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多尔夫日记 一九四二年一月柏林 在我写下这段日记的内容(即一月二十日汪西湖会议)之前,先写上几句引言。 几个月前,海德里希无意中漏出一些非常重要的情报。一九四一年夏天,我们 特别行动队正在清洗俄国佬。一天,德国秘密警察总监希姆莱把波兰奥斯威辛一个 比较偏僻的集中营的司令官鲁道夫。霍斯召到他的办公室里,对他说:“元首下了 命令,要拿出犹太人问题的最后解决办法来。” 大约一个月后,希姆莱在对布洛贝尔、奥伦道夫和其他一些人(我不在场)的 讲话中,又强调了这一点。在讲话中,他向他们保证,“执行这个命令,他们用不 到负个人责任,责任全由元首一人承担”。 我提起这次讲话,是因为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称之为直觉吧,我觉得, 如果有个什么差错的话——但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如果我们战败了,或者我们的 外交不能分化同盟国,他们继续反抗,那些集中营被发现,那些尸体被挖出来—— 那么某些改写历史的人就会想方设法把罪责推给我们,我说的我们,是指那些坚决 的、忠实的党卫队军官,希姆莱之流、海德里希之流,当然,还有多尔夫之流。 元首会被人说成“只不过是又一个德国政客,”对惨状一点不知。 然而,使人不解的是,元首一边狡猾地不明确使用诸如“屠杀”、“消灭”这 样的字眼,一面却又在讲话和报告中极为明确地表示他要怎样对付犹太人。我甚至 还有这么一种古怪的感觉:不许犹太人在地球上生存,就是元首的“最高宗旨”, 这个“宗旨”远远超过了德国对斯拉夫人的征服,对法国人的惩罚,对全世界的控 制。我承认,我的想法是很愚蠢的,但我们工作所体现的重要性,我们所享有的特 权,我们的不受约束——希姆莱就借此为所欲为——促使我得出这么个奇怪的结论。 我们杀死、吊死多少犹太人,希特勒当然不会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也许连俄国 犹太区究竟减少了多少也不知道。不,他知道的,他知道的,他说过好多次,无论 发生什么事,他没一件不知道。不过我断定,今后被说成这项恐怖工作的总工程师 的,将是一些次要人物,某些学者会把希特勒从中抹掉。 希特勒最亲密的助手们也知道正在进行的事情。去年,在打进俄国前几个星期, 戈林曾写信给海德里希,布置他一项工作,要他“尽可能有利地执行一项解决犹太 人问题的办法”。我觉得这并不是说要让他们定居在农场和村庄里。戈林需要一份 详细的报告,即“实行犹太人问题的理想解决办法所必须制定的有关组织、实际和 具体措施的总体计划”。 (又及:几年来,好多有影响的犹太人都把戈林看作可能会为他们讲话的人, 一个在反犹太措施方面,态度“温和”的家伙,他会制止希姆莱和其他种族强硬分 子执行这些政策。 如果他们读了戈林给海德里希的公文,他们会多么吃惊啊!) 当然,“最后解决”意味着什么,对于这一点,谁也不会有疑问——尽管我们 难得提到它。只有汉斯。弗朗克这样的傻瓜,才到处乱说他们将如何按照捉虱子的 方式消灭犹太人。不过我们有效地削减了在波兰由他管辖的地盘,所以他现在充其 量不过是个傀儡将领、党卫队的工具而已。我们接了班;我们将尽可能不露风声地、 高效率地实现元首的心愿。 无论如何,上面描写的这些事件和其他一些有趣的进展,如在波兰的切尔诺和 贝尔赛克建立某些秘密的集中营,解决犹太人问题的独特新方式就要在那里试行, 这些事件都是一月二十日汪西湖会议召开的原因。 除了我和海德里希外,有十三个人出席了会议。会议在柏林郊外的汪西湖RSHA 机关举行,那里是海德里希为首的德国中央保安局,直接处理犹太人事务。 当出席会议的人们聚在一起闲聊时,使我感兴趣的是出席会议的不仅有高级警 察和党卫队军官,而且还有五位文职次长。海德里希打的什么主意是很明显的。德 国政府的各个部门,民政、警方、军方,没有不明了我们的计划的。(我看着那几 位文职官员,真想知道日后如有人向他们提问题的活,他们那诡计多端的脑袋瓜里 准备了什么样的遁词。) 艾希曼也出席了会议。眼下我们还算是朋友,我和特别行动队长官们的紧张关 系——主要是态度粗暴的布洛贝尔和鬼鬼祟祟的阿图尔。奈比——使我宁愿求得艾 希曼的支持。 因为我一向认为他通情达理、坦率大方。 “啊哈,多尔夫,”他问候了玛尔塔和孩子们之后,说:“又有新的进展了, 奥斯威辛又有笔生意。” “我也这样听说了。” “我最近就在那儿,希姆莱给霍斯开了绿灯,我想把火车行车时刻表等等同霍 斯协调一下。” “干吗要在奥斯威辛呢?” “哦,那儿已经筑了牢固的围栏。为了保证与外界隔离,占用了大量的面积。 周围有许多犹太人。波兰是我们真正伤脑筋的问题。所有这些新的地方——切姆诺、 贝尔赛克、锡比堡——这些地方都在波兰。”他向我弯下身来,低声说道:“你要 知道,元首不想让神圣的德国国土沾上犹太人的血。” “完全可以理解。” 我很惊奇自己听了这消息后;反应竟是那么冷漠。党卫队,包括德国中央保安 局,内部也是相互倾轧,明争暗斗的。希姆莱有时候给海德里希通点消息,有时又 让他蒙在鼓里。而我,虽然也知道这些新的集中营,但不完全清楚那儿发生的事。 我主要负责的地盘还是在俄国的作战地区。 汉斯。弗朗克见我走进会议室,便抓住我的胳臂,把我从艾希曼身边拉走。 “新的集中营,我听说过。别老那么傻里傻气的,多尔夫。还是嗅点儿毒气,尝尝 那玩意儿吧。” 我把他的手推开,只听见他对一个副官嘀咕道:“什么会议——海德里希,一 个犹太杂种,还有多尔夫,一个柏林讼棍。” 会议在进行中。 海德里希向在座各位——特别是那几位文官,其中包括著名的外交部次长,内 政部长——说明,他,雷因哈特。海德里希,是元首选定的执行“犹太人问题的最 后解决办法”的工具。 “所有地区吗?”有人问。 “所有地区。” “啊……那就是说,在德国,和所有被征服的地区。” 海德里希的回答是,欧洲所有的犹太人——他估计有一千一百万(他把英国和 爱尔兰的犹太人也算了进去)——最后终将在我们的管辖之下,并将遭到同样的命 运。 他根本不费口舌来解释什么叫“最后解决”,当然出席会议的人谁也不会误解 他,我们都很明自。 “移居的办法已经失败了,”我的上司继续说,“谁也不想要这些犹太人,美 国不要,英国也不要,其他国家也不要。再说,要把他们,特别是东欧犹太人从瘟 疫流行的村子里和城市里赶出来,我们的后勤可负担不了。别人也一样。所以要加 快步伐,把他们移到东方去——主要是波兰。” 海德里希指着一张地形图,讲解着怎样把欧洲,包括法国、荷兰、英国、意大 利所有的犹太人送到“东方”去。 汉斯。弗朗克问道:“你把他们都扔到了我身上,以后又怎么样呢?” 海德里希没理他。“可以把犹太人编成劳工队。就凭疾病、饥饿和犹太人力不 胜任的繁重的劳动,逐步消耗他们的体力,不久自会要他们的命。当然,那些活下 来的犹太人中,会有一些死硬分子。” “拿他们怎么办呢?”艾希曼问。 “那就对他们作相应的处理。” 人们笑了起来,在他们的座位上扭动着身子。有两位文官部长暗笑着,互相用 胳膊肘轻触着对方,好似两个规矩的男学生,却混在一群乡下的恶汉中间抽烟,被 人当场捉住似的。 “将军能把这点解释一下吗?”迈尔省长问。 “好啊,首先得明白,这些活下来的犹太人象征着对我们德国的直接威胁。他 们会使犹太人重整旗鼓。自然选择会使他们强壮,因此,不得不对他们采取相应的 措施。” “真该死,波兰现在有三百多万犹太人,”弗朗克叫道,“这些个贪嘴鬼,寄 生虫,满身疾病,在波兰各地到处拉屎。我可以告诉你们,就象我对军区长官说的 那样,咱们不能枪毙和毒死三百万犹太佬,但咱们要想办法根除他们。” “我能提醒司令官注意一下措辞吗?”我说。 弗朗克狠狠地拍着桌子。“他妈的,你是说消灭。我就讨厌这些个代替真情实 况的混帐密码。” 海德里希冷冷地盯着他,我要是弗朗克的话,一定会害怕那冷冰冰的眼光。 曾经当过外交官的艾希曼试图转移议题,他问特别行动队是否可以扩充,海德 里希给了肯定的回答。艾希曼又问是不是可以考虑新的方法。 “已经在考虑使用毒气了,”海德里希说。 一个高级文官——我忘了是谁——表现出很惊奇的样子。海德里希告诉他,已 经根据实验情况进行试验了。这时,有人扭屁股,有人擦鼻子,大家都盯着高高的 天花板。 外交部的代表路德博士指出,几年前,当利用毒气对“无用的人”实行“无痛 致死术”时,牧师们就表示反对。我当即发表了一通议论,大意是,牧师们的反对 吓唬不了我们。路德与我针锋相对,引证了梵蒂冈和新教教会的反对意见,并说元 首本人也已改变了原来的主张。 “怎么说?”海德里希问。 另一个文官也相当激动。“那又会出事的,战争中的大规模射击是一回事。总 会找到借口,使通情达理的人,包括牧师们接受的。但毒气!用在妇女,孩子,老 人身上!那可不行! 咱们不能再触怒教会了,海德里希,这种血腥勾当搞得不可收拾了。“ “冷静一下,”海德里希说,“咱们要对付的是犹太人。” 路德发怒了,“对!控制银行、报社、股票交易所、俄国的共产党机关!在罗 斯福耳边说悄悄话!” 海德里希探过身去。“记住我的活,博士,谁也不会出点力来保护犹太人的。” 艾希曼点头表示同意。 看来这一点说得恰到好处,我上司的活更有力了。“另外,咱们有充分的正当 理由。咱们还要处死——不管用什么手段——国家的敌人、间谍、恐怖分子。这种 行动在战时是许可的。” 路德在这个话题上一直保持沉默,这时他提了几个枝节问题:在一些国家里, 主要是挪威和丹麦,老百姓是不是肯配合这个方案,那还很成问题。意大利人也不 会怎么积极协作功,他们会耸耸肩膀,找出种种借口。墨索里尼并没把这个方案放 在心上。就连弗朗哥——当然,他是持中立态度的——也一直庇护着犹太人;让他 们溜进西班牙。不管什么时候,党卫队只要一碰到当地基督徒的反抗,他们对处理 犹太人问题就会突然变得软弱无力。路德用和解的口吻说,当然,从长远的观点看, 在巴尔干地区和东欧不会碰到什么真正的困难,那里的反犹太情绪很高涨。 其他一些文职部长们显然是被搞糊涂了,不过他们还是保持着沉默。其他人也 都不象要讲点什么的样子。最后弗朗克脱口说道,海德里希那套让犹太人“干活” 直到把他们拖垮的理论完至是无稽之谈,波兰的大多数犹太人都是贫病交加,根本 不能干活生产。 “所以要建立新的集中营,”艾希曼斯文地说。 “是的,我也知道为什么!”弗朗克大声说。 他正是一年半前在华沙我制服过的那号软蛋。一方面,他还在缅怀着法律的妙 处,正义的抽象概念,另一方面,他又想极力证明他是和我们一样坚定的人。 “记住元首有一次对一群律师说的活,你就会感觉好得多。”海德里希笑着说。 “我想不起来了,”弗朗克嘟嚷着说。 海德里希转向我:“多尔夫?” 我知道这段话:“‘我主张我的刺刀,你们主张你们的法律,让我们看看谁战 胜谁。’” 用这么一段话来结束汪西湖会议倒是不坏。 随后,我们中选出来的几个人坐在海德里希的私人办公室里,看着一大堆燃烧 着的木柴火光熊熊,喝着科涅克白主地,抽着烟。 艾希曼、海德里希和我唱着旧时的歌,互相祝酒。起先我们站在地板上,后来 站在椅子上,再后来站到了桌子上,手中的杯子越举越高。海德里希说这是古老的 德国北方的风俗。 我的上司在壁炉旁打着瞌睡,我和艾希曼议论着那天作出的决议。 “重大的,确实是重大的决议,”艾希曼说,“世界上还不知道咱们的目的。” “也许他们不想知道,”我说。 “哦,咱们的伪装工作做得可算到家了,谁也不相信咱们会怎么样,许多人不 愿相信。就连犹太人也不相信。” 我探过身去。“告诉我,艾希曼,作为一个老朋友,你重新考虑过吗?考虑过 吗?” “当然没有。”他毫不迟疑地说,“我们尊重元首的意志,我们是军人,军人 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但看看元首从来不亲自参加这些会议,再看看他给希姆莱和海德里希下命令 的方式,我说呀,看来他始终在围着事情的中心兜圈子。” “这说明不了什么。他说过多少遍了,他说,一九二二年他吊死了慕尼黑所有 的犹太人,然后又在其他城市里进行。记住,多尔夫,咱们唯一的法律,咱们唯一 的宪法,就是咱们元首的意志。” 当然他说得很对。“我想他会知道这个新方案的。” 艾希曼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对详情细节不感兴趣,他在指挥两条战线同时 作战。但他要别人完成任务。他一定会批准。你知道一年前他是怎么说的——‘在 我管辖内,什么事情都得先让我知道,得到我的批准’。” 我相当钦佩艾希曼,他的脑子虽说缺少训练,却很清醒。 他真象个称职的办公室主任,把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他一再告诉我说,他对 犹太人绝对没有恶感。确实,从历史的观点来看,他发现他们是很能吸引人的—— 他们是世界伟大宗教的创始人,在科学、艺术和各种学术方面都作出了杰出的成绩。 他又吹起他在巴勒斯坦当代理商时的那段得意的日子,他对希伯来语的精通。“那 种话可真难学,多尔夫,”他说,“那语法结构也怪得出奇。” 象往常一样,艾希曼有意无意地把话题转到了我妻子和孩子身上,自从在维也 纳他宴请我们那可爱的一天起,他就把他们挂在心上了。他说,尽管在这讨厌的战 争时期里缺这少那的,时而还有打家幼舍的事情发生,但他的家里还是很兴旺的。 我感到浑身痛快,志满意得。“没问题,艾希曼,”我说,“咱们执行这艰巨 的任务,是为了咱们可爱的家庭,咱们的妻子和孩子。他们给了咱们勇气和信心。” 他同意我的话。 “有些事情咱们还得归功于德国的下一代。咱们今天所作的那些决议——看来 也许很可怕——对于保证咱们种族的纯洁,西方文明的继续存在是绝对必要的。” 后人们也许没有力量和意志来完成这项任务,或者根本就没这个机会。我关心 自己的家乡,自己的家庭,我知道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情是正确的。 在办公室里,我们静静地喝着酒,这冗长、劳累的一天,弄得海德里希疲乏不 堪,他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