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迪·魏斯自述 基辅在几天之内就陷落了。 原先以为乌克兰的这座大城市会拼死抵抗德国人的,可现在已被他们占领了。 红军消失了,被打败了,几乎是无人领导。 我一看到第一批德国军队时,马上逼着海伦娜离开难民营,红军曾把我们收留 在这座难民营里。我们在路上听到的大炮声原来不是苏联的大炮——而是打进乌克 兰的德国人发射的掩护炮火。 有好几天,情况混乱不堪。我们的外表跟其他任何受到贫穷折磨的俄国人相似, 就假装是农业工人。海伦娜的俄语说得十分地道,我们总算混过去了。好几次我偷 到面包——有一次恰恰是从供应规模宏大的大陆旅馆的面包车上偷来的,这家旅馆 是德国陆军司令部。 战斗继续在基辅的几个区里进行着。一些俄国游击队员留了下来,埋设地雷和 陷阶。城市大部分成了废墟。 我听到一阵机枪的射击声,看到街上有俄国人和德国人的尸体,就把海伦娜拖 进一家倒塌的商店后面,我们可以在那儿吃我们的面包。 她轻轻地哭起来。“完啦,鲁迪。咱们完蛋啦。” “不,妈的。吃你的面包。要自以为这是一块土豆薄煎饼。” 商店后面有一只水龙头。我在我的马口铁杯子里灌满了水,我们喝着。 “多糟糕,”她呜咽着。 “该谢天谢地。我给咱们弄到了吃的。就当这是酒吧。抱怨诉苦的事我可受不 了。等到咱们结婚再说吧。” 她吃吃地傻笑起来,辈要她别出声。在商店的被打破的橱窗玻璃外面,我看到 有动静。三个全副武装的德国士兵。 他们停下来,东张西望,等待着。 “这是怎么回事?”海伦娜悄悄说。 “他们看上去好象是党卫队。也许准备要搜捕了。” “哦,我的天哪。鲁迪,咱们怎么办?” “躲起来。躲到柜台后面去。要是他们进来,还用那一套假话应付他们。咱们 是农民。给炸得无家可归。” 突然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仿佛整个基辅给炸得四分五裂了。灰泥和碎瓦 断砖纷纷在我们的周围落下。外面甚至更糟。街道似乎被爆炸的威力掀到了空中。 接着是第二声爆炸,然后是第三声。 我听得见灰泥和砖块落地的回声,接着是一阵撕裂耳膜的撞击声,似乎整个街 区都倒塌了。 灰尘蒙住了我们的眼睛,但是我能够看见店铺外面那三个士兵,他们从路旁的 沟里爬起来,束紧皮带,指着附近的大陆旅馆,我曾经从这家旅馆的面包房里偷到 我们的午餐。 街上是一片呼喊声,混乱不堪。来了更多的部队,奔来奔去。一辆摩托车驶了 过来,驾车人浑身尘土,我能够听见他向其他人尖声叫喊。 “大陆旅馆。俄国人把它炸掉了。那儿死的伤的到处都是。” 就在他说这些活的时候,又响起两声震耳欲聋的爆炸,他们朝我们躲藏的商店 这一边奔来,寻找掩护。一个士兵奔进了我们藏身的商店,我们正蜷缩着身体,蹲 在砸得稀烂的柜台后面,一根掉下来的横梁击中了他,他倒了下来。 他的伙伴们奔过来救他,那驾驶摩托车的人却命令他们离开。“要保证这地区 的安全。凡是能够弄到手的俄国佬统统都逮捕起来。枪毙这些王八蛋。老天爷,又 是一声爆炸。” “黑尔默斯怎么办?”其中一个士兵问。 “看来他已经死了,咱们都走吧。” 警报器在外面失声呼啸。卡车隆隆地驶过。爆炸似乎已经停止了,但是还响着 一阵低沉的嗡嗡的尾声,仿佛大地自动平息下来了。 黑尔默斯。我想这是不可能的。这是个很普通的姓。这时街上已见不到德国人, 我爬到店铺前面,打量着这个压在梁木底下的士兵。 我凝视着他那漂亮而熟悉的脸。真的是汉斯。黑尔默斯。 我知道他曾经在军队里呆过几年,可是我没有想到他是在一个党卫队的单位里。 我看见他领章上的死人骷髅和锯齿形条纹。 “我受伤了,”他呻吟道。“把压在我身上的东西抬掉。” “狗娘养的,”我说。“我不相信。” 他还没有认出我来。 “海伦娜,”我说。“我抬起横梁的时候,你拖他出来。” 我用背脊顶着横梁,手脚撑在地上;用劲向上举起。她轻手轻脚地——就我个 人来说,那是太轻手轻脚了——把他拖了出来。 “拿掉他的步枪,”我说。 她照我的话做了。 我拿掉他的钢盔。他的头上有条又深又长的伤口。鲜血淌在他的眼睛上。我直 盯着他的眼睛喊出他的名字:“汉斯。 黑尔默斯。“ 他眯紧眼睛,仿佛刚从睡梦中醒来似的眨着眼,说道:“魏斯。鲁迪。魏斯。 看在老天爷份上行行好吧,你在这儿干什……什么……” 我一把抓住他的领口,开始摇撼他。“这你别管,你这个混蛋。反正我从来不 喜欢你。” “别发火。一他们强迫我穿上这身打扮的。我原是个普通的步兵。阴错阳差。 他们逼我当了只‘黑老鸹’。” “你胡说。你撒谎。” 海伦娜完全摸不着头脑。“你认识他?” “一个亲戚,”我说。 “这不是我的过错,鲁迪,”他气喘吁吁地说。“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 事。老天爷在上,给我弄点水喝吧。” 海伦娜拿了他的钢盔走到后面的水龙头那儿。她灌满了水后回来。黑尔默斯喝 了水。看来他并没有怎么受伤,只是碰破些皮肉。他的两腿可以移动,他的两臂捧 住钢盔。所以我把步枪拿在自己手里。 “听着,黑尔默斯,我由于你这一类混蛋的缘故,一直流浪了三年,”我说。 “把我家里的情况告诉我。你见到过你姐姐吗?” “六个月以前。在柏林。” “她说起过我的父母吗?说起过卡尔吗?还有我的妹妹?” 他犹豫了。我用步枪戳他的咽喉。“说,畜生。” “英加说,你的父母很好。他们在波兰。我猜想,在华沙。 这不坏。犹太人占了这城市的整整一块地方。英加收到他们的来信。“ 我不知道他说的有多少是谎话。不过,即使是谎话,也比听不到消息要好。 “卡尔呢?” “他在布痕瓦尔德。他也很好。英加帮助他搞到个轻松的活。” 我把枪交给海伦娜,重新猛力摇动他。“你这个狗娘养的,我想就在这儿叫你 脑袋开花。给我讲真话。再增加一个死掉的纳粹也不会叫我烦心。你可以为你的元 首死去。” 他开始恳求了。“老天爷在上,魏斯,我做过什么事情对不起你?我可没有害 过你呀。咱们在一起踢过好多场足球……” 一想到他这类混蛋杀死的犹太人,那些无依无靠、担惊受怕、手无寸铁的犹太 人,我就想要他的命;但是我不能够“安娜怎么样啦?” 黑尔默斯对着我慢慢地朝后退去。“她死了。她生了病。 大概是肺炎,我不清楚。“ 我去扼他的脖子。他的手抓住我的衣袖。“老天爷,我跟这件事一点不相干。 没有人伤害她。她只是……生了病…… 她死了。别的我全都不知道。“ 他不承认他的父母把她告密了。他声称他当时是在俄国。 我愤怒得喊不出声来。这一会儿我真想让他尝尝苦头,我要他为我家遭遇的罪 行和我看到的所有其他的暴行偿还欠债。 接着,我再也没法控制住自己的泪水了。我哭泣着,大声地不怕难为情地哭泣 着。“她只有十六岁,海伦娜,”我呜咽着。“这些狗杂种,我知道他们在这件事 情上是插上一手的。” “哦,鲁迪,我很难过。你是多么爱她。” 我望着黑尔默斯的血淋淋的脑袋。他的眼睛里露出害怕的神情。这些狗娘养的 也会感到害怕。让他们也尝尝没法自卫而死亡的滋味吧。“把他的步枪给我,”我 说。 “不,鲁迪。” “我要崩掉他的脑袋。” “鲁迪,给我一条生路吧。”汉斯哀求着。“我们接待过你,也接待了你的母 亲和妹妹。我们担过风险。” “因为英加要你们这样做。” “那又怎么样?我们做了。瞧——你的父母现在活着。卡尔也活着。” “你们杀死了安娜。” “碰也没有碰过她。” “不管是谁干的,这身制服使你跟他同样有罪。黑尔默斯,我知道你在撒谎。 出了事情啦。对我直说吧。” “我起誓,我不知道。” 他当然知道她遭到强奸和凌辱;不过,关于她在哈达马尔被害的事,看来他是 不知道。 最后,由于海伦娜向我求情,而且爆炸声又惊天动地地响起来,我决定放他走 了。我还没有到达能够枪杀一个毫无招架之力的人的地步。还没有。 “帮我脱离这儿。我受伤了。到急救站去。” “也许我会活埋你。你们这些家伙就是这样对待上了年纪的犹太人的。在他们 还有一口气的时候就把泥土铲在他们身上。” “我可从来没有干过这一类事。听我说。我能够替你们弄到劳动通行证。在基 辅对犹太人来说是不安全的,相信我吧。我保证他们不会动你们。” 海伦娜望着他那漂亮而坦率的脸,脸上盖着凝结了的血块。“鲁迪,我想咱们 能够相信他。” 她天性温柔,对人深信不疑;我听信了她的活。我考虑片刻,才决定听从她的 劝告。黑尔默斯也许不一样。我和他是老相识。何况他又是英加的弟弟。 我们帮助黑尔默斯站起身来,把钢盔戴在他的头上,把他的步枪挂在他的肩头 上,我们走出店铺,朝那碎砖破瓦狼藉满地的街头走去。 我们的左面有一小队德国兵在他们后面有几辆卡车和马拉的大车。 我们一人一边,把黑尔默斯的胳膊搁在我们的肩头上,扶着他朝那一队德国兵 走去。一名中士朝我们走来。我能够听见他跟他的士兵们谈话,他转过头去说: “天哪,他们炸掉了半个基辅。” “我受伤了,”黑尔默斯对他说。 “你是什么人?” “黑尔默斯下士,党卫队第二十二师团。” 中士朝我们点点头。“他们是什么人?” 海伦娜正要开口,不过她没有说。 “犹太人,”黑尔默斯说。“他们想杀死我。” “不,”我说。“我们是乌克兰农业工人。告诉他吧,海伦娜。” “犹太人,犹太鬼,”黑尔默斯坚持道。 “你这个下流的撒谎鬼,”我对黑尔默斯说。“我们救了你的命,我们为了仿 冒着掉脑袋的危险,而现在……” 两个士兵走上前来,让汉斯坐在一堆石块上。一名卫生员从急救包里取出药物。 洗净了他头上的伤口,用绷带包扎起来。 中士对我们望望,显得不感兴趣,仿佛我们是两袋土豆似的。“你们两个,上 那儿的卡车上去。”他翘起大拇指,朝卡车和大车方向指点了一下,车上正在装载 俄国老百姓。 “为什么?”我问。 他用他的手枪朝我的脸猛击一下。“闭嘴,犹太鬼。你们要搬出去,为了你们 的好。走!” 海伦娜发抖了。我抹掉鲜血。我们两人沿街朝那些卡车走去。“咱们会有什么 遭遇,鲁迪?”她喃喃地说。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活下去,活到能够跟这个混蛋黑尔默斯算帐。” 当我们被便推上最后一辆卡车的时候,又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一枚地雷 似乎就在黑尔默斯和其他人站立的地点下面爆炸了。我回头望去,看到我那报仇的 渴望永远不会实现了。汉斯。黑尔默斯已被炸得粉身碎骨,连那个卫生员也跟他一 起报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