这回事。古特曼太太从前 是他家里的女仆,他是免费给她看病的。这仍然是犯法,我说,以后不准再有这样 的事了。魏斯大夫说他以后不了。接着,他想要让我的心肠软下来,他提醒我,他 过去替许许多多基督徒看过病,包括我的一家人。 在那时候,我已领会了海德里希所谓的硬起心肠来对付某些事情。时代变了, 我说,移风易俗了。这对我们有好处,对他也有好处。我让他认识到,警告犹太人 这类跑腿的事,通常用不到我来干的,我是主管人员。 他勉强笑了一笑。“我知道了。您是一位专家。您是不走访人家的。” 我站了起来。“别再给那个女人看病了。把你的业务限制在犹太人中间。” 他跟着我来到玻璃门那儿。在开门之前,他说道:“这一切我真弄不懂。我从 前是您家的家庭医生。我对您的太大的健康情况很关心。” 我不让他说下去。“你为什么还不离开德国呢?你又不是没钱的穷人。走吧。” 他把门稍微打开一些,我看到了在他候诊室里的病人。 “犹太人生了病,需要医疗照顾,”他说。“要是所有的医生都走了,那怎么 办呢?还留在这儿的都是些穷人老人。” “以后的日子不会让你好过的。” “以后的日子还能糟到哪儿去呢?我们已经不再是公民了。我们没有法律上的 权利。我们的财产被没收了。街上的暴徒们可以任意欺侮我们。我不能进医院工作。 我没法弄到药。凭着人道的名义,我要问,你们还要把我们怎么样呢?” 海德里希说得对,跟犹太人过于接近就有危险。他们老是向你呼吁,哭诉,讨 你的好,成了习惯。不过我得承认,魏斯大夫的一举一动都保持着一种尊严。 “你不能到我这儿来求帮助,”我说。 “就凭彼此是老医生和老病人这关系也不行吗?我把您的父母看作正派的人。 我有理由相信他们是尊敬我的。” 我摇摇头。“我跟你个人之间没有恶感。听我的劝告,出国去吧。” 我离开这个人家的时候,听到宅子里的什么地方传出了钢琴声。我想起我父亲 大概有一次跟我说起,大夫的太太弹得一手好钢琴。她这会儿正在弹莫扎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