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迪·魏斯自述 在追溯我一家人的命运的过程中,我收到几百封信,从其中我选择了两封收入 本文。 第一封是位名叫阿瑟。卡西迪的人寄来的,他原来是美国陆军情报处的上尉, 现莅是纽约市福德姆大学教德语的副教授。 以色列阿加姆集体居住区鲁迪。魏斯先生亲爱的魏斯先生: 首先,让我说我是多么钦佩你寻找我的巧妙手段。虽然我访问已故的埃里克。 多尔夫少校只不过是五年以前的事,可是军队里有个毛病,老是失去这类事情的线 索,特别是一个人回到平民生活以后。 不错,我曾经是管理和他会面的情报官员。多尔夫由于要受到倒行的审讯,曾 经在阿尔特—奥塞镇上被逮捕。那个地方是党卫队军官的藏身之处,很象我们国家 里阿肯色州的温泉,被人说成是黑手党罪犯“避风头”的地方。“ 我未曾参与他的被捕,不过我知道他没有身分证明,穿的是平民的服装,开头 矢口否认他和那些死亡营,或者党卫队有什么瓜葛。使他狡赖不了的是他缝在茄克 衫村里里边的那几页日记。他后来承认这本日记的大部分,是放在柏林他的公寓里 一个铁箱子中,日记记了许多年。 在这些人中间,这一情况并非少有。波兰总督。 弗朗克把他自己的活动详详细细地写了三十八卷。 他想隐藏起来,等到知道被人发现了,便象个孩子似的哭哭啼啼。 多尔夫是个三十多岁的人;细长,健壮,英俊。开始他显得有点儿樵怀和神经 紧张,可是一等到发现我德语说得很流利。就放心了,眉开眼笑,完全是一副亲切 动人,容易接近的样子。根本不象人们心目中一个和大屠杀有关系的人。 他是我会见过的许多战犯中的一个,我当然记下了这些谈话的记录。记录可能 仍然保存在什么地方的什么卷宗里,要是多尔夫曾经受对过审判,你或许有可能追 查到我的访问。不过我总要尽可能照原样追述我们之间的谈话的经过。 我们有一份关于埃里克,多尔夫少校的卷宗,他的名字出现在大量和犹太人有 关的信件和备忘录中,特别是他做雷因哈特。海德里希的副官的时候。 因此我们知道他不再仅仅是个旁观者。 多尔夫对我一直坚持说,他最多不过是个出风头的办事员,或者是个跑腿的而 已。他声称压根儿不知道一点点所谓暴行或者大屠杀之类的事,不过呢,作为军官 的一员,他当然了解间谍、破坏分子和罪犯是常常被处死的。 我于是反驳他,拿出好几十张死亡营的照片,让他说给我听。我肯定你看到过 这些照片,知道这些照片用了些什么——象木料那样堆起来的尸体,一座座山头似 的骨灰,在煤气室外面排队的一丝不挂的人,还有大批被绞死的人。他假装对于这 些没有“直接的”了解。他一口咬定说,死者可能是游击队员,土匪,这些人规定 要处死可不是由于种族的根源,而是由于他们行动上的缘故。 多尔夫说——我记得他说了好几次——他个人对犹太人不怀恶感,事实上有一 次还保护了一个柏林的犹太大夫,并且对他相当钦佩。 我接着问他是否知道最后一批特别队开始清理奥斯威辛集中营的时候,他们发 现那些露天焚尸坑中的一个,沉积着十八英寸厚的人油。他摇摇头。好象在说,种 种奇谈怪论都冒出来了。 他的举止仍然谦恭,诚恳,象一个受过教育的人——他对我强调说他得过法律 学位——他一口咬定说,自己不过是传达命令而已,制订关于犹太人和其他少数民 族的政策都是“别人”的事。 最后,给他看了一群犹太儿童尸体的照片,儿童显然是被特别行动队枪毙以后 成堆地抛在万人坑里。我告诉他我们从二十四个日耳曼人和非日耳曼人那儿得到证 词,说在毒气室、焚尸炉和集体枪决这些场合,都看见他在场,并且行使军官的职 责。有一个证人甚至断言,看见多尔夫在乌克兰亲手杀死一个犹太妇女,那是由于 保罗。布洛贝尔和他挑战。(我应该说是故布洛贝尔,因为几年前他已经被处决了。) 说到这里,多尔夫的冷静的神态似乎消失了。他作了长长一大篇解释,说明为 什么犹太人必须被消灭。那是因为他们是基督教的宿敌,是布尔什维主义的代理人, 是欧洲的不共戴天的敌人,是病毒,等等。 “那么儿童呢,少校,”我说。“你们为什么杀害儿童?” 他回答说这或许是遗憾的事,不过要是让儿童们活下去,他们可能形成将来重 新攻击德国的核心。 元首把这一切都解释过了。(如果你熟悉纽伦堡的某些证词,你会想起那个奥 托。奥伦道夫,他也是个聪明伶俐、受过教育的家伙,他泰然自若地承认自己曾经 在克里米亚下令消灭九万名犹太人,用的也是同样的理由。) 我告诉多尔夫少校,要是能照我的心意,我真想在此刻把一颗子弹打进他的脑 袋,用他对付犹太人那一套来对付他。他的脸变得煞白。不过我马上加一句,我们 是民主国家,不会干这种事情。不过,他的供词,他能提供给我们的任何情况,关 于他为党卫队和德国中央保安局如何卖力,都将是有用的。等到他受审讯的时候, 会叫他受用。我看他受审讯是不可避免的事。 我还给他看了另外一叠照片,以及他的通信的抄件,他写给诸如鲁道夫。霍斯、 阿图尔。奈比、约瑟夫。克拉麦等人,和其他有关最后解决办法的官员们。这时我 犯了一个错误,不该走到门口去叫一位速记员。(直到那时我一直都做了简短的札 记,但是我需要一个完整的抄本。) 虽然搜过他的身,却不知道多尔夫用什么办法藏了——或者是偷偷塞给他的— —一颗氰化钾胶囊。在我走到门口的一刹那,他咬破了胶囊。他的身体一倒在地上 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他象他同类的许多人一样。情愿如此下场,也不愿意面对自 己犯下的滔天罪行。然而——他是一个多么迷人的青年啊! 我真诚地向情你们家庭的命运。在你的追查工作中,如果我还能在任何其他方 面为你效劳,请示知。 阿瑟。卡西迪谨启一九五○年三月十五日纽约,布朗克斯,福德姆大学 第二封信和这篇我一家人的故事有关系,我把它披露在这里。是埃里克。多尔 夫少校的叔父库特。多尔夫寄来的。 找到他的困难少些。他是纽伦堡起诉时的一个证人。他的名字作为欧洲的“正 直的基督徒”之一,流传青史。 亲爱的魏斯先生: 提供消息给你的人是正确的。我是柏林已故的埃里克。多尔夫少校的叔父。关 于你追查你去世的家人的遭遇。我不知道自己能补充些什么情况。要是说我感到抱 歉,因此敬致哀悼之意,这是毫无意义的。犯下这种空前的罪行,怎能道歉了事呢? 你知道我在纽伦堡的证词。我曾经为此被人咒骂为大逆不道,我那份专业工程 师的工作也被辞退了。我的希望是在未来六个月之内移居到美国去。 一些犹太朋友正在为我筹划中。 埃里克。多尔夫在一九四五年五月十六日自杀身死,当时他正受美国陆军情报 部门审问。这正好在他的上司希姆莱自杀的一个星期以前。希姆莱在卢纳堡被英国 当局逮捕以后,用同样的方法自杀身死。 由于听到了我的侄儿的死讯、我第二次去柏林旅行的时候,探访了他的遗孀和 孩子们。多尔夫太太给我看了“一个同志”未署名的来信,说埃里克。多尔夫是为 了保卫德国而英勇就义的。我不能听其自然。就把事实真相告诉了他们——埃里克。 多尔夫是个罪犯,是大屠杀的凶手,是人类有史以来最骇人听闻的罪行的参与者。 遗憾的是,玛尔塔。多尔夫和她的孩子们全都听不进去。反倒叫我走开——说真的, 那个少校的十五岁的儿子彼得竟然骂我“卖国贼”。 至于你的父亲,我是在奥斯威辛认识他的。他以及一个叫做洛伊的人是我的筑 路小队的成员。你看到过我的证词,知道我用挑选一些人出来、并且使他们多少和 党卫队隔离的办法,一再尽力让犹太人免于被毒气毒死。我未能更长久地保护你的 父亲,我感到抱歉。我和侄儿有时有矛盾,我怀疑他对于受命管理毒气室的事,恐 怕有关系。 在我看来,你的父亲是一位忠厚善良、品德尊贵的人,我的国家竟然要毁灭这 样的人,我作为其一分子,深感有罪,羞愧得无地自容。这就是我为什么决心要说 出来,让大家知道的原因。不管这是多么不足道的安慰,我要说,他视死如归,我 记得,他临死时甚至还带着点儿幽默感。在我模模糊糊的印象中,我似乎记得,在 他和那个叫做洛伊的人一同赴难的时候,他还跟他开玩笑呢。 不,我不认识你的母亲和哥哥。他们两人看来也是了不起的人。回顾起那些恶 梦般的年代里,我们把毁灭降临到如此众多的人身上的时候,我就又沉浸在那种骇 异恐怖、精疲力竭、一蹶不振的感觉之中。 作为对我自己的辩护——尽管是软弱无力的辩护——在奥斯威辛被解放的时候, 仍然还有为我工作的四百个犹太人幸免送进毒气室。 如果要我为你效劳,请不必客气,再写信来好了。至于把我算在欧洲“正直的 基督徒”之列,这种荣誉我真是受之有愧,但又唯恐却之不恭。也许有一天我们会 在以色列相见吧。 库特。多尔夫谨启一九五○年七月十日德国,不来梅 一九四五年五月十一日,我和捷克旅开进特莱西恩施塔特。其中许多兵是犹太 人。甚至有一个人原来住在布拉格海伦娜住的那条街上,他认识她,还认识她的双 亲。他告诉我他们早就死了,但不知道详细情况。而我倒不大对他说起海伦娜的事。 不错,我和她结了婚。我的沉默已对他说明了我的一些情况——这个柏林佬,从前 的游击队员,是一个古怪的家伙。 我仍然没有哭泣。我努力不去想她。我爱她,爱得那样深,那样热烈。在生死 存亡的时刻,我们始终都相依为命。在我们的岁月中,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几生几世。 现在,他已经去了。我孤孤单单,冷冷清倩。我厌烦听人们交谈。已经有了太多的 痛苦,大多的悲惨了。我发现自己需要独坐一隅,与世隔绝。沉浸在静默中。 在我回到捷克斯洛伐克的路上,我打奥斯威辛那儿扬过去,从一些死里逃生的 人那儿知道,我的双亲和哥哥是死在那儿的。当然,已经没有他们的痕迹了。 后来,在一个叫做格罗斯—罗森的集中营里,我碰到希尔施。魏因贝格这个人, 他是个裁缝,在布痕瓦尔德认识卡尔,后来又在奥斯威辛看到他,那时他快要死了。 魏因贝格把卡尔画的最后一幅画的情景说给我听了。画着那种又怪又粗的东西—— 从沼泽地里伸出来一只手。魏因贝格还告诉我说,他有理由相信我的嫂嫂那时仍然 在集中营里。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春天早晨,我走进了特莱西恩施塔特。 说来真是令人惊讶。这座城刚刚被解放,犹太人仍然是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 死——为了修建这座集中营而被纳粹赶出去的原来的捷克居民,现在正在搬回来, 好象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红十字会在那儿治疗病人,发放食品。 此外,还有一个叫做“犹太人赴巴勒斯坦介绍所”的组织,设立了一个办事处。 看样子正在登记原来的战俘。我在街上走着——尽管那儿对人民有过伤天害理的事, 它还是一个可爱的地方——我心里想是不是会找到英加。 我心里一直记着一张死者的名单。很想把它抹掉,可是那些姓名,那些场景。 老是重新浮现出来,我立刻感到惭愧,在我的家属全部死光的时候。我竟然相当幸 运,相当健壮,相当灵巧,依然活下来。 我的外公外婆帕利茨老夫妇在柏林自杀…… 我的父母在奥斯威辛被毒气毒死…… 我的妹妹安娜被杀害,天知道死在哪儿,而且平白无故…… 我的哥哥卡尔在奥斯威辛饿死…… 我的叔叔摩西在华沙犹太区被枪毙…… 很难相信我现在已经是二十七岁了,很难相信我过去六年的生活是到处飘泊过 来的。我自己也闹不清我怎么到这儿来了。我更不知道将要往何处去 在有“犹太人介绍所”招牌的屋子外面,泥泞的场地上,好多孩子踢着足球玩。 我瞧着他们,想着自己曾经参加的成百上千次的球赛,想着他们说我将会当个职业 球员,想着那一天他们把我踢出那半职业性选手的球队,真是恍同隔世了。 好象是在另一个星球上,是许多世纪以前的事了。 一个穿卡其制服的矮胖子从“犹太人介绍所”的楼里走出来,对我打量了片刻。 他正在和一个比他矮小、比他年纪大的人说活。他们都在瞧着我吗? 我往前走。看见了那些装装门面的商店,那爿假的银行,这座城市的所有的鬼 花招,纳粹分子就是以此欺骗世界,叫人认为犹太人是生活在他们自己的公社里。 与此同时,单单在奥斯威辛每天就有一万二千人被毒气毒死,更不用提在特莱勃林 卡、切尔诺、锡比堡了。 可是一个人有时候必须不再苦苦思索。或者至少改变一下想法。然而怎么办得 到呢?何处是我的归宿?谁要我? 我见到了英加。 那时她正抱着一个小男孩,也许生下来才十个月,穿着一件比他大两码的衣服, 粉红水嫩的肤色,一双象卡尔那样的忧郁的眼睛。 “鲁迪,”她说。“我盼望着你来。” 我们互相吻了一下。 “吻吻你的侄儿,”她说。“他是卡尔的的儿子。我替他取名约瑟夫,纪念你 们的父亲。人家说他象卡尔。 我吻吻孩子的小脸,一股酸牛奶的气味,跟多数孩子一样。“他更象丘吉尔呢,” 我说。 “哦,你还是那个鲁迪,”她笑着说。“来,坐下来跟我谈谈。” 可是我们能说些什么呢?她已经知道了卡尔的死,我父母的死,摩西大叔在华 沙犹太区的事。她跟我说了安娜的真实情况。她已经知道了哈达马尔和“无痛致死 术”,她责备自己不该听医生的后,把安娜带到那地方去。 “我还记得你离开柏林的那一天,”她说。“单枪匹马去打天下。” “我总算幸运。” 孩子呜呜地哭起来。我逗弄他的小脸。“笑啊,丘吉尔。 我是你的叔叔。“ 她告诉我卡尔和画家们的事,德国人如何折磨他,他如何拒不交代那些藏起来 的画,拒不告发别的画家。他到死都很勇敢。 “他们干了坏事居然逍遥法外。”我说。“因为谁也不相信他们的罪恶有那么 大。人们会说,‘不可能,他们不能杀那么多,摧残那么多,不会那么残酷。’人 们会说事情总有个限度,人总要适可而止。可是他们没有住手嘛。” 英加说,“要是你愿意,你可以恨我。我是他们当中的一个。” “不。我不恨你。我是一张白纸,一片空虚。没有恨,没有爱。没有希望。我 只不过一直在前走下去。好象是一个穆斯林,是集中营里的行尸走向。” “别,鲁迪。不要这样。绝对不要。” 我告诉她关于海伦娜的事,我们如何深深相爱。天知道他们把她的尸体怎么处 置了。我不愿日去寻找了。或许被埋在什么坑里了,被德国人焚化了。 “不过你们曾经彼此待过一个时候,”英加说,“你们曾经彼此相爱。” “是的。我知道。”我叹口气,直愣愣地瞧着她。“你打算上哪儿去?” “回德国。不过不待在那儿。我不想在那儿把卡尔的儿子带大。也许到美国去。 你呢?” “我不知道。我去流浪。” “单身一个人?一文不名?” “我已经混了好长时间了。” 她邀我到画室里去,卡尔曾经在那儿工作,偷偷画秘密画,弄得德国人暴跳加 雷,他自己却惨遭杀身之祸。 我们站起身来。集中营里可忙着呢——露天伙房,急救站,把家私搬到运货马 车上的人,捷克军人。留下来的几个犹太人,搬进来的捷克基督徒。 我们在铺鹅卵石的街道上走。我捏捏侄儿的脸蛋儿。 在画室见我遇见了玛丽亚。卡洛娃,她曾经在画室里和卡尔一同工作。 她和英加把许许多多的画和素描摊在桌子上。这些都是卡尔和其他的人创作的。 画的是集中营里恐怖的真实的故事——绞刑、鞭打、饥饿、堕落。这些是艺术家们 对纳粹的抗议。 “你哥哥是一个有才能的人,是好人,”玛丽亚,卡洛娃说。“这全部绘画将 要送到布拉格的一个博物馆去,这样全世界的人都能看见。” “他们就是为了这些杀死他?”我问。 英加哭起来。“鲁迪,要是你能够看见他的双手被打烂了,那双美丽的手啊… …” 当然还有一张他的最后遗作。那只手从沼泽地里伸出来,伸向天空。 我瞧着画,眼前出现了卡尔和我自己。两个小伙子,在格罗宁大商前面的一条 街上玩着。我们有时候扮成牛仔和红印第安人。卡尔一直讨厌假装开枪。 可是我欲哭无泪。我只能愣着说,“可怜的卡尔。皮包骨头,老是害怕。然而 他并不怕他们。比我勇敢。那时候我多半都还带着枪呢。” 于是,我脑海中闪现了我父亲的形象,他穿着自外套,口袋里塞着听诊器。他 那慈祥的、疲倦的面容出现在窗口,一边手指笃笃笃敲着,一边招手示意,叫我们 进屋去吃晚饭。那是柏林的早秋天气,落叶萧萧,卡尔和我互相扭打着玩儿,奔向 屋前的石阶那儿。我总是先跑到。 我瞧着这个娃娃,不知道他将会过怎样的生活。过去的回忆在我的心中翻腾着。 亲爱的母亲。慈爱的父亲。哥哥,妹妹——一家人向甘共苦,有时笑,有时恼,欣 赏音乐的美,体育的乐,我们大家全都在心底里钦佩我们那位烦恼不安的父亲。他 这位大夫脑子里经常想到病人,或者病人的死亡。我们大家全都有一点害怕我们的 母亲,她是那样高贵、可爱、聪明。 一切都毁了。灰飞烟灭,随风飘散了。他们又曾毁灭掉多少其他的家庭啊,千 百万户呢!这丝毫的怜悯心、丝毫的道理都没有,完全出于一种我至今也不明白的 突然爆发山来的杀人狂和仇恨。我亲眼目睹这种仇恨。我早就亲眼目睹他们眼中的 那种莫名其妙的仇恨,我跑掉了。可是我仍然理解不了究竟是什么驱使着他们这样 做。 “他看来是个好孩子,”我说,强忍住了几个月来头一次的感情冲动。 “他是好孩子,鲁迪。” 英加要哭了,他抓住我的手。“上帝赐福,让我成为你们一家人。我竟然还活 着,我心中充满着有罪和羞耻的感觉。 我没有权利这样活。“ 我摇摇头。“也许我们彼此相爱得太深了。也许就是因此毁了我们。” “不,鲁迪。你绝对不要这样想,也不要这样说。” 我对玛丽亚。卡洛娃道别。英加抱着他的儿子,陪我走到广场那儿。“你打算 到哪儿去呢?”她问道。 “我没有打算。我无牵无挂。没有家累,没有国家,没有身分证。” “到柏林来和我、和小约瑟夫待在一起吧。等到你决定上哪儿再说。” “不。我决不再回到儿去。” 她吻了我。“再见吧,小弟弟。” 我心里仍然一片冰凉。我简直感觉不到她的亲吻。“再见吧,英加,”我说。 我又指着我的侄儿,“教他不要害怕。” 我离开了。在捷克旅的时候,我结识了几位朋友,我要去和他们谈谈。那些认 识海伦娜家的人。或许他们有些忠告。 我又一次经过孩子们在踢足球的场地。孩子们的样子很怪。皮肤黑得很,剃光 了头。瘦骨磷峋的。衣服都穿得破破烂烂。然而有几个懂得怎么踢法,运着球,用 头顶。 我站着看。这时候,我刚才看见的矮胖子从门口走出来。 他抽着一支雪茄。 “有几个小伙子踢得不坏,”我对他说。她们是什么人?“ “希腊犹太人。他们的家属都在萨洛尼加给杀害了。那是德国人的临别纪念。” 一阵愤怒的神色,一股早就有的要杀死谁来报仇的欲望,一定改变了我的表情。 我心里只想到杀死他们父母的那些王八蛋在哪里?为什么没有把那些王八蛋枪毙? 为什么这个世界就让那些王八蛋逍遥法外呢? “你是鲁迪。魏斯吧,”那人说。 “你怎么知道?” “在解放了的集中营里瞒不过人。无论如何,瞒不过犹太人。”他伸出一只强 劲有力的手。“我叫列文。我是‘犹太人赴巴勒斯坦介绍所’的。我是美国人。” “是吗?” “我知道一点你的事情。” “哪些事情?” “哦,你曾经是个游击队员,千了很长时间。他们说你是从锡比堡逃出来的。” “你还知道些什么吗?” “请原谅,魏斯。你的父母亲和哥哥都在奥斯威辛死掉了。你的妻子在乌克兰 被人杀死了。” “你知道得不少。” 我对列文微微感到不快。我需要独自一个人,去走我自己的路,去埋葬过去。 我举步走开。 “不要走,魏斯,”列文说。 “为什么?” “你要找个职业吗?” 我露出笑容。“要是关于我的事你知道这样多。你一定知道我从来没有念完中 学。” “不过这个工作我想你是够格的。” 他挽着我的手腕,走到离那个潮湿的场地近一些的地方,希腊小孩正在那儿踢 足球。 “看到那些孩子了吗?”列文问我。“他们需要一位牧人。” “牧人?” “要一个人把他们偷偷地送入巴勒斯坦。有四十个人——没有父母。必须有一 个人带着他们。你有兴趣吗?” “我不会说希腊语。希伯来语也不会。我不知道是否算得上犹太人。” 列文微微笑着,“你干得了。” 我记得海伦娜做着锡安山①的梦,那温暖的海,那山间的农舍,那沙漠。 “不会象当游击队员那么危险,魏斯,可也不象参加普洱节②聚会那样。没有 枪炮,可是要有许多行动。怎么样?” 我不再犹豫了,回答说,“干吗不呢?” 于是我放下了行囊,奔向踢足球的场地。 “我们要给你一张护照的,”列文喊着。 两个孩子相撞,其中一个跌倒了。他爬起来准备扭打。 我把他们分开。“你们应该玩球,不要打架,”我说。“把球给我。” 我开始在场地上把球象逗婴儿那样玩,使出过去的一切招数来,在球员们中间 盘球,传球,用头顶,指挥进攻。 他们在我周围奔跑,欢笑,用我听不懂的话叫嚷着。 有谁已经用两个空油筒放在场地的边上,做成球门。我把球盘到一边。做个假 动作,一脚踢进了球门。 我把球拾回来,回到这些剃光头的孩子们身边的时候;他们已经知道了我的名 宇。他们抱着我的腿,抓住我的手,有一个还吻吻我。 ①在耶路撒冷,旧译“郇山”,犹太人视为圣山。 ②每年三月一日举行的犹太人的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