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多尔夫日记 一九四三年一月汉堡 恩斯特。卡尔登勃鲁纳一经接替海德里希的职位,新任了我的上司,就指令我 到这里来,执行一项十分重要的任务。 这时霍斯正在急如星火地建立奥斯威辛集中营,计划将这种设施扩充为全世界 规模最大的。我这里说规模最大的,不是指那些一般的营房、工厂、工场间和伙房。 我指的是那些特别处置户心。(这里我不如老老实实管它们叫“集体屠杀工厂”。) 除了那几间早期临时草创、容量很有限的房间而外,霍斯已经造好了两组巨大 的综合建筑物,包括几间接待室,实际上就是使用毒气的房间,以及进行最后处理 的焚尸炉。艾尔福特专门制造火炉的托夫父子公司,此时正在建造焚尸炉。几家最 大的私营公司和工程公司,也在帮助霍斯完成他的这项任务,这里我不妨补充一句 :这几家公司无不利市三倍。 我看到了那些设计图和计划。给人印象最深的是那间地下室,也就是那个“尸 窖”,窖内设有电梯,以便将死尸运到焚尸炉那里去。 霍斯还很关心一件事,那就是不要让外界人士接近这些建筑,不论他们是波兰 人,本地居民,或者任何与这项工程无关的人。为此,他在这些建筑周围种了高大 的树木,辟了风景很美的“绿化地带区”。 然而,在实施最后解决办法的进程中,仍旧存在着一个十分现实的障碍。 这个障碍是有关毒剂的问题。一氧化碳的效率很差。它需要太长的时间。并且 尸体都被弄得血肉模糊;这就很难剃去头发,拔除金牙。 因此,我被派到汉堡的特奇-施塔本诺夫公司来,打听可有什么更为有效的毒 剂。当时该公司已经在有限的基础上,对一种叫作“齐克隆B ”的药物进行试验, 这药物的主要成分是氰化氢,使用起来十分简便。 布鲁诺。特奇①先生把我领到他那间小实验室里,一面向我说明,他的公司主 要是一个兼营零售与批发的商号,此外另有一个由好几家私营公司联合组成的巨型 卡特尔,名为达格奇公司,实际上就在制造这种毒物,并已发展其生产,用来大规 模熏杀老鼠、虱子以及其他害虫。 我们一路走过去,只看到一些坩埚、曲颈瓶和煤气灯,还看到几个身穿白外套 的化学师。特奇告诉我,说“齐克隆B ” 含有氢氰酸碱。他拿起一个差不多有大号番茄听那么大的罐头,解释说,它必 须密封,这不但因为它有毒性,而且因为一接触到空气就会蒸发。 我直截了当地问特奇,这种毒剂可曾对人作过试验吗。他声称不知道,还说我 会知道得更清楚。他只是一个生意人。 我根据自己在党卫队卫生科获得的情报,一定要他具体答复。 ①此人于一九四六年被判死刑绞决。书香门第www.bookhome.net 难道没有人在试验中极其痛苦地死去吗?他又回说不知道底细。他只能够推荐 这种药物,说它是一种既干净又快速的致死毒剂,使用时不需要机器,比如。不必 使用一台柴油机来生产一氧化碳。 我问他为什么要提到一氧化碳,他说曾经听到一些谣传。 要知道,他并没有获得证实,只不过听到谣传而已。我把那罐头摇了几下。看 来就象一听可可粉一样无害。 后来我向他订了了批货。装货单上要注明,它是“专为杀虫之用”。订货就运 交我们柏林的“卫生科”。他已心中有数了。 他在一张灰色石版面的桌子跟前停下来,给我看一个上面盖着玻璃罩的玻璃培 菌碟。他问我可要看这种毒剂如何发生作用。我说很想看一看。问他可有危险。他 回说没危险,那只不过是一粒结晶体。它会消散的。而且,他已经开了窗。 特奇揭开玻璃罩。从那个细小的蓝色颗粒上升起几缕灰色的轻烟,空中散发出 一股刺鼻的辛辣气味。我用手帕捂住了鼻子。 一九四三年一月 柏林 今天霍斯到我们总部里来,大发牢骚,说我们已经给他增添了那么多事情,现 在不该再打断他手头的工作。但是,听了我有关“齐克隆B ”的汇报,他又高兴起 来。 他给我看了几张照片,照的是一间典型的房间的内部装置——有莲蓬头(那都 是假的),水龙头,水管,瓷砖墙等。房间外面有个牌子,写的是“浴室——供除 虱用”。 他向我说明,地下那两套备有复杂机械的四间房间,跟另两间地面上的房间有 什么不同之处。屋顶或四周墙上,都开有小孔,可以将丸状的氰化物从那些小孔中 送进去。 我提醒他,最好是给每间房间做一个窥视孔。否则怎么能确实知道那里面发生 的情况呢?他同意我的说法。 他刚订出了准备开动他那些巨型柴油机的计划,而实际上,已有无数人被一氧 化碳“重新安置”了。我告诉他。此后用不到再使用这些机器了。它们很笨重,效 率又低,我们已经找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 霍斯一向唯唯诺诺,这时候点了点头。“你最好是先订一批货贮存起来。奥斯 威辛,锡比堡,切尔诺,梅丹尼克,特莱勃林卡,各地的工作都要热火朝天地展开 了。” 我把这话记了下来。保持货源稳定,这倒是一个问题。特奇告诉我,即使密封 在听头里,“齐克隆B ”的有效期也只有三个月。贮存一些已经失效的废物,那当 然是不堪设想的。因此,必须经常不断地补进这种毒剂,要想一个办法,让各中心 都能保持一批新鲜有用的毒气货源。“ 我正在想办法解决这一问题:说不定在党卫队卫生总部建立一个中心供应仓库 站就能做好这项工作,这时候恩斯特。 卡尔登勃鲁纳走进了我的办公室。 他身材魁梧,几乎有七英尺高,脸上满是伤疤,这些伤疤不是决斗或作战后留 下的,而是由于在一次车祸中受了伤。为什么希姆莱要选中了他,让他接替海德里 希那样一个头脑聪明、富有创造力的人,这我不得而知。不错,卡尔登勃鲁纳以前 当过律师,然而,他为人既不灵敏,又不精纲。我害怕他这个人。 “多尔夫。霍斯。”他向霍斯带来的那些照片瞥了一眼。 “将军,”我说,“霍斯少校和我一直在研究那些特别处置问题。” “特别处置!”卡尔登勃鲁纳哈哈大笑。“我的老天哪,多尔夫,我接受这项 任务的时候,有人事先关照我,说我班子里来了一位语言大师。你意思是说杀人中 心,对吗?” “对,阁下。” “霍斯,”他说。“请让我们俩单独谈一会儿,好吗?” 霍斯敬了个礼,收拾好他的照片和设计图,离开了屋子。 卡尔登勃鲁纳带了一个很古怪的东西到我的办公室里来。他并不象是那种鉴赏 艺术的人,然而这玩意却象是一个画夹。 他向我笑了笑——那笑容令人联想起一头北极熊,一条鲨鱼。“现在你总该知 道,我这个人不象你那位前任上司,那个拉小提琴的杂种吧。” 我对他说,他对海德里希的印象未免偏激了。 “哼,我操他的。好在他死了。老天哪,你听他临死前那一阵嚷嚷。请求宽恕 他对犹太人干的那些事。他本人就是一个犹太佬呗。” “他死得很痛苦。脊椎骨断了。净说胡话。” “你就别给他辩护啦。还是为你自己的事去担心吧。” 海德里希究竟是何许人?他的底细对我永远是一个谜。 难道,真象一些人所说的,他活在世上,只是为了要“杀死自己心中的犹太人” 不成?谁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反正现在已经无所谓了。我们已经深深陷在血泊里 了。只要是一停顿,只要是一犹豫,那就会象传说中海德里希临死前说胡话一样, 等于说我们不相信自己的使命是正义的。 我一方面害怕卡尔登勃鲁纳,一方面又需要他这个人。我已经献身于这个事业, 参加了这次神圣的十字军,投入了这场改变欧洲的巨大战役。我曾经靠拍马赢得海 德里希的欢心,现在我又向这个庞然大物重施故伎。 “我何必担心呢?多亏您的精心策划,这项工作正在接近完成。各地的犹太区 正在缩小。新设立的集中营正准备以更大的规模发挥作用。” “别罗嗦啦。”他用一个粗得象很香肠似的手指向我点了点。“你有污点,多 尔夫。我看过你的材料,你父亲可能是一个赤色分子。” “经过审查,我的问题已经弄清楚了。” “布洛贝尔,奈比,还有几个人,都说你有问题。是舍默尔揭发的。” 我没说什么。去跟那些说谎的人计较,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们自己的处境也很尴尬。特别行动队对一项更加彻底和快速的计划正束手无 策呢。 卡尔登勃鲁纳暂且不谈这事。这时候他打开桌上那个画夹,一双巨人的手把五 大幅钢笔画摊在另一张桌上。 “你瞧瞧这到底是一些什么玩意儿?”他问我。 我仔细地看那几幅图画。显然都是原作。上面没有署名。都是专业画家的作品, 是一些颇有才能的人画的。 画上都有标题,描绘的明明是我们一个集中营里的生活。 画的风格是恐怖的,讥讽的,有些象格奥尔格。格罗兹①最恶劣的作品,画里 充分流露出悲愤的情调,刻划了人生中畸形的状态。 我仔细看每一幅作品,同时读出那些标题。“《等候末日来临》。画的是一些 老人。这一幅叫什么?《日常的刑罚》。”画的是四个犹太人,悬吊在绞架横木上。 几个党卫队站在周围狞笑,一个个那么肥胖,画得象一些猿人。 有一幅画,题名《主宰民族》,画的是粗具人形、更类似猪的人物。另一幅, 《犹太区的儿童》,画上的儿童都露出饥饿和恐惧的眼神。有一幅叫作《点名》, 画的是一片可怕的人海,上空好象笼罩着乌云,几个党卫队正在查点队列人数。 “这些画是我们一个特工人员在布拉格发现的,”卡尔登勃鲁纳说。“要是让 红十字会的人看到这种东西,那还了得。” 我可以理解他为什么会这样表示关切。我们正在支出巨额的开销,花费了很大 附力气,企图在全世界造成一个印象,让人以为特莱西恩施塔特是一个可爱的休假 胜地,是犹太人的乐园。我国一位最优秀的纪录影片摄制人,最近在该地拍了一部 影片,叫作《元首送给犹太人一座城》。影片的内容真精彩:有神情愉快、笑容可 掬的犹太妇女,在服装店里买衣服;有犹太人的管弦乐队;有一个面包店,你几乎 可以闻到那里刚出炉的黑面包香味;有体育比赛;所有的背景都十分动人。影片 ①格奥尔格。格罗兹(George Grosz,1893—1959):德国画家、作家,1933 年定居美国。书香门第www.bookhome.net 的目的就是要吸引德国境内剩下的少数犹太人,包括殷富的人质,头面人物, 以及受过奖的退役军人等,使其自动地去特莱西恩施塔特。更重要的是,为了要让 那些一直在抗议所谓我们虐待犹太人的人士看一看这部影片。 然而,这种描绘恐怖的宣传,这些可怕的图画,一旦流传开了,就会使我们在 这方面的努力前功尽弃。 “多尔夫,你到捷克斯洛伐克去一趟,跟艾希曼联系一下,”卡尔登勃鲁纳说。 “你们两个人要严守秘密;你要查出来,这些臭画是一些什么人画的。” “我向您保证,阁下;我一定查出来。” “妈的,你非查出来不可。”他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俯身凑近桌子,气呼呼 地看那些画。“既然这些狗杂种画了五幅,也许他们画的有五十幅。也许他们要把 这些东西成批地偷运出去,破坏我们全部的工作。” “我可以把这些画带去吗?” “可以。要查出它们是谁画的,多尔夫。如果你不给查出来,我又要去看你的 材料了。” 我敬了个礼,竭力遮掩恐惧的心情。 我刚走出去,他就破口大骂霍斯,责备他在奥斯威辛的工作展开得不够迅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