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多尔夫日记 一九四三年二月奥斯威辛 今天我来奥斯威辛真是又惊又喜,我每星期总要上这儿来的。嗯,这一回我的 高兴可有个限度。 我看到库特叔叔正从事一项新的筑路工程。这块地方幅员广大,地形复杂,为 了配合打仗,有那么多的工程正在动工,因此要了解亲友之间谁在这儿干活是不大 可能的。库特在布纳人造橡胶厂干了好一阵子了,他在从事建筑物的重新设计工程。 现在他正在筑一条通往法本化工厂的公路。 我们握着手;起初还有些冷冰冰的,后来就满腔热情地拥抱起来。我很想私下 限他聊聊,所以把我的随从人员打发走了。 “哎,”他说,“叔叔和侄儿又聚在一块儿了。你好哇,埃里克?” “挺不错。让咱们想想看,上次咱们是什么时候会面的? 是两年前在柏林圣诞节那一天,对吗?“ “当时玛尔塔和孩子们都在。大家围在那架漂亮的钢琴旁边,唱《静静的圣诞 夜》。”他微笑着说。“见到你太好了,埃里克。” “我见到你也真高兴。这叫我想起我还有个家。” 于是库特邀我到他木棚的小办公室里去。他说他有一些很纯的咖啡——可不是 代用品——我们得喝上一杯来庆祝这次会见。 我们啜着热咖啡沉默一会儿,透过宽大的玻璃窗(木棚筑在高地上)眺望着由 于奥斯威辛集中营而兴起的城市。远处,四个高大的烟囱在冒烟。 “你们的公路对我们很有帮助,”我说,“不但在运送战争物资方面有用处, 而且可以防止疾病传染,使处理工序更加简便。” 他诧异地望着我。“我知道,集中营里传染病多得很哪。” “唔,不错。犹太人都是很脏的。” “我猜想管理人员中也有一些人染上了病吧?” “有一些人染上了。” “与其说肉体上有病,倒不如说精神上有病,也许是灵魂不干净。” 我意识到这番话再谈下去会扯到哪儿去。库特往往有一股道学家的味儿。他根 本不是一个纳粹党员,因而不懂得我们的目标和我们远大的方针。 “你比以前更加义愤填膺了,叔叔。我们干的事,实在是迫不得已啊。” 他站了起来。“你用不着对我撒谎。我和你是一家人留着那些骗人鬼话去映那 些成千成万无辜的犹太人吧。你不是把这些犹太人哄到这个地方来杀掉吗?对了, 还有俄国人和波兰人,还有其他被你看作是敌人的那些人。” 我交叉着腿,一言不发。 他走了开去,突然滔滔不绝地数落起来。“你们究竟干吗要在他们送命之前把 他们衣服脱个精光?从礼仪的名分上看吧,难道你们在杀死他们之前这一丝尊严也 不给他们么?我看到那些可怜的犹太女人想法子把自己的身子通起来时,那些党卫 队混蛋还向他们狞笑呢。我没有来这儿之前,例从来不相信有什么撒旦,也不信世 上真的有恶魔存在。” “你花了好多时间才看清楚,”我平心静气地说。“你那时住在巴比耶尔呢。” “也许我需要把你的谎言信以为真,象咱们许多同胞那样。” “叔叔,你可在为那些罪犯、间谍、怠工闹事的人辩护哪。 这些犹太人净在传播疾病,肉体上在传染,政治上也在传染。 我们是在为欧洲消毒,最后为普天下消毒。同意我们观点的人,比你想象的要 多。“我镇静地、合情合理地说,努力把我承担的义务向他说清楚。 库特用一双冷彻骨髓的蓝眼睛瞅着我,那正是我父亲过去在揭穿我谎言时那种 咄咄逼人的目光。“前几天我听到一件耸人听闻的消息,”他说。“一月份,华沙 犹太区里有一些犹太人造反了,他们可真的杀死了一些德国兵,而且迫使党卫队撤 退。埃里克,你倒想想看,那些手无寸铁,被人歧视,在恐怖统治下生活的人们, 居然起来反抗天下的主人了。这叫人又恢复了对天道的信念。” “差不多,但并不完全如此。” 一月间华沙暴动的事,我也听说过。谣传犹太人还在武装着;我们想把最后留 在那边的五万人统统赶出去,他们准备殊死抵抗。这没有什么了不起,归根到底我 们是会胜利的。 不过我觉得我欠了叔叔什么似的。尽管他是个工程师,一位公路建筑师,他流 露出这样的情绪可能会给他带来好多麻烦。 我看着窗外公路上他的那伙人。“据说你在用几百名犹太人做路工,有特殊配 给,特殊待遇。还有些波兰人。” “那又怎么样?” “犹太人是注定要特殊处理的。他们应当干活干到力气耗光为止,然后再供特 殊处理。” “埃里克,你把心里话说出来吧,干脆说出来吧。把他们杀了。” 我不理他。“我要找些红军俘虏给你干活。他们腰背结实,头脑迟钝。他们可 以代替你的犹太人。要是咱们让犹太人活下去,他们有朝一日会把德国毁灭的。” “我希望你别动我的路工。” “你在向德国的敌人讨好,可不是吗?这些犹太人的子孙……我们准备打发的 那些子孙……” 他忽然向我冲来,抓住我的衣领,差点儿撕下我的勋章,真叫我大吃一惊。我 是一个没有力气的人。我一向没有力气。 我厌恶暴力和格斗。库特叔叔却身材高大,孔武有力。长年累月的露天生活使 他有一般蛮力。我感到他手中的力量。他揪住我直摇晃,当我是一只小狗似的。 “我真想亲手抬死你,你这个杀人如麻的混账东西。这样我才对得起死去的兄 弟。多尔夫少校,究竟死多少人才会使你满足?一一百万?二百万?一在你们还不 得安宁之前,你们究竟还想在那边烧掉多少尸体?埃里克,妈的,趁事情还没干完 之前,让我看看你还有一点儿人性吧,让我看看你身上还有一点儿文明行为!” “放开我。” 他猛地推我一下,把我撂到木壁上。我并没有抵抗。我当然带着武器,但开枪 是不堪想象的。再说,他的怒火已经消厄转而为一副鄙夷不屑的神态。 我整整制肌想弄清我部下是否有什么人已亲眼看到这幅尴尬的场面。我想把玛 尔塔凭着他女人的直觉最近对我说的一些话原原本本地告诉叔叔我宛转地对他说, 如果从现在起我们不再杀死犹太人,就等于承认自己有罪。当人们确信自己行为的 正义性时,决不能光国为它不合口味或别人误解就洗手不干。真正的勇气就在这里 :要敢于做往往令人憎恶而显然是横蛮无理的事,不过要在一个伟大的目标和意义 深远的计划驱使下才去干。 “我们干的是道义的行为,”我说。“这是历史赋予我们的使命。” 他又向我冲来,我想这一回他可真的要杀死我了。 可是他突然停住,轻声说:“我彻底明白了。我对你们大家了解得一清二楚。 走吧。” 他的愤怒与不讲情理,使我心事重重。不过只要他为霍斯工作,修筑公路,使 工厂现代化,他还是有用处的。再说,他显然只是把这种叛逆的观点问在肚子里— —只有对我一个人泄露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