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多尔夫日记 一九三九年七月维也纳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海德里希派我到维也纳去,同阿道夫,艾希曼商议他主持 奥地利以及波希米亚和库拉维亚这两个新地区(即过去捷克斯洛伐克的所谓“保护 领”)的犹太人“重新安置”计划。 他为人可爱。身材瘦长,肤色黝黑,态度随和而文雅,可是一双眼睛灼灼逼人。 他自称非常熟悉犹太人问题。他告诉我,他在巴勒斯坦做过一阵子类似间谍的工作, 因此会讲几句意第绪语和希伯来语。 “我了解他们,”他跟我说,“他们已经养成顺从、迁就、屈服的性格。呃, 我们会使他们屈服的。” 他略带幽默感地说,他处理奥地利的犹太人,就象管理一座工厂似的,现在要 着手处理捷克的犹太人了。 “想想这座巨大的厂房低多尔夫,”艾希曼说,“一个犹太人随带珠宝、财物 和天生的继承权从这一头进去。我们把他当头猪或只鸡那样加了工,他出来毛也拔 掉了,皮也剥光了,弄得一无所有,只拿到一张滚出奥地利的命令,或是住进我们 一座集中营的许可证。” 这番谈话是在秀丽的帕拉特进行的,那是个面积宽广、风景优美、花团锦簇的 公园。海德里希一片盛意,竟让我带了玛尔塔和两个孩子在这里过暑假,我们全家 都很欣赏这个仙境。 文希曼一向是个谨慎的家伙,当着我全家人的面,他对犹太人问题竟只字不提。 “再来点冰淇淋?”他问彼得和劳拉道。 玛尔塔吩咐孩子们对艾希曼少校说:“不,谢谢。”他们说了。她的家教是严 格的。 劳拉兴奋得涨红了小脸蛋,问道,“妈妈,我们能去骑旋转木马吗?” 在我们周围,有叫卖气球的、卖风车的、卖笛子的、卖花的、有推童车的保姆, 形成五光十色的人堆。这里真是说不出的美妙。我能够理解为什么元首要奥地利了。 这里是德国的。 这里属于我们。 “劳拉,我担心糕点和冰淇淋会在你肚子里打转转呢。”玛尔塔说。 这时劳拉和彼得都哭闹着要骑旋转木马。平时,我们对他们管教严,可是今天 是个特殊日子。 “去吧,”我说,“今天是孩子们玩的日子。” 艾希曼笑笑。“多尔夫大大,如果他们害病,我提供免费医疗。” 玛尔塔抱怨说,等到两个小鬼玩够了她需要休息休息。她和孩子们走了以后, 艾希曼以和蔼而同情的眼光看着我。 “你太太有病?” “心脏有点杂音。她动不动就疲劳,其他方面倒很好。” 我真奇怪他怎么知道她有病。 “可爱的女人,”他说下去道。“海德里希派你到这里来我很高兴。柏林欣赏 我的行动。行车时刻安排,货栈堆放,分门别类。你几时得来看看我们堆存的精细 古瓷、银器、古玩。一个房间里摆满了‘斯坦威’和‘贝希斯坦’两种名牌钢琴。 当然咯,全是国家财产。” “我一点也不懂……” “哦,希姆莱对掠夺公物,中饱私囊是非常严厉的。对我们少数几个特权阶级 可例外。” 艾希曼真是个相当英名其妙的家伙。难道他真的认为侵吞犹太人的财物是我们 党卫队高级官员中那些人的特权吗? 我摸不准。他一对眼睛闪闪发亮,灼灼逼人,我难以估计他有时是不是存心挖 苦嘲笑,那对灼灼逼人的眼睛是不是传达了忠诚和热情。 我听说对上级拍马一向是行之有效的手段,所以我就再三恭维他在柏林的名声。 他对犹太人的处理是个典范。如今,吞并了捷克斯洛伐克,他又要负责处理二十五 万犹太人了。 艾希曼跟海德里希一样喜欢人家拍马。他大谈特谈自己骗犹太人上钩,登记他 们姓名的聪明办法。他们没有受到威胁;他们得到重新安置和优待的保证。艾希曼 说,又能招来苍蝇,又能招来犹太人的只有蜜,不是大蒜。 我问,没收他们的财宝他又怎么解释呢?他哈哈大笑。 哎呀,这事简单。这笔财产替他们“托管”到国际局势平定以后再说。我问, 可这话他们信不情啊?他那对眼睛又象宝石似的闪闪发光,显得更亮了。他说,日 为他们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相信这话。他们没有武器,没有力量反抗,没有报纸, 政府里也没有人替他们说话。我原来打算说,那么这实在归结到一个武力问题。尽 管文希曼懂得“心理学”,并且掌握所谓希伯来语、意第绪语和犹太语等等知识, 但是归根结蒂,事实是我们掌握了他们的生死大权。不过这话我没对他说。 “就我来说,”他说,“我只不过服从命令而已。Un bon Soldat ①。你懂法 文,多尔夫。” “您怎么知道的?” “我看过你的档案。每个人的档案材料我都尽量看一下。 这有好处。“ 刹那间我紧张不安了。为什么他竟然要看我的档案?他一眼看出我脸色尴尬。 “父亲叫克劳斯。多尔夫”艾希曼说,“柏林的一个面包铺掌柜。一九三三年 经营失败后,他就用他在世界大战中那把‘鲁格’手枪自杀了。他一度分明是个社 会党人。” “真要命。” “你靠做工念完法科。是个优材生,不过有点喜欢缩在后面。妻子是过去的玛 尔塔。绍姆,出身不来梅一个名门。是教徒。” 我肯定脸色发白,开始冒汗了。他对我非常了解,也许不止透露的这一点。倒 不是我有什么要隐瞒的。不过知道和蔼慷慨的主人艾希曼对我了解得这么清楚,总 不免叫人惶恐不 ①法文:一个好军人。 安。说实在的,我真隐隐有点害怕。在帕拉特度过的愉快日子差点象场恶梦啦。 艾希曼准是看出我表情的变化。他在我靴子上拍了一下,向我担保他决无丝毫 恶意。作为负责警察保安机构的党卫队,显然得充分了解自己的队员。“盖世太保”、 “党卫队”、“党卫队保安处”、“德国中央保安局”所有的特务组织,他们全都 相互密切注意。 “咱们就是这样活下去的,多尔夫,”他说。 我跟他说,我可不打算这样活下去,而情愿绝对服从我生平见到的最英明的人 物海德里希。 艾希曼一听这话,仰身往后一靠,打着阿欠,那张瘦削的脸又掠过嘲弄的神色。 “那当然,多尔夫,那当然。英明、大胆、有创见。可是象咱们所有人一样,海德 里希也有个弱点啊。” 我准是看上去象挨了一闷棍似的。 “你是说你没听说过谣传?据说海德里希家谱里有个犹太人。” “这话我不信。” “前几年就上法院打官司了。对人家进行报复。把档案材料烧毁了。这事把他 气疯了。这就是他为什么这样热中于追随元首的种族政策。为了亲手杀死犹太人。 至少人家是这么说的。” 我一会儿工夫就完全理解这个惊人消息--尽管若有其事,但是捏造的。“那 么人家说我什么?” “哦,说你是盖世太保和保安机关的忠实得力助手。又是一根笔杆子。我必须 告诉你,多尔夫,自从你接手以来,海德里希的备忘录大大通顺了。” “少校,您过奖了。” “哪里的话。我倒很喜欢你为我们发挥的一套代用词。可以说是法典词汇。” 他一边说,一边仿佛在回味自己的话音。 “‘重新安置’,‘重新安居’,‘特殊处理’。真是干掉犹太人的绝妙同义 词哪。” “能为一位同僚军官凑趣助兴,真是不胜高兴。” 艾希曼啪的弹了一下手指,吩咐再上酒。待者争相侍候他,跑得腿也断了。大 家对他都很熟悉。他们了解这个穿着黑军装和长统靴的人那份权力有多大。 “你不用惊慌,”艾希曼说。“有关你的汇报都很好。再说,海德里希的手里 抓着大家的辫子。这样要是再提起这件犹太人的事,他就有保障了。他手里抓着希 姆莱、戈林和戈培尔的全套档案材料。有时我认为连元首的档案材料都抓在他手里 呢。” 我坐在那儿,心乱如麻,理不出个头绪。 玛尔塔带着孩子们回来。“玩得大痛快啦,”她说,“他们受不了,我也受不 了。” 我建议我们上舍尔旅馆去休息,艾希曼用党内费用在那里为我们租了一套第一 流的房间。 彼得不肯听话。他想要去乘坐空中转车。劳拉也要去。 他们扯起嗓子号哭,只有玩得过头的孩子才是这样哭法。 “得了,”我说。“我来带他们。玛尔塔,你陪陪艾希曼少校。” 玛尔塔坐着。艾希曼对她弯着身子,又夸赞她的美貌和魅力。他们谈论我们的 孩子,谈到他们对于德国的未来,对于在改造欧洲的养精蓄锐的新德国的未来多么 重要。 我眼看着他们碰杯,为家庭、家乡和荣誉干杯。当我把孩子们抱到空中转车里 去,心里方始忘记了艾希曼对我们组织有个内部间谍网的那番耸人听闻的泄露(如 果真是泄露的话)。 说真的,这一天倒过得十分愉悦大有收获。也许我还没有靠自己在艾希曼面前 装出几分天真的样子来取得前程。可是玛尔塔,凭着她那番天然魅力,倒大大弥补 了这点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