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小姐 笔者在这个开发区里,对小姐所能进行的考察和访谈,不如在三角洲的B 镇里 所做的那么深入和细致。这主要是由于三方面的原因:首先,笔者在三角洲的B 镇 考察×le歌舞厅时,小姐们的" 工作" 和生活都相对地公开。她们都是首先进行" 三陪" ,然后再谈卖淫,所以除了进包厢的不多时间以外,她们的几乎一切活动都 是发生在大厅里,笔者可以很容易地观察到和听到。如果客人少,她们呆着没事, 跑来跟笔者聊天就是天经地义的,妈咪和老板不仅不反对,自己也会跑来聊。可是 在这个开发区里,在几乎所有场所里都没有什么" 三陪" ,都是一来就讲价钱,然 后就是" 做".而且所有场所的门厅都很小,都仅仅是用来交款的地方,一旦成交, 小姐就带客人进入自己的小房间。所以这些场所里实际上并没有一个可以让小姐们 聚集和聊天的空间。又由于主要是鸡头在外面拉客,所以这些场所连一个展示" 货 品" 的橱窗都不大需要。这样一来,笔者虽然进行的是入住考察,但是直接观察和 访谈小姐的时间和机会都更少一些,只能利用中午之后小姐们无所事事的时间。可 是这时候她们也仍旧只能呆在各自的小房间里,无法聚集在门厅里,所以笔者只能 利用她们一起吃饭的时候聊聊天。尤其是单独访谈小姐很难,一来由于从来不提供 "三陪",所以笔者这样做,总是引起老板的注意甚至怀疑;二来小姐呆在各自的小 房间里,笔者如果进去访谈,小姐就一定会误以为是" 生意" 来了。 其次,可能是由于这里实行的是" 进去就做,废话少说" ,由于主要是鸡头负 责拉客,由于小姐们的职业化水平很低,所以这里的小姐们出奇地不爱聊天,与笔 者在三角洲所见到的小姐形成很大的反差。笔者再三地试验过,可以肯定地说,大 多数小姐之所以会这样,都不是因为保密,更不是因为羞耻,而是因为她们在这种 卖淫方式中,没有聊天的必要和习惯,所以她们往往觉得笔者找她们聊天是很奇怪 的事情,而且总是分明地表现出来。 第三,在这个开发区旁边的那个城市里,方言很接近普通话。这个开发区里的 当地方言也是如此,很容易交流。可是小姐们却大都来自外乡甚至外省,又都是农 村妹子,又都没有职业化,所以普通话的水平就很差了。在B 发廊里,居然有一个 湖南小姐真的听不懂笔者所说的大多数普通话,就连听老板娘的当地方言时,也是 似懂非懂的样子。这增加了笔者听和谈的困难。 可是,这里的所有场所也有一个笔者事先没有想到的好处,就是房间之间的墙 都较矮,上面相通。所以," 隔墙有耳" 是笔者收集资料的重要途径,而且常有意 外的收获。 一、从妹子到小姐 除了那些" 自由职业者" 和" 游击队" 以外,这个开发区里的几乎所有小姐都 依附于一个路边店或者一个鸡头。她们中间的绝大多数人都是从家乡被招到这里来, 然后就直接投入" 性产业".笔者所获得的直接访谈材料还不够多,尚不足以总结出 规律性的东西,但是却可以发现以下的一些现象。 1.小姐们的家乡 这个开发区里的小姐,大都是本省附近地区的人,尤其是附近那几个县的人格 外多。因此她们离家乡的路程很少超过150 华里。来自外省的小姐虽然也有一些, 但是距离家乡的直线地理距离也很少超过150 公里,所以在人文地理的概念上,与 本省人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当然,笔者也遇到了东北口音极重的小姐,但是只遇到 两个,而且她俩显然是结伴而来的,所以应该算作特例。 为什么会这样?笔者还没有总结出什么特别的规律,只能从当地人的一般心理 上来分析。笔者在聊天中发现,这个开发区虽然就在一个工业城市的旁边,虽然去 珠江三角洲只需要坐一天的汽车,虽然据说来过不少香港人,但是当地人在提到广 东的时候,仍然是一副" 远在天边" 的神情。而且,如果说到某人去广东了,都会 加重口气。这可能反映出,这里的人们对于沿海发达地区仍然存在着很大的心理距 离,仍然把去广东看作是事关重大的" 出远门".据此推测,那些来自附近农村地区 的小姐们,这种心态可能会更严重,所以她们大概是不敢或者不习惯于一下子就跑 出千里之外去,所以就集中到这个相距百里左右的开发区来了。此外,这个开发区 虽然地处交通要道,但是附近山区和农村的交通却并不发达,而且铁路线也并不直 接通往广东,所以小姐们大概觉得,到这个开发区来,已经算是" 出远门" 了。 小姐们的家乡,一般都是山区或者半山区,一般都是住在村里,很少有住在镇 里的。一般来说,她们的家乡都比较穷,但是也不见得就都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 例如C 旅馆的那两位表姊妹,家里都有兄弟,还种着果树和甘蔗,应该不会特别穷 的。同时,这一点从她们的穿着上也可以看出来。例如在A 酒吧里,笔者曾经遇到 4位刚刚从家乡来的小姐,她们的服装虽然相当"土" ,但是都还说得过去,没有一 个是农村妇女下地干活时穿的那种。 她们中的许多人(具体比例不详)是被鸡头" 招工" 招来的,到了开发区以后 也往往是集中在同一个场所里" 工作".例如,在B 发廊里,1996年的那8 位小姐, 都是来自本省的同一个县和同一个乡,只是分布在4 个村里。在出来以前,她们之 中有3 人是互相认识的。 这应该说是一个奇特的现象。一般来说,出来做小姐,最怕家里人知道,甚至 连一般老乡都会回避。可是在这个开发区里,老乡甚至亲戚在一?quot;做" 的并 不少。至少在笔者所考察过的场所里,都存在这种情况。而且,在B 发廊里,这些 小姐并不隐瞒她们是老乡,甚至主动告诉笔者,她们在出来以前就认识。在C 旅馆 里,小姐liu 和小姐wang的表姊妹关系,也是她们自己主动告诉笔者的,而且两个 人先后分别主动说过。 笔者觉得,这并不是不想保密,更不能说明她们的家里人或者家乡人就能够宽 容她们在外面做小姐。例如在C 旅馆里,当小姐wang的父亲真的来看她时,就连老 板娘hua 姐也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来帮她隐瞒真相,甚至不惜减少生意。小姐们的 这种坦诚,最主要的原因可能是笔者在前文已经分析过的:小姐们与这个开发区的 外部世界格格不入,只好而且只能加强内部的联系,以便在小姐这样一个边缘群体 中确立和维系自我。这样,亲戚、老乡和熟人在小姐的生活里就显得格外重要,就 有可能被小姐挂在嘴上。此外,这样坦诚相告的小姐,也许同时也是在向其他小姐 炫耀自己的关系多。 2.出来前的信息准备 F 小姐①是这样说的:" 在家乡时,女人们平时也议论这样的事情,说城里的 男人坏,糟蹋乡下妹子;城里的女人也坏,卖身赚钱。可是一般都不议论本村已经 出去打工的妹子,除非原来就有仇的,就说(那个妹子)在外面卖?quot; ①F 小姐的故事,在后面会谈到的。 (笔者分析:表面上看来,F 小姐的父老乡亲们,对于农村的道德约束力还是 充满信心的,所以使用" 他们" 来指斥城里人。对自己村里出去的妹子,则是坚信 变坏的只是一小撮。但是实际上,有和没有才是最重要的问题,就像二进制思维改 变了世界一样, 0和1 才是最本质的区别。所以。只要村里人想到过和说到过,本 村妹子里也有卖的,那么还没有出来的妹子的心理基础,就不可能再是0 而很可能 是1 了。) " 我跟一个要好的同学谈论过。我们都说,如果出去打工,打死(我们)也不 会干那种事的?quot; (笔者分析:为什么要在私下里互相发誓呢?恐怕一来是因为自己的心底实际 上已经多多少少发虚了,所以需要用誓言来约束自己,而不是对方:二来可能是已 经觉得自己的决心还不够可靠,所以需要别人的监督。我们不妨反过来想想,如果 这两个妹子是在假设自己根本不可能去做的事情,例如假设自己向美国总统求婚, 那么她俩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恐怕是一笑了之,或者根本不屑一顾,还用得着互 相发誓吗?尤其是,她们居然谈到了" 打死也不卖".她们怎么知道不卖就会有人打 她们,而且是往死里打呢?看来,妹子在出来之前的信息准备,比她愿意告诉笔者 的还要多。) " ×叔(那个鸡头)来招工的时候,说了要来这里,但是只说是进工厂做,包 吃包住。路上又变成去饭店里做服务员。我就有些害怕。来了一看,是这个样子, 我就明白了。" (笔者分析:其实已经没什么可分析的了。中国的暗娼之多,这个开发区的" 性产业" 之出名,如果妹子们居然还被完全蒙在鼓里,笔者倒要觉得奇怪了。) 3.旁证 关于出来的事情,F 小姐是跟笔者聊得最多的一位。这当然远远不够,但是笔 者也访谈到或者观察到一些其他情况,可以作为旁证。 首先,虽然鸡头保证出来以后包吃包住,但是妹子们都自己带了一些钱,而且 可以说是相当多。例如F 小姐居然带了300 元钱出来。其中只有50元是父母给的, 其余的都是她自己平时积攒下来的。其他3 位小姐也说,自己带了一些钱,而且没 有一个少于100 元 ②。按照这个开发区的物价和农村妹子的生活标准,100 元钱 差不多可以吃一个月的饭, F小姐的300 元则可以连吃带住一个月了。如果是为了 预防万一,可以坐汽车回家,那么 40 元(连路上吃饭)就足够了(父母给的50元 就是这个意思)。 ②这个问题,笔者并不是直接询问的,而是故意说:像你们这样一分钱都不带, 就出来闯,够难的。于是在场的3 位小姐都说自己带了钱出来。 那么她们为什么带这么多钱,而且把自己的私房钱也悉数带来?恐怕是因为从 一开始就不大相信鸡头关于进厂做工的许诺,也并不想一旦不是进厂就立刻回家, 而是希望 "天无绝人之路" ,希望在外面多闯闯。读者都知道,越是抱着这样的希 望的人,就越是宁可在外面受罪也不愿意灰溜溜地回家。现在在海外真正" 受洋罪 "的人们也无不如此,所谓"不混出个人样来,不回来见你" 是也。这恐怕就是妹子 们在" 一看就明白了" 之后,仍然没有打道回府,却义无反顾地" 做" 下去的主要 原因之一。 其次,所谓" 妹子" ,并不等于处女。按照E 鸡头的说法,其中至少有一半以 上是做老婆的,只不过结婚早,出来时大多数都不到30岁,甚至刚刚20出头而已。 至于没结婚的,E 鸡头也是专门挑那些似乎" 不正经" 的。他按照他的偏见,断然 地说,那些没结婚的也肯定没有一个是处女。但是他的话也有另一层道理:既然鸡 头是这样来挑选妹子的,那些真正的处女妹子难道就一点都没有察觉吗?乡下人再 闭塞,也不可能不想想:城里有什么样的工作,是专门喜欢招那些结了婚的女人, 甚至是" 不正经" 的女人去做?尤其是,所有的鸡头都是只招女人不招男人,也不 许丈夫或者父兄跟着来。这,就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吗?恐怕不是想不到,而是不肯 去想。 当然,鸡头一般都是巧舌如簧,再加上一般都是原来手下的小姐介绍去的,所 以很可能真的把乡下人骗得晕头转向。但是至少在E 鸡头讲的例子里,两省交界处 的那位大家族的老爷子,却是分明地知道妹子们出去干什么,可是他仍然源源不断 地把自家妹子们介绍出来。也许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吧?③ ③笔者没有追问E 鸡头。 如果仅以F 小姐为例,那么可以说,那些出来之前就已经有心理准备的妹子, 更容易迅速地职业化,也就更容易多挣钱。 可惜,笔者在这个" 红灯区" 里,一直没有听到任何一位小姐直接说出她第一 次卖淫的故事。由于前文所说的种种困难和障碍,笔者也没有听到任何一位老板和 鸡头讲过。所以,对于从妹子到小姐的这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笔者在这个" 红灯区 "里几乎一无所获。 可是,至少F 小姐和D 旅馆的一位小姐都曾经流露过这样的意思:既然已经来 了,就不得不" 做" 了。笔者相信,妹子当时的内心活动绝不会如此简单,但是她 们现在的这种说法,也许恰恰可以反映出:在第一次卖淫之后,小姐们就是用" 万 般无奈" 来说服自己和解脱自己的。尤其是,只要小姐自己不跳出去,那么这种" 万般无奈" 就肯定会一直存在下去的,结果,小姐也就可以一直说服自己继?quot ;做" 下去。至于她们自己的真实的心路历程,笔者以为,小姐们可能根本就没有 任何必要去回忆或者生出其他什么解释。大概只有" 傻得像博士" 的局外人才会去 想去问。 这里面也不能说没有真相。在这个" 红灯区" 里,如果妹子一到就落入" 独立 王国" 式经营的鸡头的手里,那么,她们被迫卖淫的成分,肯定要比三角洲的B 镇 里实行自由雇佣制度的那些小姐们多一些。 说到这里,就涉及到一个具有根本意义的问题:现在中国的暗娼们,到底是不 是 "被迫" 卖淫的呢?有的人认为,她们根本就没有被迫,因此她们与旧社会的娼 妓不一样,是" 自作自受" 的" 坏女人" ④。有的人则认为,现在的暗娼也是被迫 的,可惜这种声音一直很小,而且恐怕目前的社会也不能容忍它大起来。 ④有的女性作者把现在的暗娼叫做" 新生的" ,似乎她们真的跟旧社会的娼妓 有什么本质的不同。笔者只能理解为:虽然都身为女性,但是良家妇女对暗娼的仇 恨,可能比阶级仇恨还厉害。 笔者不同意任何一种说法,尤其不能苟同所谓" 自觉自愿卖淫论".什么叫做" 被迫" ?如果只有" 往死里打" 才算,那么这样才卖淫的小姐肯定是不多,笔者也 一个都没有遇到。可是像笔者在上一节里所描述的那样,妹子们由于别无选择才当 小姐,算不算" 被迫" 呢? 笔者并不想制定出一个" 放之四海而皆准" 的标准来。笔者只是坚决地反对任 何一种双重道德标准。例如,一个干部因为没有升迁和下海的机会而无精打采,人 们不会说他是" 自觉自愿地怠工" ;那么一个小姐同样是别无选择,怎么就一定不 是被迫呢?我们每一个人都会遇到不同的别无选择的事情,我们都会用" 万般无奈 "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开脱。那么这个道德准则为什么就不适用于小姐与暗娼呢?恐 怕惟一的理由就是:我们是" 体面人" ,而她们则是" 下流胚".或者说,所有的" 说法" 都让我们给垄断了,她们一无所有,也就只好忍气吞声。 结果,至少就笔者所遇到过的小姐而言,正人君子和贤妻良母的道德,对她们 根本就不起丝毫作用。也就是说,如果我们首先运用双重道德标准来衡量她们,那 么她们也就会用另外一种道德标准来不理睬我们的一切宣传、教育乃至打击。说白 了,如果你把她们说成是猪,那么猪当然不会遵守人的道德。你之所以还在喋喋不 休地讲道德,只不过是因为你知道,人有刀,可以杀猪。可是,她们其实并不是猪, 而是跟你我一模一样的人啊! 当然,笔者也不同意完全的" 被迫论".因为这个问题有两个层次:第一次卖淫 和以后的继续卖淫是不一样的。如果说第一次卖淫大多数是真正被迫的,那么接下 去继续卖淫,恐怕大多数就不是被迫了。至少不能说,一个暗娼在相当长的时间里 一直没有进行别的选择的机会。笔者斗胆猜测:卖淫时间的长短,与卖淫的自愿动 机之间,可能存在着某种相互关系。在卖淫的最初阶段里,被迫的成分可能大一些, 随后就会减少。但是如果卖淫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那么暗娼就很可能错过了改行 和嫁人的机会,她就不得不专一于此业。这就又形成了被迫⑤。 ⑤据笔者所见,目前还没有对于这个问题的研究。笔者希望,有一天会有人来 检验这个假设的。 ---------- 好书大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