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心灵煎熬 华玉峰独自一人在狭窄而又拥挤不堪的街道上,已经漫无目标地转了两个来回。 自从来到隆登贝尔森林,他一直过着几近离群索居的生活,虽然整天与营里的弟兄 们呆在一起,他仍觉得自己像一个因犯了严重过失,而被同伙抛弃在荒无人烟的孤 岛上的水手。 按照中国的阴历,今天是他满20岁的生日,他没有与任何人谈及,草草地吃过 晚饭,趁弟兄们欢天喜地拥在一起领薪水,他悄悄地离开了营地。村头新开了一家 小酒吧。店堂中央,一只炉子里燃烧的劈柴噼啪作响。华玉峰进去坐下了,老板是 个胖胖的法国中年男人,身穿一件苏格兰皮衣,脸上光生生的没有胡须,声调也像 个女人。华玉峰要了一盘烧牛舌,一杯加糖的薄荷酒。 一群埃塞俄比亚人哇哇啦啦地吼着歌子拥进酒吧,在柜台边倚着靠着兴高采烈 地喝下一杯杯红葡萄酒,又哇哇啦啦地吼着出去了。 他弄不明白这些比中国人还可悲的人,凭什么高兴?可事实上他们真的高兴… …他真是羡慕他们。他的眼光透过窗上的玻璃尾随这群非洲人上了街,这时候他无 意中看到张登龙、李胜儿、罗小玉和王五儿也进了村子。他赶紧扭过脸。他不愿让 他们看见自己。他知道营里所有的弟兄都瞧不起他,连老乡张登龙也对他变得不冷 不热,只有艾米丽和鲁芸阁对他表示出友好。可是,他又暗自怀疑这种友好是否含 有炫耀与怜悯的意味? 他迷迷糊糊地看见一张长满粉刺的奶油面包似的脸,向他绽放着殷勤甜腻的媚 笑。一杯酒递了过来。他伸手接住,一饮而尽。那是一杯加了薄荷的烈酒,他的眼 神昏蒙,嘴唇颤抖,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认出来了,眼前是法国老 板,大门已经关上,店里只有他们两人……屋子里温暖如春……我醉了吗?啊,怎 么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老板挪到了他的身边,非常亲近地向他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可他听不懂法语, 一句也不明白。老板突然抱住他热烈地亲吻,尚未完全丧失理智的华玉峰,难为情 地竭力想推开他,可是双手软乏无力,他的心狂乱地跳起来,因为老板那双火辣辣 的眼睛里,充满了暧昧的柔情,他已经从他的眼神与手势里弄懂了他的意思,那是 一种令他惊心动魄的极下流的要求。而且他的动作也越来越放肆了……他想叫,痴 视着这个非男非女的怪物和那张可怕的面孔,恐怖地大叫一声,拉开门,跑上了小 街…… 他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瞎走了一段,一仰头,猛地看见了那高高矗立在夜空中 古堡的废墟,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踏着铺满残砖碎瓦的台阶,向着古堡走去……啊, 这儿太静了。夜色如墨。脚下是一片璀璨的灯火,市声却是那么微弱。他倚靠在一 根巨大焦黑的石柱上,双眼凝凝地定在空中,家乡人家乡事家乡情恰似群马奔入脑 海,搅得他心中潮起潮落,他伤感地低吟道:“春去秋来,岁月如昨,游子伤漂泊。 回忆儿时,家居嬉戏,光景若比昨。瓦屋三椽,老梅一树,树底迷藏捉。高枝啼鸟, 小川游鱼,曾把闲情托。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 吟罢,禁不住清泪涟涟。他沿着颓塌的古堡缓缓走了一遭,一种巨大的带有神 秘意味的人类的悲哀,压倒了他个人的痛苦惆怅……巍峨的城堡,豪华的大厅,动 听的音乐,翩翩起舞的珠光宝气的男女,精美绝伦的壁画,银光闪闪的餐具,与血 淋淋的死尸、震耳欲聋的炮火,宛若走马灯似的一连串幻象闪过他的眼前,而这一 切今日安在? 既然人生不过是一场梦,又何苦去为一点不顺心的事情烦恼忧郁。他终于从感 情上接受了虽然理智早已承认的现实,在人世间的纷争中,他笃定是一个弱者。他 的心胸在经历了这痛苦的一刹那之后,仿佛豁然间变得无比开阔与温柔。他不再嫉 妒任何人,即使是那造就了他这颗怯懦的灵魂与这具羸弱的躯体的父母,他此时也 对他们产生了强烈的亲情……他渴望重生一颗能够宽容世间一切人和事的纯洁博大 的灵魂……啊,如果在国内,他会立即遁入空门,了却人世烦恼,在暮鼓晨钟、清 灯烛影中度过自己漫长的一生,可现在是在法国,是在一片炮火连天的战场上…… 他觉得自己终于平静下来了。心,安然地卧在胸腔里……是疲乏了?麻木了? 僵死了?还是进入了一种超然境界后的真正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