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死囚的最后三十天 生活本身既不是福,也不是祸,它是福祸的容器,就看你自己把它变成了什么。 1997年4 月30日,湖南省益阳市中级人民法院在安化县城召开执行大会,依法 处决故意杀人犯肖建辉、杨中元和流氓强奸犯宋军峰。上午门时许,随着几声正义 的枪声,三个罪恶的生命结束了。他们都只有二十多岁,正值美好的青春年华。 益阳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布告对肖建辉的罪行及判决是这样叙述的:“故意杀人 犯肖建辉,男,1969年10月17日出生,汉族,安化县人,农民,住安化县乐安乡建 石村。 肖犯长期与本乡建文村村民刘业兴之妻(系肖犯的堂妹)通奸,好情败露后仍 不思悔改,1996年12月21日晚7 时许,肖犯来到刘家故意挑逗激化矛盾,导致发生 纠纷扭打,肖犯从裤腰下拿出一把小刀,朝刘业兴胸脯猛刺一刀,然后逃离现场, 刘业兴当即死亡(终年三十岁)。 肖犯建辉,经本院审理确认,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充分,犯罪情节特别恶 劣,社会危害特别严重,实属罪大恶极,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三十 二条之规定,判处肖犯建辉死刑。“ 笔者参加了这次执行大会,亲眼目睹了肖建辉等人押赴刑场的过程,当时除了 对罪犯有几分憎恨之外也还带有几分惋惜,不过,这种情绪没过多久就淡化了,只 是对肖建辉比其他死刑犯印象深刻一点的是,他与本人是同乡,仅此而已,对肖建 辉的其他情况我并没有在意。 时隔两年多后,也就是1999年9 月的一天,安化县公安局的龙鼎生同志走进了 我的办公室,递给我一本已经整理并打印成册的日记,封面上的标题是《临刑前的 忏悔》,他向我讲述了这本日记的来历:“这本日记是肖建辉临刑前在狱中写下的。 说来也巧,肖建辉与我亦是同乡,他被关押在看守所的日子里,正值我担任看守所 所长。肖建辉一米七以上的个头,身材挺拔,称得上一表人才,即使戴上脚镣手铐, 也没有忘记把自己身上弄得整齐清洁,就连衣服或裤子上掉一粒纽扣也要立即钉好, 不愿衣冠不整。他曾经向管教干部提出要一个记录本,我们满足了他的要求。 临刑前一天的晚餐,看守所为死刑犯准备了比较丰盛的晚餐,为了不惊动他们, 其他监室也同样加了菜,但肖建辉十分敏感,他预感到自己死期已到,几乎没有吃 下去什么。 4 月3O日上午9 时,肖建辉与杨中元、宋军峰三人被身着迷彩服的武警提出监 房,法官宣读执行死刑的命令后,问肖建辉有什么话要交待,他把视线转向我,脸 如死灰,目光呆滞,露出满脸的绝望和无奈。我看到他有话说,便走上前去,他低 声对我说:‘龙所长,我的最后一个请求,就是请你把我写的那本日记交给我家里。 ’我说:“你放心去吧,我一定为你做到!‘他又喃喃地说:’拜托了,龙所长! ‘他死后,我从他的遗物中找到了这个日记本。本子上一共写下了30篇日记和20封 书信,约5 万字。这是他带镣负铐含着眼泪写下的。读罢这洋洋万言、荡人心旌的 文字,我既为他的痴愚、凶残而痛绝,又为他的悔悟、觉醒而同情;既怒其不争, 又哀其不幸。 我将这些日记和书信粗略地整理了一下,并打印成册,选择部分内容在在押人 犯中进行了宣读,引起了较大的轰动。我想进一步整理,见诸报章杂志,让更多的 人了解一下一个死因临死前的内心世界,但由于身体等方面的原因,一直未能如愿, 我觉得再不能拖下去了,因此把它交给你,希望你能把它整理出来。“ 我一口气读完了这本东西,深深为里面的文字所震撼。掩卷沉思,与其说这是 他恶梦初醒发自肺腑的虔诚忏悔,不如说是他人性未泯迷津有悟的良知回归。 古语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乌之将亡,其鸣也哀。他的日记和家书向我们 昭示的是一个生命行将终结的人最后的反思。 最后的眷顾、最后的渴望、最后的内心独白,这些文字很值得我们认真去玩味, 并由此去感悟人生的真谛。 由于手头事情较多,一直到2000年之后才进一步走访有关办案人员和知情人, 然后着手整理,到最近才脱稿。值得说明的是这个稿子是在尽可能保持原貌的基础 上,压缩了一些重复和繁琐的内容,并力求想将那些杂乱的内容形成一个完整的故 事情节。 写悲剧、着悲剧的目的,是为了使悲剧不再重演。我之所以下决心推出下面这 些死囚日记,就是衷心企盼世界上像肖建辉那样在狱中度过人生最后30天的人越来 越少…… 1997年4月1日,星期二,小雨,阴 昨天刚出一天太阳,今天又下起了小雨,不知天公是不是也有不开心的事情, 竟跟我这颗心一样开朗不起来。星期天狱中没有安排活动,大家在玩扑克,可我始 终提不起兴趣,要是不下大力气全神贯注的话,连抓牌出牌都会不由自主地搞错。 我知道,永远也不可能像家中那样无忧无虑、兴致勃勃地玩牌了,这颗心已无法宁 静,脑海里一片茫然。进监三个多月了,心一直悬着,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心也 越悬越高。 中午,看守所民警李伯问我发了起诉书没有,定的什么罪,根据哪一条。我告 诉他:已经发了起诉书,定的故意杀人罪,根据测法》第一百三十二条。他安慰我 不要着急,心放宽些,杀人罪也不一定判死刑,就算是判了死刑,也还有上诉的机 会。可我怎么说呢?杀人偿命,这是千古定律。李伯还告诉我,为了千方百计减轻 我的处罚,我家里的人想尽了办法,找了好多的人。 我欲哭无泪,我明白亲人们为我的事不知走了多少路,求过多少人,流了多少 眼泪,但一切努力是否成功?仍然是一个问号,也许统统是些无效劳动。不过,我 相信,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家里的人也将会作出百分之百的努力。 4月2日,星期三,雨 我已经给律师去过信,并且托看守所的干部和监检科的人打了电话,可他仍然 没有来提讯。 晚上租看电视片《纽约风暴》第9 集和《猛女复仇》,好久没看过如此激烈的 枪战片了,真有些过瘾。我虽然心情沉重,但随着剧情的发展,亦把我带人了梦幻 般的情节之中,暂时把烦恼搁到了一边。然而,正当我们聚精会神地关注剧情的进 一步发展时,时间到了,放像机说关就关,连半分钟也不能延长,眼看还有不到五 分钟的精彩激烈的片断已无法欣赏到了。哎!有什么办法呢? 谁叫我们犯法?谁叫我们是罪犯?我们十几个人整日里在这拥挤不堪的监狱里 忧形于色。焦躁不安,只能面对苍天摇头叹息,连俯瞰大地的机会都没有,更不用 说自由自在地去领略大自然的风光了。然而,又有谁能理解我们的心情呢?好不容 易才有这么一次开心的机会,却被一盆冷水浇得凉透了,很是扫兴。狱中国囝啊, 谁能了解你的凄凉! 失去的东西才觉得珍贵,失去自由是多么痛苦! 在监狱里,只有这些难兄难弟们相互安慰了。十几个人来自全县各地,各有各 的不同经历,相处一场不容易。认识他们是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下,算得上是患“难” 与共。 我们这里是四监,四监的组长是胡学思,我称他胡哥,还有黄端哥,他今年30 岁,比我大两岁,城关镇人,人监前在银行部门工作,是因为经济问题进来的。另 外一个是立康哥,今年35岁,大福镇人,人监前在税务部门工作。他俩对我十分关 心,就像亲兄弟一般。监内的王安湘、张惠中、杨伟林等,我们相处得都还不错, 每天在一起无话不谈,有什么心思,都相互倾诉,总算有个说话的地方。 4月3日,星期四,雨 起诉书已经发下来了一个星期,我不知道何时开庭,更不知道那晚答应赔偿刘 业兴家属的抚养、赡养费的事是如何商定的。 家中的亲人已有二十多天没有来这里了,信息一点也不灵通,不知道他们在家 里是如何过的,我很担心他们能否凑到那么多钱,要知道,对于一个普通农家来说, 那笔赔偿款无异于一个天文数字。我仿佛看到了他们整天愁眉苦脸,东奔西跑,求 这借那的凄楚样子;也仿佛看到了他们眼眶含泪,形容憔悴,心力交瘁的悲惨处境 ;我的心简直碎成了片片。对于我给他们带来的巨大创痛,我永远也无法补救和解 除,我只能在此干着急。 下午,蒋律师来提讯了,就有关细节询问了一番,并告诉我5 日开庭,叫我做 好思想准备,把问题想清楚一点,在庭上不要乱讲,作好陈述的辩解。看到他提问 过后所流露出来的那种无可奈何的状态,我的心寒透了。他说,开庭已经通知了我 家里的人,他们说好准备都来看我。我听后既高兴又忧愁:高兴的是在过度的思念 中终于可以借此机会见上亲人一面,忧愁的是他们能不能接受严酷的现实,是否承 受得住审判之后的那种可能十分残酷的宣判结果。另外,来的是些什么人,我一时 不得而知。 人真的被关痴了,与蒋律师接触了那么久,我竟连证人要全部到庭的要求都没 提。另外,有关民事问题也没有问及半句。唉! 凭这个劲头,我在法庭上能陈述和辩解得出个什么名堂来! 我屈着指头算了算,开庭就在后天。与蒋律师谈过之后,我试图把全部发案过 程详细地记下来,还想写几句话给审判官,但总是写不好,也许写了也没有什么用。 真是可悲,生死关头不是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也不是抗灾抢险的搏斗中,而是在 这森严冷漠的监狱里。 我知道刘业兴家告得狠,这也难怪,人家死了人;而且是被人杀死的,没有什 么比这更令人伤心的了,仇深似海!我不能乞求他家原谅。 发案过程在我的脑海里映过…… 我与莉的事情败露后,双方家庭关系都闹得很紧张,因此,好些天没有去过她 家了。 不过,不管怎样,那种诱惑怎么也抵挡不住,非常渴望见到她。 那天晚上,听人说,刘业兴的外婆死了,他已去他外婆家料理丧事,只有莉带 着孩子留在家里。我心花怒放,觉得这是个天赐良机。天黑不久,我就跟妻子娴撒 了个谎,说是去里面湾里打牌,就神差鬼使般地悄悄溜进了莉家。不过,既然与刘 的关系已经闹得很僵,刘也曾放出话来要打断我的腿,为了防止万一,临出门时, 我顺手将一把小刀别在裤腰带上--我不会怕他! 虽然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但莉仍然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那么温柔,眼睛 里含情脉脉,勾魂似的。 她很温顺地投进了我的怀抱。曾经一次又一次,我们就是这样度过那种销魂时 刻,此时此刻,世间的一切仿佛都已不复存在突然,“砰”的一声,门被踢开了, 一个黑影闯了进来。 我大惊失色,本能地一把推开怀中的莉,猛地站了起来。 昏黄的灯光下,刘业兴怒目圆睁,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大骂:“你这 个狗杂种,伤风败俗的畜牲!” 我有些不知所措,但事已至此,我也只好硬着头皮了,嘴里言不由衷地:“我, 我是来邀你一起去,去做工的,别无--他意。” “你还狡辩,谁不知道你们这对狗男女之间的事,真是气死我了!”刘某的声 音提高了八度。 “是又怎么样?你又奈何得了!”说句实在话,对刘业兴这个人我瞧不起他, 甚至有些蔑视,我挑逗着。 好似向火上浇了一盆油,刘业兴顺手操起门角里的一条扁担,朝我劈来。 我躲过扁担,吼道:“来吧,今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近乎发疯的刘业兴像一头被激怒了的狮子挥舞着扁担冲了过来,平时对刘的恨 和嫉妒迅速凝聚成满腔怒火,热血一个劲地往上涌,就在他的扁担劈下之际,我顺 势一把抓住他的扁担,刷的一下从裤腰带上抽出那把小刀,一刀朝他的胸脯捅了过 去…… 然而,仅仅一下,就是这一下,历史性地改变了两个人,不对,是四个人,对 了,确切地说,应该是两个家庭所有人的命运 4月4日,星期五,阴 三监的宋友谊今日开庭。他与我一样,被起诉的是故意杀人罪。案情大概是他 驾驶一辆满载木材的大货车企图冲关偷税,将一名拦在路中央执行检查任务的财税 所长轧死,他的案子当时在全省影响很大。 他去得挺早,8 点多钟就去了。宋去了之后,看守所的干警们一个多小时没有 走动,也没有向各监发报纸(后来才明白在开会商量重刑死刑犯转二监的事)。不 一会,就有进进出出搬被子转监的囚犯,把三监宋友谊的被子和日常生活用品转到 二监去了。这对我来说,刺激非小,因为二监是关死刑犯的,要不是法院透露消息 他是死刑犯,绝对不会在没有宣判前就将他转进二监。 我知道,今天是他开庭,他转死囚监;那么,明天就是我开庭,也许就是我转 死囚监。尽管我有很长时间的思想准备,但真的面临这残酷的一刻,不免心惊肉跳, 因此,我万分不安,整天整天都处在心慌意乱之中。宋是今日开庭,我是明日,被 起诉强奸罪的宋军峰是6 日,还有一个杀人犯杨中元已在前不久开庭审理,我们县 就是我们四个重刑犯。我把发案的经过想了又想,总是找不出我有赦免死罪的理由。 虽然相处几个月之久的监友们左劝右劝,要我不着急,绝对不会有那种事的,然而 我那颗跳得老高的心总是无法平静下来,总觉得事实将会很快摆在明天…… 中午,宋友谊休庭时被押回看守所进了二监,说是下午一点半继续审判,听他 激动的声音和三监监友安慰他的声音,难免引起免死狐悲的感党,我的心情不好过, 我想他的心情一定同样心慌意乱。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又有谁不珍惜自己宝贵的生 命呢? 在这决定生死的日子里,我不知将怎样度过? 上午收到姐夫寄来的家书,我读着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心在一阵阵地绞痛, 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他安慰我,不要往死刑上面去想。我怎么说呢?此时此刻, 开庭在即,什么安慰的话都是没有用的。不过,在信中我第一次知道了父母平安, 家中事已经安排好了的消息,心里得到了些许安慰。 上午接信之后,又接到李伯转来的消息,父母、兄长、妻子及姐夫等人都已到 县城,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来得这么早。我签了乡司法所王司法员给我担任民事诉讼 代理人的委托书。李伯在接过委托书后安慰我不要老是想着死刑,他怎么知道我的 险恶处境呢?假如换一个位置,我也会这样去安慰一个生命已经十分有限的人。 听到亲人们全部过来的消息,我激动不已,我知道他们已经几个月没有看到我 了,全家都是怀着伤痛的心来看望我的,这是一次良机,也许,以后再也没有这样 的机会了。我多么想念每一位亲人啊,可一想到明天见面时的情景,我先自落起泪 来。监友劝我不要慌乱,要想好辩解的话,生死关头,只有自己救自己,绝不能讲 错一句话。话虽这样说,我能做得到吗?亲人啊亲人,虽然近在飓尺,却恍隔天地, 我知道他们今天的心情,也更清楚自己的命运。 我想认真地写好自供状和答辩词,却怎么也写不好一句话,也写不好自己此刻 的心情,明天,很快来临的明天,但愿是一个晴朗的天。 4月5日,星期六,阴 今天是清明节,是人们上坟扫墓的日子。 选择这个日子开庭,不知市中院是有意还是无意,而我对这个选择却偏偏有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认为这个选择是有意的安排。 对于我来说,这个日子太特殊了,如果我还有永远,那么,我永远也忘不了这 一天。昨天晚上,我一夜没睡好,清晨起来,我就做好了一切准备,怀着不平静的 心情准备迎接那一刻,见到亲人的那一刻,走上被告席的那一刻,直至接受最残酷 的判决的那一刻…… 8 点多钟,刚打学习铃,法院便来人提我,走出看守所那扇小门,我被反铐上 锃亮的手铐,两个人高马大的法警左右挟持着我坐进车内,手持警棍凝神戒备,另 外一名法警和司机坐在前排,驱车急驶。 穿街过巷,当车开到老车站附近时,迎面驶过几辆出柜的灵车,花圈挽联随风 飘荡,鞭炮声声,哀乐齐鸣,我心猛地往下一沉:兆头不好!一路沉思很快就来到 老县政府(现在的县人民法院),车子左进右出进入深宅一栋大楼前停下,打开车 门,亲人们早就在此等候,都是我至亲至爱的亲人,父亲、母亲、哥哥、嫂嫂、姐 姐、姐夫、叔叔等,娴抱着我可爱的女儿……我来不及细看,也来不及逐一叫他们, 眼睛早已湿润,亲人们同样都是红红的眼眶。我多看了女儿几眼,她瘦了,瘦得一 副可怜相,她喊我时那轻轻的一声“爸爸”如割我心;老父、老母眼窝深陷,瘦骨 伶仃,让人想起他们已是风烛残年;娴的眼睛早已哭肿了。 我多么想和他们多说几句话,可法警催促得紧,不得已踏上那通往法庭的楼梯。 我带着手铐在被告席上坐下了,亲人们也相继来到庭内坐下,我再次回转身看他们, 尽量控制情绪与他们交谈着,但此时此刻,我能说得好一句话么?话没出口,眼泪 早已打着转儿。我只能用最简短的方式叫他们一声,表达我的心声。对于女儿,我 忍不住喊了她几声,多看了她几眼,这孩子不知为什么瘦成这个样子了。我不能- 一叫所有的亲人,因为每叫他们一句,或者与他们讲哪怕是很短的一句话,我都要 随即掉转头,拼命才能忍住悲痛。父亲是最后一个走进法庭的,问律师才知道是和 刘家调解抚养费才迟来的。刘家提出1.65万元,父亲说屋里的家产都搞光了,实在 是没有钱了,出1.63万元对方都不干。最后还是姐从自己口袋里把仅有的200 元钱 拿出来打了圆场。来到法庭后,父亲看来情绪激动,说话的声音也很大。虽然近在 咫尺,听到他们说话,我心如刀绞,我也不敢回头跟他们说什么。他们身上的钱都 掏光了,回程路费怎么办?今天的生活费呢?我真替他们担忧。我喊了一声娴,要 她坚强些,不要哭,不要伤心,但我在劝她时自己却首先流起了眼泪。毕竟是五年 的夫妻啊!今天她没有说半句话,我知道她说不出,她眼睛红肿的样子更是可怜。 大约九点左右,民事调解成后,旁听席上很快坐满了人,村里的人来了不少, 我不知道他们都是怀着什么心态来的。也许是看热闹,也许是怀有敌意,但有一点, 我是绝对不指望他们对我抱有同情心理。死者的父亲和亲属也陆续走进庭中,他们 中有伤心的,也有含恨的,亦有愤怒的。我理解他们,但我也是家破财空,人也站 在这被告席上,只等待庄严的审讯和严厉的判决…… 合议庭由三人组成,一个书记员居中,三个公诉人在左(这么多公诉人参加, 我知道事态的严重性),我的两个辩护人在右。 审判开始,庭中鸦雀无声。辩护人为我做了好情与凶杀不是互为因果的辩解, 另外还说明了当时我是出于匆忙自卫的一些可鉴之处,虽然完全都是情理之中和实 事求是的辩解,但公诉人作了主观与客观的驳斥,认为不能推卸罪责。 法庭辩论过后,审判长答应由合议庭讨论法庭辩论,最后宣告定期宣判、休庭, 我对书记员的记录匆匆看了一遍,签了字。 从审判开始,我就再也没有转身望身后,不知亲人们的表情怎样,但可想而知, 一定是焦急无比。由于时间匆忙,根本就没有再和他们说话的机会,他们从身上纷 纷凑钱给我留下,我也来不及谢他们,是律师为我代收之后再放进我的衣袋的。法 警催促快点上车,我再也没有机会与他们相望,只是耳边听到了他们说要我放心的 话。我被很快带上囚车。就这样,我带着沉重的心情,带着亲人的深情厚意回到了 看守所。 4月6日,星期日,雨 昨天开庭到今天晚上,我的心情一直没有平静过,想起与亲人匆匆一别竟是这 般光景,不知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实在让人伤心不已。 好久以前我就把亲人送进来的钱用完了,却没有给亲人写过要钱的信,可他们 昨天却一下子留下了那么多的钱(一共340 元),我随即吃了一个炒蛋和豆腐特餐, 买了一支牙膏、五套信封邮票。 五包白沙烟(过去没有钱时借立康哥和胡哥二位的抽了,准备还他们的)。我 知道这用的都是亲人们的血汗钱,可我明知如此,却改变不了乱花钱的习惯。如果 我尚有生的机会,我一定节约,家中一百元钱要做好多的用,而我自进监以来就用 了900 多元,都是白花了,想起来实在惭愧。我知道自己有一种“今朝有酒今朝醉” 的消极情绪,过一天算一天,也知道这是建筑在亲人困境之上的一种消沉,是 寄托在亲人无比痛苦之上的一种享受,但我仍然无法改变我自己。 胡哥与立康哥平时待我特好,中午我请客,请他们俩共进了一顿特餐,一共花 了68元钱。说是特餐,却也不过是五种常菜,一个扣肉、一个小炒肉、一碗泥鳅煮 面条、一个油炸辣椒、一个菜豆,外加二两白酒,饭随意。三个多月没有端过碗, 没有捏过筷子,没有上桌子吃过饭,看到这熟悉的一切,往事自然涌现心头。那些 与妻子女儿、与父母双亲同桌共餐、有说有笑的镜头在脑海里一闪再闪,怎么也抹 不掉,还有与她(莉)难得的几次同桌而食,侃侃而谈的情景,亦是永久的记忆。 下午,胡哥转到监外服刑去了,他只需再过几年就可以回家。 看他喜形于色的兴奋劲儿,我真是羡慕极了,并由衷地祝贺他。 他饭没吃完便先回监内收拾东西去了,从此不知还有没有相逢的日子,但愿他 早归家园,幸福永远。 晚上,县里的电视新闻播放了前天宋友谊的开庭审判过程和宣判的可悲结果, 看到审判长庄严地当庭宣判死刑时,我为宋友谊悲哀,亦为自己悲哀,同一庭的审 判员审理,同样的三个起诉人,同样犯的故意杀人罪,我会有好结果?刚刚松弛一 点的心理又紧张起来,不知日后是不是会有人为我感到悲哀。同监的监友们安慰我, 说绝对不可能有那种结果,但愿如此,只恐我没有那么幸运。 新闻之后便租看电视《纽约风暴》,继续那天未看完的故事。剧中的主人翁边 浩东,为了教训小人,保护自己的情人,也因为林稚倩的任性,导致了边浩东与我 同样的命运,他在去人家家里时与人争吵发生格斗,在格斗中把别人打死了,自己 却毫不知情,直到警察来抓人,他也不相信自己杀死了人,实在跟我的命运太相似 了。 只可惜这不过是导演的精心编导。我真想看个结局,不知是不是还有这种机会, 因为明晚不可能是我们四监租看。但我猜测,边浩东的结局一定不是我这种结局, 肯定要幸运得多,很可能会以过失杀人罪从轻处罚,现实中亦有这种幸运,我们四 监和看守所过去都有过这种幸运的事,只是可惜这种幸运的事却轮不到我的头上来。 4月8日,星期二,阴雨 二监的铁镣声不时传进耳里,让人不安,让人心寒。“死刑” 是个多么可怕的字眼,它仅适用于那些穷凶极恶的人,我就是那种穷凶极恶之 人? 我一直想给她(莉)写一封信,可想了很久,却怎么也写不好。 那天晚上的那一瞬间,惨痛的悲剧降临在她身上,不仅使她失去了丈夫,也使 得她从此身败名裂。 我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天花板,记忆之舟在回逆…… 我家与叔叔家只是一墙之隔,叔叔从小就喜欢我,待我如自己的亲生儿子。我 很喜欢去叔叔家里玩,在他家里我从不受拘束,想吃的东西我张口就要,叔叔婶婶 也尽量地满足我。有人说,叔叔婶婶从小就把我惯坏了,这话一点也不假。婶婶知 道我不吃肥肉,吃饭时总是一个劲儿地往我碗里挑瘦肉。 叔叔婶婶生有两女一男,大女儿莉比我小一岁,二女儿梅比我小三岁。我们从 小就滚在一块,从穿开裆裤到长大成人,一几乎是形影不离。 上学了,我与莉在同一所学校念书,她就成了我呵护的对象,如果有人胆敢欺 侮她,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哪怕冒着挨拳脚的危险。那时家穷,穷得买不 起雨伞,遇上雨天,我与莉就共着一把破雨伞上学。 不知有多少个日子,我们一起上山砍柴,一起下河捞鱼虾,一起聊天,憧憬着 美好的未来。 随着岁月的增长,我们逐渐长大成人了。我已成为堂堂的男子汉,莉也出落成 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女大十八变,莉生得皮肤白皙,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楚楚动人,让人一见倾心, 特别是那声“辉哥”叫起来让人心里甜丝丝的。 日子长了,体内有一种莫名的东西在不安稳地躁动。她大招人喜爱了,不知怎 的,她与我在一块时,也不时地流露出一种超越兄妹关系的情感,这种东西在迅速 滋生并不断扩大,心中隐隐产生了一种离不开她的感觉。 一天,我们俩去庙冲山里砍柴。参天的树木枝繁叶茂,山里除了偶尔几声鸟语 之外,还算清静。不一会,我们砍下了一大堆柴,我帮她捆好柴,便坐在一棵大树 下歇口气。 莉紧挨着我坐了下来,红扑扑圆脸上挂满了晶莹的汗珠,更显得美丽动人,一 股少女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陶醉,我的心愈跳愈剧烈。 在强烈的诱惑驱使下,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搭上了她的肩头,她顺势一下倒进了 我的怀中。 两颗心在怦怦怦地跳,“不行!我们是兄妹呀,怎么能这样? 要知道,这是乱伦呀!“我在暗暗地告诫自己,身躯在不断地颤抖然而,体内 那种东西要发泄的势头似乎不可阻挡,理智终于未能够战胜邪念。在那茂密的树林 子里,在那棵大树下面,我们第一次偷吃那颗非同寻常的禁果…… 4月10日,星期四,阴 在近几个月的煎熬中,在等待判决的诚惶诚恐的日子里,像是始终对家中每一 个亲人放心不下一样,也始终没有放下过担心她的那颗心。 开庭那天,我以为莉会出庭作证,能见上她一面,但听公诉人宣读掌握的那些 材料,我知道她没有勇气来、从此,可能永远也见不到她了。 那次在山里发生那件事以后,一连几天,我的心忐忑不安,觉得自己时时受到 道德与良心的谴责。莉差不多是自己的亲妹妹,我与她之间怎么能够发生这样的事 呢!许多天见面时我都不敢正眼看她,我觉得对不起她,也对不起叔叔和婶婶。然 而,这种尴尬的局面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一种说不清的强烈的欲念所代替。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总要找机会幽会,莉对我的要求也从未拒绝过,这种关 系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持续着。 问题出在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上。转眼莉已是二十出头的人了。农村里是绝对 不让大姑娘在家里长久呆着的,因此,她的父母开始给她物色对象。很快,她被介 绍给邻村的刘业兴,农村里搞对象有时是闪电般的,在煤人撮合下,刘业兴与莉择 日就要结婚。 我得知这一消息犹如五雷轰顶,几乎要晕了过去。然而,我们之间保持那种关 系已是大逆不道,想结婚成为夫妻是绝对不可能的,尽管心里在滴血,也只好把痛 苦深深地埋在心底。 我不知莉当时是怎样一番心态,对那桩婚姻是否百分之百的情愿。也许,她也 是带着万分的无奈屈从了那场没有爱情的婚姻,但不管怎样,她还是去了。 在她出嫁的前夕,我们偷偷地幽会了一次,那一夜,我们双双都哭成了泪人, 那剜心裂肺之情使我们几乎失去生存的意念。 不知那晚是怎么分手的,一连几天,我都神情恍惚,掉了魂儿似的。长这么大, 第一次那样痛苦过…… 4月11日,星期五,上午晴,下午雨 上午监内学习。 下午又购了日用品和几套信封,“死刑”二字一直在我心头徘徊,我得赶在未 戴脚镣手铐之前多给家人写点东西,因为一旦到了那种地步,也许我没有机会、也 没有心思再提笔了。 借来针线锁了裤子上的一个扣眼,并钉上扣子。虽然明知钉不钉都没有关系了, 可我还是想尽量做到整洁一点。当手拿针线一针一线地穿着时,我又几乎流泪。在 家里时哪里用得着自己钉扣子锁扣眼!针线活全部是妻子承包,我只要说一声,有 时甚至说都不要说,她就会帮我料理得整整齐齐、熨熨帖帖,而如今却可能永远也 不能享受那份情和爱了。 娴与我的结合真是一场不幸的婚姻,但我们也毕竟经历过浪漫和幸福的阶段。 莉出嫁后,我的思想一度处于极度空虚和苦闷之中,似乎在漫漫长夜里经受着 寂寞的煎熬,那时,我真想寻求一种解脱办法,使自己尽快超越这一阶段。 次年阳春三月的一天晚上,我姐姐邀我去村小学看电影,在路上,还有一位姑 娘在等我们。姑娘二十出头,个子不很高,说话时有几分腼腆,一看就知道是个贤 淑的农村女子,虽说不上十分漂亮,但将来肯定是属于贤妻那一类。姐向我介绍说, 她叫娴,22岁,邻村人。 电影完后,我和姐邀娴到附近的一个同学家里玩扑克,姻欣然应允。 那晚,我们玩得很晚很晚。然后我和姐送妨回家,在她的家门外,我们一直看 到她上了楼,扯亮电灯后才慢慢离开…… 村里又是一次放电影,我与姻再次相约前去,记不清是什么片名了,但我们在 一起压根儿没有认真去欣赏电影中的情节,而是在轻声地讨论着许多问题。 电影散场后,我又送娴回家,回家的路上要经过一座木桥,在木桥上,我们谁 也不愿意再走了,就在桥上坐了下来。路上的行人很少,夜静悄悄的,朦胧的月光 下,我第一次吻了娴,我觉得她的脸好烫,我想,要是在白天,一定会看到她鲜红 鲜红的脸。 午夜,我送她回家,在家门口,她让我等一下,说完,她飞快地跑回家拿来几 张明信片送给我(这几张明信片我一直珍藏着)。 第三次见面,我们仍是相约去看电影。看完电影之后,我们一起在河边谈了许 久许久,竟不知道时间早已过了午夜,娴不敢回家叫门,于是我们便到我姐家借宿, 就是那一晚,娴以身相许。后来才听说,娴第二天回家后遭到父母的一阵毒骂。不 过,她的父母并没有干涉我们的婚姻,在我姐的撮合下,我们定下了终身。 定婚之后我们来往更加密切了,感情也在不断升华,乡间小道上不知留下了我 们多少足迹,花前月下不知留下了我们多少甜言蜜语,山盟海誓是那么真切,是那 么令人回味。我曾经多次向娴表白:以后的日子我绝对不会怠慢她,一定让她幸福 …… 4月13日,星照日,阴 同监的黄军武今天被提审,回来时的表现非同寻常。他望着我欲言又止,吞吞 吐吐,我被他弄得有些莫名其妙,在我的一再要求下,他最后还是断断续续地告诉 了我一些情况。在提审时,看守所的龙鼎生所长和贺基因教导员专门找他谈了一回, 向他了解了我的情况,并交待他多多劝慰和照顾我一点。 一个平常的举动,一段普通的交待,却使得我心惊肉跳,坐卧不安起来。 龙所长和我同乡,平时对我很关心,从来没有将我当罪犯看待,今天的话,绝 对不是一种平时的关心,他肯定知道了我的判决结果,而且必定是死刑无疑。没有 提审我,是怕提前惊动我。 这是一个使我绝望到极点的坏消息。 唉!我今年才28岁呀!我这血肉之躯是父母的心血浇铸的,他们生下我时,一 定对我充满了希望,像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望子成龙…… 父亲是个典型的山里农民,性格直爽倔强,说父亲是刀子口、豆腐心一点也不 假。他对我充满了父爱,孩提时代,父亲每次外出归来,总要给我们兄弟姐妹买回 许多吃的东西,我总是兴高采烈地边吃边送给周围的小伙伴们,并向他们夸耀自己 的父亲…… 小时候,父亲经常给我讲故事,哪怕是最繁忙最劳累的时节,对我的要求从未 拒绝过。特别令人难忘的是有一次他给我讲《西游记》的故事,当讲到唐僧被困要 砍头时,时间已是深夜,实在睁不开眼睛了,就说留到第二天讲。第二天我一直记 着,天黑时,父亲搞“双抢”回来,刚刚放下满满的一担谷子,已经累得满头大汗, 我就拉着父亲的手,要他继续讲完昨天的故事,他连气也来不及喘一口,就真的给 我讲了起来…… “世上只有妈妈好!”我的母亲是天底下最可敬最可亲亦可怜的人,她在我心 中的位置是任何人无法代替的。母亲生下我时,既要精心哺育我,又要出集体工, 一天到晚累得喘不过气来。记得7 岁那年,我不小心掉进了火堆,大面积烧伤,母 亲背着我到处求医问药,那份心痛之情我永远难忘。在以后的一个月里,母亲精心 护理我,为我配药涂药,端茶送饭,背上背下。在我出麻疹的日子里,我睡不着, 又发高烧,母亲为我请医生,用手巾蒙着我的脸,背着我走来走去,嘴里哼着柔和 的曲调为我催眠。母亲无论是带着我去外婆家还是去其他亲戚家,总是无微不至地 看护着我。我走累了,就背着我走,背不动了,就牵着我的手带我走。 我渐浙长大了,念书了,也开始淘气了,可母亲很少责怪我,倾注的仍是无穷 的母爱。记得念初中时,我把一只蒸饭用的搪瓷钵丢了,怕家里骂,便从学校出走, 母亲跑上跑上,走亲访戚,后来经过两天的寻找,终于在姐姐的柴屋里找到了我, 母亲不但没责怪我,反而高兴得流下了幸福的泪花。母亲为了我们,无论酷暑,还 是严寒,总是不辞劳苦,什么事都抢着做,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一直忙到天黑,放 牛、砍柴、做工、做家务……那双纤弱的手从来没歇过。那慈祥笑脸上深深的皱纹, 那缕稀疏发黄且细的头发,那副虚弱的身板,那双深陷的眼窝,那已不能嚼动硬物 的牙齿,何处不是她劳苦的象征和饱经风霜的写照,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呀! 父母为我付出的实在太多大多了,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辛辛苦苦用心血 浇出来的这尊血肉之躯将成为一具血淋淋的罪恶之躯摆到他们面前…… 4月14日,星期一,大雨 昨晚倾盆大雨一直没停,现在是上午10点了,雨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我望着铁网出神,我曾经答应过娴,结婚后,一定让她幸福可现实是我没能让 娴幸福,倒是娴给我带来过许多幸福的回忆,她伴随着我度过了一段段难忘而又温 馨的岁月。 我与娴结婚6 年,她对我情真意切,风来雨往,山里田中,哪一天都与我形影 相随。那些年的“双抢”期间,多少个月夜她与我一起上晚班,扯秧插田到深夜, 即使身体虚弱,也从未间断。 大水托、方丘档上、茶园里、屋档上、桥溪段上,哪一处丘田不是同去同归, 哪一块土地上不是共同开挖播种? 与她在一起时,总觉得日子过得好快。一次,我们去肖家竹山砍竹子,上山休 息时,她背靠竹子和我谈笑,我看到她动人的样子,忍不住抱着她亲吻起来……有 一天在癫子观音种黄豆,她去摘山茶苞,我坐下休息,竟睡着了。她摘来山茶苞, 把苞子送进我的嘴里,我才醒来,我一看到她那张生气勃勃、招人喜爱的脸,一把 将她揽在怀中…… 我们也有过不愉快的时候,不过那种不愉快不仅没有冲淡我们的感情,而是每 次不愉快之后,就是一次感情的加深。一次,嫡与我去帮姐姐排晚稻杂优秧,排了 一天之后,姻惦记着要去裁缝铺里做衣,加上家中有事,没有与我一起把秧排完, 就提前走了,为此,我很恼火,生她的气,与她两天没有说话。不过,那两天让我 憋得慌。还有,结婚的第一年,我们在大水托插早稻田,因为稀密问题发生了争执, 打了她一下,把她的手打肿了,娴气得回了娘家,但第二天又重归于好。此后,每 逢到大水托做工,都会说起那件事,把它当做笑料。 娴对我的关心无微不至。冬天天气冷,她总是首先上床热被子,然后,我才钻 进滚热的被窝。每天清早,她就起了床,替我烧好热水,生起火,然后才叫我起床。 夏天,为了让我睡得舒服些,总是千方百计地为我驱赶蚊子;每逢我洗澡时,她总 是先为我找出所有的换洗衣服,倒好热水,然后轻轻地掩上房门,洗完澡后,又立 即为我浆洗衣服。多少寒夜,我因有事晚归,她总是睡在温暖的被窝里。挨着她那 温暖的身体,我总感到幸福无比。 多少个长夜,我与娴细细而谈,送走寂寞;多少个白昼,我们相伴而行,送走 晚霞。多少日夜说不完的柔情蜜意,说不尽的欢歌笑语,更有多少相拥相随,相亲 相爱的时分使我终生难忘…… 4月15日,星期二,晴 下了那么长的雨,今天天气放晴了,真是个难得的好晴天。 灿烂的阳光穿过铁网,斜射在放风坪中,给监中增添了些许生气。春天的阳光, 照在身上已有了暖融融的感觉。 已是阳春三月,家中正是农忙季节,以往的这个时候,我该在绿色的田野里无 忧无虑地劳动着。 如今,我却在不安地等待着严厉的判决,人虽然活着,但这颗心却死了一百遍。 上午接到姐和娴同写在一张纸上的来信,看到那亲切的称呼眼泪就夺眶而出, 一行行熟悉的笔迹,一句句亲切的话语,使我这颗早已死了的心顿感飘进了一丝温 馨。那一张张皱巴巴的信纸捧在手中,犹似千斤之重,我的双手颤抖不已。在蒙@ 的泪眼下我终于艰难地读完了这封信,读完信时,断线珍珠般的眼泪早已滴湿了胸 前的衣服,我在心中默默地叫了一声又一声亲人:我谢谢你们对我的关怀,感谢你 们在我犯下滔天罪行时没有抛弃我。 4月16日,星期三,晴 下午2 点多钟,看守所干部突然喊我出监,还听到干部交待要三监照顾我的话, 我脑袋轰地一声,如遭雷击,我突然明白是出去接受宣判。我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 监门,已有许多人在等待,一切都不用说了。坐在审讯室,中级人民法院的法官问 明了我的身分,向我宣读了判决书:因故意杀人,后果严重,判处死刑。 我当时不知道是怎样接过判决的,当被戴上脚镣手铐时,我只感到头昏目眩, 全身乏力,坐在铁椅上,心如死灰,尽管我早有思想准备,但真正面对这严酷的现 实,仍然感到太意外,觉得真是太不值得了。我不服,当即要求上诉,理由:(1 ) 量刑太重;(2 )我没有故意杀人的动机,是被逼得没有办法才动手的;(3 ) 证人的证词有出入。当即签字。随即,就有人提审,原来高院早就来了人,看 来一切都有准备。高院的人提了几个问题:①是否有奸情?②当晚是否杀了人?③ 以前检察院、法院讲的是不是事实?仅此三问,再无别言。也许这就是复核,我看 见有人直摇头,顿时明白上诉肯定无效,没有生的希望了。懵懵懂懂迈着如铅般的 脚步走进大门。我的所有东西、被子、衣服、日用品已被转进三监。天啊,为什么 我会得到如此下场?下午是不知怎样度过的,晚上戴着刑具睡觉不方便,但这并不 是我睡不着的主要原因。监友们轮流值班,关心、守护着我们俩(还有杀人犯杨中 元也关在三监)。 4月17日,星期四,大雨 倾盆大雨,就像我籁籁流不干的眼泪。监友们热情帮助我起草上诉状,纷纷为 我参谋,寻找上诉的理由,我痛苦地向他们述说着事情的出人。 蒋律师冒雨来看了我一次,我请他也帮我上诉,另请他通知家里的人。他有另 外的案子到市里去,性急地走了,但答应帮我去高院一趟,我也不抱什么希望,听 他那口气,我知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了。 看守所龙所长、贺教导、张干部答应帮我向高院反映在监情况,尽量帮忙,我 非常感谢他们,但我亦明白期望值不能寄予过高。 4月18日,星期五,大雨 继续大雨倾盆,监友们继续为我整理上诉材料。经过一天的辛苦,递给了看守 所干部。他们为我操碎了心,我只能心领,并不抱什么希望,大家的努力,一定会 是付之东流,结论肯定是: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贺教导提了我的监审,他同情我,关心我,我没齿难忘。但我能怎样?跟他谈 起家中父母、妻女、亲人我已是泪眼涕连。 4月19日,星期六,大雨 仍然是大雨不断。 监友们对我真是无微不至、体贴周到,可惜我没有感谢的机会了。中午吃了第 一餐特意为死回加菜的饭,我手举调羹,怔怔出神,我知道这是看守所干部的关心, 此时吃来,那说不出的痛楚,无比的伤心用眼泪永远也洗刷不尽…… 极度伤痛之下,回想自己二十几年来风风雨雨的经历,是那样难忘,是那样值 得回忆。我从小在父母的关怀照顾下成长,童年是美好幸福的,少年亦过得舒服, 那还不清的父母之爱,诉不尽的兄弟姊妹之情,此时重温好令人辛酸。青年时期的 幸福生活犹在眼前,娶妻生女,成家立业,我曾立志要发奋图强,把自己的家园建 成一个美好温馨的天地,曾立志做一个出人头地的人。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一切都不能实现了,很快就会魂归地府,成为枪下之鬼。 到底是我玩弄了生活,还是生活捉弄我,给我这无情的惩罚呢?答案应该是两者参 半才对。因为我从未想过要玩弄生活,只怨自己对人生认识太不够,才落到今天的 地步。然而,我总觉生活对我太不公平,惩罚太重。 莉的出嫁本来应该成为我生活的一个转折点,如果把我短暂的一生作为一出人 生悲剧的话,那时正处在一个人生的十字路口,迈错一步,人生的列车就会驶出轨 道,酿成车毁人亡的惨剧。然而,恰恰是在这一紧要关头,我没能把握住人生列车 的方向。 我与莉之间那种所谓的绵绵情丝剪不断、理还乱。莉每次回家,我们总是忘不 了那段旧情,坐在一起不知有多少知心的话要说,难舍难分。 莉与丈夫的关系说不上是没有爱情的婚姻,也算不上是恩爱夫妻,只是凑合着。 我对妨是爱的,但日子长了,便对这种单调的夫妻生活觉得有些乏味,远远比 不上与莉在一起时的那种浪漫。我爱娴,但莉的影子却在心头永远地挥之不去,旧 情难忘。 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与莉续上了那段旧情。 一次,莉与丈夫一起回娘家,我们在一起侃家常,谈得很投机,谈到出外挣钱 的话题时,更是多了几分热烈的气氛。最后,我与她的丈夫刘业兴商定一块出去闯 闯,争取搞活一下家庭经济。 不久,我们在附近一个集镇的基建工地上找到了工作,我们同住一个工棚,同 吃一锅饭,成了朋友。约一个月之后,我因惦记着娴,决定回家看看,刘没打算回 家,托我给莉带点东西回去。 回家的第二天晚上,我去莉家送东西。莉较以前胖了些,更白了些,也显得更 成熟了。 我们有许多话要说,在一起谈了很久很久,一种久违了的幸福又回到我们中间。 以后,我们双方都在寻找机会,只要有机会,我们都要找借口约会,尽管我们 认为这样做有悖伦理,是极不应该的,然而,我们对自己的行为并没有加以检点, 两人之间关系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延续着。的确,我们当时只图满足精神上的某种空 虚,满足一时的欲念,对于由此而可能引发的一切后果我们从来没有考虑过…… 4月20日,星期日,大雨 昨天晚上租看电视《昨天已经过去》,我勉强看着,剧中那个小女孩的影子勾 起我对女儿的无比挂念和担心。想到女儿将成为不幸的小女孩,我肝胆欲裂、胸腔 破碎。电视里的情节是虚构的,但现实生活却是真的,我那可怜的女儿从此不知将 要受多少苦,要遭多少磨疠。对于女儿,我显得无能为力,万分的无奈。 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给她留下几句话,望她在人生的道路上好自为之。 “女儿:我可爱的女儿,你在家好吗?其他亲人好吗?当你读到这封信时,也 许爸爸已不在人世。 近来我更加挂念你,也更加对你放不下心。昨晚在电视中看见一个跟你一样大 小,跟你一样可爱又可怜,一样没有爸爸,同样生活在奶奶身边的小女孩。由此仿 佛看到的是你不幸的命运,使我伤心不已,疼痛万分,那不能自禁的泪水顺着爸爸 的脸颊淌流不止。女儿,我的好女儿,爸爸对不起你,也对不起爷爷、翁妈(奶奶) 及你妈妈和所有亲人。女儿,你本应有个美好幸福的童年,也该有个温馨的家,更 应有无限的前途,可是,由于爸爸的一念之差,一举之错,将给你带来无穷的不幸, 也断送了你的前途……女儿,你现在是四岁零四个月了,明年就到该上学的年龄了。 爸爸已无法看到你背书包上学,更不能照顾你好好生活和学习,只能现在在脑海中 想象你那活泼可爱和勤奋好学的样子。 你一定要听大人的话,好好学习,要多孝敬长辈,不要惹大人生气,也不要跟 其他小孩争强好胜。因为你没有爸爸,有许多地方没那么如意的,但你要有骨气, 不要动不动就哭鼻子,这样的人是没有出息的。爸爸相信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要 从小就做个有用的人,也希望你一定不要辜负爸爸对你的殷切期望,长大后能独挡 一面,成为一个让父亲感到骄傲的女强人。 女儿,爸爸是一个杀人犯,在别人眼中是个道德败坏的人。你现在年幼不懂这 些罪名的含义,但请你相信爸爸并不是个稀里糊涂、没有感情的人,我的堕落是由 于许多难言的隐情而造成的。女儿,爸爸何曾想过要让自己的女儿有这样一个罪孽 深重、为人不齿的父亲?何曾想过会让亲人这样感到伤心痛苦?女儿,千万记住世 间的事,永远没有后悔药可吃。人生是美好而短暂的,你一定要好好珍惜自己的年 华,努力使自己生活得有意义,有价值。女儿,可爱的女儿,我的好女儿,爸爸很 快就会离开这个世界,不能再叮咛你,你自己好好珍重。祝你:健康成长,童年幸 福,前途无量。” 4月21日,星期一,阴 下了几天的大雨,终于停了。 我与莉已深深陷入了难以自拔的泥潭之中。 刘业兴很快发现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他先是干了一段“便衣侦探”,没有抓到 “把柄”,之后便直截了当地进行“审讯”,在莉不肯“招供”的情况下,就采取 刑讯逼供,莉被迫屈打成招。 刘业兴气得够呛,戴“绿帽子”的羞辱使他无地自容,更不能容忍的是莉移情 别恋,爱上自己的堂兄,这严重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个 现实。他歇斯底里,扬言要找我算账。在莉的苦苦哀求下,他暂时退了一步,说如 果她再与我来往,就要打断她的腿,甚至与她离婚。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与莉有不正当关系的风声传进了娴的耳朵里。那天晚 上,我们发生了自结婚以来的第一次“背靠背”。 娴哭得好伤心,她说她对我倾注了满腔的爱,没想到爱的却是一个负心人,她 的心在滴血。 我极力否认,我说我是个知书达理的人,绝对不会做出那种出格的事来。 不料,娴越发哭得伤心了,说我是男子汉,应该敢作敢当,事到如今,还不信 任她,继续欺骗她,真是个没良心的东西。 我很被动,况且我在很多问题上不能自圆其说,我越解释越糊涂,最后,我连 自己也说服不了了。 许久之后,我才说了句既不肯定又不否认的话,我说我以后一定注意,保证不 再与莉来往,这样,娴才勉强止住了哭。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我发现娴脸色很不好,眼睛肿得像个桃子。 那些天,我的心情是阴沉的,家里亦是笼罩着阴云…… 4月22日,星期二,阴 如今回想起来,娴多么可怜,如果说我的人生是一场大悲剧,那么娴是这场悲 剧中受害最深的无辜者之一。因此,我应该善待娴,给娴以更多更多的补偿,但非 常遗憾的是我已经永远也没有这种机会了。想到这些,我不由得抓起了笔,也许, 这是我唯一能够做的事了,补偿肯定谈不上,但仟悔希望能给娴带来一丝心理上的 安慰。 “亲爱的妻:你好! 为夫跪在铺前艰难地写着,叫你一声可怜的妻子。当你听到我被判死刑的消息 时,不知会是怎样的心情?我请你千万不要伤心难过,保重自己身体要紧。姻,我 每日每夜都在想念你,想念父母,挂念女儿和所有亲人,特别从接到死刑判决后, 这种思念尤为强烈,一闭眼就想起你们。娴,事情到此地步,我有千悔万恨也晚矣! 娴,从结识到去年被捕时月下一别,这短暂的6 年中,总的说来我们还是幸福 的。你可能有时对我有过恨意,但我从未恨过你,也许你注定命苦才嫁给我,才受 如此残酷的打击,而我呢?也许老天爷冥冥中早已为我安排了这一生的结局。 娴,我要跟你讲的太多了,但没机会了,为夫很快就要与你永别了,临刑的时 间在一天天逼近,我真的好想你,好想亲人,我在梦中呼唤你,在长夜难眠中送去 黎明,我们夫妻一场,我没有给你留下什么,留下的只是无穷的痛苦和创伤,我永 远对不起你。 娴,人生一世,总有结束的时分,只是这一天对我来说来得太快了,为夫虽过 早地离别人世,但请你忘了过去,把女儿照顾好,将她培养成人,我就放心了。你 如果忘不了我,每逢清明你到我坟前捧一把土撒上,带着女儿来看看我,一我就心 满意足了。 娴,对于你我最放不下心的是你的身体和单纯的心。你身体单薄纤弱,体质差, 经常有头痛、肚子痛的毛病,再加上生育时身体受损,你一定要注意,不管将来嫁 到哪里,都请保重。娴,跟你相处这么多年,我对你最了解。你心地善良,性格脆 弱,心地单纯,所以你以后在选择再婚配偶时,一定要认准人,千万别再找错人。 最后,为夫祝你万事如意,永远幸福。“ 4月23日,星期三,大雨 我后悔的是当时我为什么那么放任自己的行为,为什么不考虑一下事情可能产 生的后果,撞到南墙方才醒悟,到此时已是覆水难收。 在莉的丈夫和娴发现我与莉的关系之后,我们的事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双 方都感到了来自各方面的压力,我们的处境十分尴尬。 这又是一次转折的机会。非常遗憾的是,我们再一次与这个机会擦肩而过。 莉在一次回娘家时,我约她进行了一次长谈,我提出我们这种关系不能再继续 下去了,必须分手。莉好半天没有作声,我说这些话实际上也有些言不由衷。 最后,我们两人都哭了,不知怎么办才好,真的,面前一片茫然。 此后,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莉家了。但是,那段时间,我简直是在痛苦的煎 熬中度日子,莉那美丽的身影时时浮现在脑海里。 有一段时间,刘业兴又外出打工去了,莉在家里感到十分寂寞,因此,她常回 娘家,这样,与我接触的机会也相对多了些,每次见面,我们之间总是流露出一种 说不清楚的情感。 一天,娴带着女儿回娘家去了,只有我一人在家,寂寞得有些无聊。于是,我 又想起了莉,好在莉家就在邻村,相隔不是太远,我神差鬼使般地再次走进了莉家 …… 我们之间的关系就这么时断时续,我不是没有顾虑,但我总是抱着侥幸心理, 认为只要注意点,不被人抓住把柄就没事。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刘业兴不知从哪里嗅到了风声,得知我与莉之间仍然保 持关系时,他暴跳如雷,对莉大打出手,莉为此吃尽了苦头。他还扬言要找我算账, 但苦于一时抓不到把柄。 我没把这当作一回事,刘殴打莉,我只是痛在心里,不好直接出面干预,但对 刘我是忌恨在心。 刘业兴见到我时总是怒目圆睁,像一只好斗的公鸡。 这些事当然瞒不了娴,娴开始是赌气、骂我,后来看不管用,就平声静气地劝 我。 我把烟的这种行为当成是娴软弱,是奈何不了我的表现,因此,把她的劝告当 成了耳边风。 最后,娴无可奈何地说:“我不讲你了,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你会晓得的……” 4月24日星期四,阴 当我被判死刑的消息传到我的父亲和母亲的耳朵里时,他们该是怎样一番呼天 喊地的情景。不管他们今后读到这封信的心情如何,我觉得我还是应该给他们写上 几句话。 “敬爱的爹爹、妈妈:您们好吗? 开庭之日一别已有20天光景,我一想起您们那瘦削的身躯,那悲切的样子,简 直比我接到判决还难过十分。爹爹、‘妈妈,孩儿把您们害得那样惨,实在罪该万 死,请原谅孩儿的不孝之罪。 爹爹,我知道您从小就疼爱孩儿,想把孩儿培养成才,可是,孩儿辜负了您。 爹爹,您辛劳大半辈子,为我们子女造下的福,远远超出了父亲的职责,但孩儿却 未能尽到人子之孝,很快就要与您永别了。我敬爱的爹爹,孩儿请您以后多多注意 保重自己的贵体,不要为我伤心难过,您就当从没有过我这么一个不孝之子吧! 再有幼女实在可怜,请您多照顾一些,孩儿在九泉之下永远感谢您。 妈妈,您是世上最好最好的母亲,孩儿今天叫您一声妈妈,禁不住泪如雨下, 肝肠寸断。您一定要答应孩儿以后再也不要拼死拼活地去干活,一定要保重身体, 也请您一定不要伤心难过,只要您生活得好,身体健康,身心偷快,孩儿就可以放 心地走了。 妈妈,孩儿出事那天您带娉娉去了姐家,来不及跟您说半句话,开庭那天也没 和您多说,孩儿每天都在看着全家照含泪呼唤您,呼唤亲人。妈妈,儿多叫您一声 妈妈,算是孩儿的孝心。妈妈,亲爱的妈妈,请多保重。“ 4月25日,星期五,晴 前两天因脚镣上的锁打不开,想洗一个澡都没能洗成,今天天气很好,看守所 龙所长说一定要让我痛痛快快地洗一个澡,并亲自为我作了安排。 贺教导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为我打开了脚镣上的锁,并亲自解开。黎干部招呼 监友们为我提水,张罗着一切,我那已经干枯的心田顿时涌起一股暖流。 监友们七手八脚地为我洗澡忙前跑后,有的为我淋水,有的为我涂肥皂,有的 为我洗背擦身,整整忙了大半天。 我的运动裤破得不成样子了,实在不能穿了,监内的王哥就把自己仅有的一条 内裤给了我。我真的感激不尽,患难中的兄弟真是太好了,只可惜命不由己,永远 也无法偿还这些情债了。 洗过澡后,身上感到暖洋洋的,舒服多了,也不知这一生还能洗上几个澡…… 监友们还用自己在钱托看守所的干部买来水果让我吃。我捧起水果,难以下咽。 人间是多么美好啊!只有在此时,我才真正体会到人间真情究竟是什么,然而,这 种人间真情我只有在非常有限的时光里享受了。 人到尽头,苦水难收。到此地步,最好的安慰、最亲切的关怀我也只能尽藏心 底。他们同情我、可怜我,但公正的法律却要惩罚我,太让人感到绝望了。 上午李伯告诉我说爹爹过来了,又帮我请了律师。爹爹,孩儿无比感谢你的恩 情,然而只怕要枉费您老人家的全部心思了。 在此严打季节,通告一个接着一个,罪孽深沉的我,哪里有从宽的可能? 前生早已注定我要走这条路,躲也躲不脱,避也避不开,救也救不了。 4月26日,星期六,晴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向莉赎罪,她身败名裂,我罪难饶恕。她没有了丈夫,剩下 她们孤儿寡母,以后的日子怎么过?要知道,以后她们的处境要比常人艰难得多, 承受的压力要比一般人大得多,不知她在家是如何生活的,还有没有振作起来的勇 气,更不知她是怎样理解我的。我想她一定仍在伤心悲痛,也一定对我恨之人骨。 不管她怎样恨我怨我,我没有半句话说,如果法律允许让她杀了我,我亦无怨无悔, 因为我欠她的太多太多,永远也还不起这份血债,永远也泄不了她的愤恨。 4同27日,星期日,睛 娴曾说过的那句话确实没有说错,到今天我才知道娴所说的那一天就是现在。 我一直记着她那句话:“我不讲你,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你会晓得的……”其实, 我一直在心中惦记着,希望自己不要有这一天,就算有,也绝对没想到会是今天这 样一天,永远没想到会是这生死离别的一天……姻,你是一个好妻子,也是一个好 寡妇,更是一个好母亲,我不该三心二意,移情别恋,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来,做出 对不起所有亲人和祖宗的事来。然而我的心是痛苦的,每当与你拌嘴时,我是希望 你能理解我,也同情我,可你总是说我变了心,不喜欢你了,说我的心是铁的,没 有良心的。哪能呢?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抛弃你,与你同心共结、 白头偕老是我的初衷,我永远也不想也无法改变这一初衷的。我与莉之间的关系,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错了,一直想放弃,也经常在痛苦与煎熬中度过,我知道我们这 种来往是对不住你,是有违人伦道德的丑恶行为,我的心是痛苦可怜的,也是非常 内疚的,这种折磨伴随我过了一年又一年,后来,我发觉应该结束这种不该有的关 系了,但始终没能迈出这一步,因此也没能避免这一人生的巨大悲剧。娴,“春去 春会来,花谢花会再开”,可是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我希望自己能活下来,哪怕几 十年以后,再回到家中报答你,报答所有的亲人,将功折罪,补偿这次罪过。然而, 不可能了,法律不会饶恕我,我注定要走这条绝路。我请你把我忘了,忘得越快越 干净越好,因为我不配你牵挂我是去年12月22日送来看守所的,至今已有114 天, 我在此度过的是一个个苦涩而难熬的日子。多少难眠之夜我在思念你,思念家中每 一个亲人,然而,每当南柯梦醒,我总是望着铁窗、铁门和那惨淡的灯光,禁不住 长流清泪。 4月28日,星期一,睛 用感情生活的人,生命是悲剧;用思想生活的人,生命是喜剧。我短短二十八 个春秋的生活,是在用感情生活,还是在用思想生活? 我承认,我是在用感情生活,我一生中缺乏的恰恰是思想。 在处理与莉的关系上,我深深地陷入了不正常的情感之中不能自拔。我对娴是 有感情的,但在处理娴与莉的感情上,我是个十足的失败者,一切都为情所惑,为 情所扰,为情所害! 假如我有一点思想,与莉感情再好,也仅仅是停留在兄妹关系上;假如我有一 点思想,那天与莉一起上山砍柴时,不做出那种有悖伦理的事来;假如我有一点思 想,在莉结婚后,不与她续上那段旧情;假如我有一点思想,在我们之间的事情败 露之后,立即痛下决心割断那绵绵情丝;假如我在当时替莉、替莉的家庭,替娴、 替自己的家庭,也替自己多想想;假如那天晚上我能忍耐一下,采取另外一种方式 处理那种尴尬场面…… 人的生命不可能有两次,但避免悲剧的机会却多得不可胜数,然而我却一次次 错过了这种机会。 4月29日,星期二,睛 昨晚,我高兴地与亲人团聚在一起。爹爹、妈妈,我看到了您们慈祥的笑脸; 哥哥、嫂嫂,我又在与你们亲切交谈;姐姐。 姐夫,你们还是那副亲切的笑容。与娴在一起时,我们就像从未发生过什么事 一样,娴还是那样天真无邪,仍是那样痴情未改。 见到莉时,我看到了她凄楚的神态和哀怨的目光。我知道她在恨我、怨我。还 有外婆、叔叔、婶婶,舅舅、舅母等,-一见到了他们。十分遗憾的是没有看见深 切挂念的妈妈,不知她哪里去了。 南柯梦醒,既高兴又伤心。 今天是星期二,接到判决书已有十余天了,不知裁定什么时候下来,家中的亲 人为我不知伤心痛苦到了何种程度。虽然我无法安慰关心照顾每位亲人,但我多么 想知道家里亲人的一点消息啊! 5 月1 日在即,按照惯例,“五一”之前要集中执行一批死刑犯,我心慌意乱, 想让时间静止。 我的时间肯定不多了,我得静下心来给这些梦中思念的亲人每人留下几句,给 姐姐一家、哥嫂、舅舅、叔叔几家人,还有亲爱的外婆写了最后的书信。 4月30日,星期三,晴 自接到死刑判决之日起,度过的这些日子是无法形容的。家里的亲人这会儿一 定痛不欲生。我在想念亲人,每每拿起亲人们的相片仔细端详时,那苦涩的泪水总 难自禁,心里一阵阵剧痛。每天夜里在想念哭泣后的迷糊中,无数次梦见家中的亲 人,梦见和他们在一起欢笑畅谈,共叙家事……每每被欢笑惊醒,我总要极力回忆 梦中的愉快…… 高墙外响起了汽车的轰鸣声,紧接着是许多人下车的声音,不一会儿,铁门也 “此当”一声打开了,我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笔(注:这篇日记未写完。上午9 时益 阳市中级人民法院审判人员在安化县公安局看守所向几名死刑犯宣读了湖南省高级 人民法院的执行死刑命令,接着,肖建辉等人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肖建辉带着说不尽的悔恨、写不完的满腹心事到了他该去的地方。) 文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