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迪、魏斯自述 现在,举世皆知,这就叫做“玻璃之夜”——砸碎窗玻璃的一夜。那一夜,标 志着消灭我们民族的行动当真不假地开始了。我亲眼目睹;我处身其间。对于纳粹 的那种目的和手段,假使我过去了解得还很不够,那么我现在有了确凿的证据了。 那些卑鄙的狗杂种来到了我外公开设书店的那条大街上。窗玻璃给砸碎了。商 品给烧掉了。碰见犹太人,抓住就痛打。有两个犹太人想要回手,给他们当场活活 打死了——一个是毛皮商柯亨先生,还有一个是塞里曼先生,他开设一家绸缎呢绒 店。 他们把漆着金字招牌:“亨。帕利茨书店”的橱窗砸碎了。 外公是一个顽强的老人家。象我的母亲一样,他深信不疑——哪怕到了这么晚 的时期!——比起那一帮家伙来,他是一个更高尚的德国人;相信他的铁十字勋章 能够保护他,相信上天会降下奇迹把那帮家伙赶跑。 因此,在第一块砖头砸破了窗玻璃后,他挥舞着手杖走出店门来了,同时向他 们叫喊着:快给我走吧。那些暴徒们给他的回答就是把他的那些书扔到了街上去— —珍贵的版本。旧地图,拿到什么扔什么——当场一把火把书烧了起来。他们叫他 做老犹太鬼,把他一拳打倒在地,用手杖抽他的背心。 他口口声声叫喊他是亨里希。帕利茨上尉,原属于柏林第二机关枪联队。这可 叫这些暴徒们更火冒了。我的外婆从楼上的窗子上望着,发出一声声尖叫,要警察 快来。三个柏林警察站在远远的一角,眼看着七八个匪徒把外公一拳打下去,站起 来,再一拳打下去,把他的头揍得血肉模糊,还把他的外套扯了下来。 其中的一个家伙叫他两手两脚趴地,跨了上去,把他当作一匹马骑。 这对候他看到了海因茨。穆勒——我嫂子娘家的朋友。 工厂里的一个工人,工会会员,目前是本市纳粹党部的一个小头目。他穿的是 便服,指挥着一帮大唱大喊的暴徒。跟平常一样,唱的是《霍斯特。韦塞尔之歌》。 他们需要犹太人的血。 他们把外公从地上拉了起来——那几个警察还在那儿看着,笑着——一副笑容 又冷淡又无聊。穆勒拿起一只玩具鼓塞到外公手里。 “你是他妈的什么战斗英雄,帕利茨,”穆勒说道。“这游街,由你带队吧。 打鼓呀,你这个老犹太撒谎鬼!” 在外公后面,有五六个犹太店主。他们的铺子给捣毁了,抢空了,烧了。整个 一条街在燃烧着。 穆勒那个杂种!外婆眼看着这一切,哭泣着,吓死了;外公在打鼓,一些犹太 商人脖子上挂着写上“犹太佬”的牌子,沿着大街游行示众。 没有哪个出来说句话。 外婆来到我们家里,把发生的情况告诉我们。我们都知道了。我们听得到四周 围一片豁朗朗的砸碎窗玻璃的声响。 父亲和母亲站在起居室里,但住了。 “我去叫警察来,”父亲说道。“这是忍无可忍了。不错,是有对咱们不利的 法律,可是这一类的暴行……” 父亲可悲地相信,眼前在德国还存在着某种程度的法律,这真要叫我哭得出来。 他自己是一个正直的人,因此他不能设想无法无天的世界。 “咱们必须等待……等待和祷告,”母亲说道。“不可能长此以往,永远是这 样。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 “你去等着吧,”我说道。“我要去把外公拉进来。” 我的母亲一把抓住了我的袖子,要把我拉回来。她向来是说了算的,非要孩子 们依着她不可。 “我不许你出去,鲁迪!你斗不过他们大伙儿!” “是啊,”父亲说。“他们正在寻找借口好杀掉我们!咱们千万不能回手!” “他们已有了他们所需要的一切借口了。” 我挣脱了母亲,奔下楼梯。我正穿上运动衫时,安娜从后面追上来了。 街上一片废墟。家家商店都被捣毁了。十家有八九家起了火。高德巴姆先生— —一位珠宝商——正在用救火的水管浇他店里残存的东西。他所有的财物被抢劫一 空。那些“爱国的”德国人,那些慷慨激昂的公民们为了冯。拉特的遭难而迫切要 报仇——这帮人本来就是些恶棍和杀人犯。 一辆卡车隆隆地开过来了。我抓住了安娜,我们躲在一条小巷里。这是一辆敞 篷车。有些家伙扛着希特勒的肖像,万字旗。街上还有些未来往往的游行者,举起 了谴责犹太人的牌子。塞里曼先生——我母亲常到他那儿去买衣料和床单——正合 扑着倒在一滩血泊和一堆碎玻璃里。 卡车停住了,匪徒们一个个跳了下来。 “看,谁跟他们在一起呀,”我跟安娜说。“那个讨厌鬼汉斯。” “那头臭猪,我一向就恨他。” “可不是,英加的弟弟。有时候,嫂子真让我奇怪,她怎么跟他完全不同呢。 好小子,我恨不得单独跟他打上五分钟。” 接着,我们看到了游街的景象。外公,头破血流,一只眼睛闭上了,被这帮人 逼着带头走,一面敲着玩具鼓。每走几步,他和其他的店主就要挨棍子打,链条抽。 汉斯。黑尔默斯正在跟穆勒说话。汉斯是一个不中用的家伙,一个胆小鬼。他又蠢 又懒。象穆勒那样的人尽可以牵着他鼻子走。 我从小巷里走出来。在大街尽头,望见天空给熊熊的火光染成了橘黄色。我听 得见妇女在哭泣的声音。又是豁朗朗一阵砸玻璃的声响,看来他们准备把全柏林的 犹太人的窗玻璃全都砸了。 这帮暴徒对于他们的玩意儿似乎感到腻烦了。穆勒的这帮人开始散去了。外公 仍然笔挺地站在那儿,决不哭一声,决不讨饶,决不求情。 我走近他身边,握住他的手,“外公,是我呀——鲁迪。” 安娜从小巷里奔了出来,挽住了他的手臂。 在一串犹太人后面押队的是一个喝醉了的青年,他正在搜查犹太人的口袋—— 皮夹子啊,墨水笔啊,怀表啊,全给他抢了去。穆勒对他大声嚷道:“嗨,咱们的 党可不许干这种事。 这是一个爱国的示威游行,不是他妈的拦路抢劫!“ “那是你这样想,穆勒,”那个家伙说。 “你得服从命令,”穆勒喊道。接着他在半暗不明的亮光中看到了我,向我走 了来。有一会儿工夫,他眼睛里流露出一种认得我的神情,几乎带点儿人性的味儿。 回想起来,我真感到不大好懂:难道说这个人还存在那么一点点天良——早已被摧 毁了的那么一点点无良?总之,他不象有些党卫队队员,他不是一个匪徒,一个无 业流氓,一个无根无基的闹事者。 他是有职业的,他跟体体面面的人家有来往。究竟是什么在驱使他,使他从人 堕落为禽兽呢?我不能说我已经弄明白了;也不能说弄明白也好,弄不明白也好, 还有些什么意义。一个受人尊重的人变成了一个罪犯,尤其还要讲一套大道理,也 许比一贯杀人放火的惯犯还要可恨可恶些。 塔玛嘲笑我这种人生哲理的思考。“他们干出那种事来已有了两千年的准备了,” 她说道。“他们人人都参与在内,或者几乎人人都参与在内。在集中营里那些管理 毒气室、焚尸炉的人照样上教堂、爱自己的子女、还爱护动物呢。” 穆勒间外公认不认得我,外公回答说,我是他的外孙鲁迪。魏斯。穆勒给了外 公一个巴掌,作为答复,还加上一句:“闭嘴,你这老犹太鬼!” “他是一位老人家了,”我说道。“你要跟人打架,就跟我斗吧。不要一大群 儿。就你跟我两个,穆勒。” 五六个人向我们围拢来。安娜紧紧抱住了外公。汉斯。 黑尔默斯也在这五六个人里面。他看到了我。当然,这当儿他已清楚地认出了 我。我看到他凑着穆勒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魏斯……英加的犹太亲戚。” 穆勒擦了擦他的下巴,在阵阵的烟雾中瞪着眼望我。有些人咳呛得腰部弯倒了。 “得啦,魏斯。走开!把这个老王八蛋带了走。不要到街上来露脸。” 我想我也许应该感激他吧,还得感激汉斯呢。但是我只觉得我的身子里有一股 十分猛烈的东西不断在膨胀。我知道那是什么。报仇!总有一天我要把他们的脸揍 得稀烂,羞辱他们,让他们知道不容许这样对待我们,那时我才称心如愿呢! 我们帮助外公回到了他的家里。他和外婆住在书店上面的一个套房里。有一次, 他站住了,捡起一部烧剩的约翰孙编的词典的初版本①,又捡起了一部《浮士德》 的早期版本。他伤心地翻弄着那烧焦了的书页。 “亨里希,亨里希,”外婆哭着说道。“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付一个老人呀!” 他擦掉了额头上的血,挺直了脊梁。“我要活下去,看到那一天。”他又看看 那些烧毁的书。“可是我的书……” “安娜和我会收拾的,”我说道。可是我知道这是多此一举了。从此他再也卖 不掉一本书、一份印刷品,或是一份地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