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吻 作者:刘保法 引子 上海,可说是全国最繁华的商业大都市了。 横穿南京路、淮海路的西藏中路,又可以说是上海最繁华、最热闹的中心地段。 这里,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商店橱窗琳琅满目,餐馆、咖啡厅、影剧院、娱乐 场,几乎是一个连着一个。尤其是那条长达几千米,装饰得极考究的科技画廊,更 为这个大都市增添了强烈的时代气息。而画廊的背后,即是闹中取静的人民公园, 和上海人民逢年过节集会庆祝的人民广场。 谁能想到,就在这个繁华热闹地段,就在那条科技画廊的背后,却挖出了一个 混迹八年,以讨饭为名,抢劫、盗窃是实的犯罪团伙,赃款赃物价值达一二万元。 又有谁能想到,这个团伙的成员竟都是些十来岁的孩子,为首的“讨饭司令” 叫蔡英林,年20岁。 此刻,蔡英林戴着手铐,拖着蹒跚的步子,被带进了公安局预审科。 预审员两道威严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视了一下,心里暗暗吃惊: 这家伙长得不错!身材适中,面庞清瘤,眼睛秀丽,上身穿一件米黄色西装, 下身穿一条深咖啡的“倒喇叭”。在一般人的眼里,他完全可以称得上“帅”。他 简直很难同一个讨饭的流浪儿联系在一起! 预审员足足看了他两分钟,才从他那双秀丽的然而时常骨碌碌转的眼睛里,看 到了一股邪气;从他那张清灌的然而有点“僵”的面庞上,证实了他从小就“营养 不良”。 “你叫蔡英林?”预审员开始审问。 “咽……” 蔡英林坐在一张椅子上,埋着头似乎很不情愿地回答,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单位工作?” “……”不回答。哦,他有情绪! 预审员抬高了嗓门:“听见没有?问你话呢!你父亲叫什么?!” “父亲,我,我没有父亲!!” 蔡英林猛地抬起头,像头怒狮般地吼了一句,然后又狠狠地垂下了头,只看见 胸脯在急促地起伏,只听见牙齿咬得格格响! 啊,他抬头的一刹那,眼睛血红血红的,简直是在喷火呀!——一种倔犟的万 般愤恨的怒火——一种只有提到仇人才会有的怒火! 预审员预感到了此案的复杂,预感到这孩子的心里一定深藏着一种难于言表的 悲伤经历。 于是他减缓了口气: “你母亲呢?你母亲是谁?你母亲在哪里?” “母亲?妈妈?妈妈?妈妈在哪里?……”蔡英林嘴里自言自语着,肩膀剧烈 地抽动起来,心里又响起了那首时常萦绕的歌。 那是一首少年歌手朱晓琳最爱唱的歌——《妈妈的吻》。 歌声悠悠扬扬,悲悲切切,充满思念和伤感。 预审员注视着蔡英林的情绪变化,好像也受到了感染,用一种在罪犯面前很少 用的口气说:“不要有什么顾虑,你有什么想法,就说吧!” 蔡英林感情的闸门一下拉开,刚才还是怒狮般的犟小子,现在成了个泪人。他 抬起头,呜呜咽咽地念叨着那句自相矛盾的话: “妈妈,妈妈,你在哪里呀?我,我没有妈妈。不,我有妈妈,我有……妈妈 呀,你在哪里呀?!……” 离家出走 人,都有父母,蔡英林当然也有父母。 人们常说,可怜天下父母心。蔡英林的父母怎样呢?蔡英林从父母那儿得到了 些什么呢? 精瘦精瘦的父亲,架着二郎腿,斜躺在床上,悠哉悠哉地翻阅报纸。 11岁的小英林却泪流满面、抽抽嗒嗒地跪在父亲床前的一块搓板上。他因为学 习成绩不好,遭到了父亲接连不断的毒打,两眼被打得呈紫黑色,两脚肿得像馒头, 头上身上血迹斑斑,手臂皮烂肉绽,膝盖上的伤口还在淌血。血,玷污了搓板…… 天,渐渐黑了,忍受了长久折磨的小英林,实在太疲乏了,身子一歪,睡倒在 父亲床前。 “什么?!功课不好还想睡觉?!” 父亲一声怒吼,翻身起床,棍棒像雨点般地落在他身上。打完,父亲拿来两只 碗,冷笑一声:“那就跪碗底吧,跪碗底比搓板更能提神!” 于是,父亲依然架着二郎腿,躺到了床上。 儿子膝盖下的搓板换成了两只倒扣的碗。伤口里流出来的鲜红的血,沿着碗底 滴到了水泥地上,那块地方变成了黑红色。 夜深了,父亲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但是,当他突然醒来,发现儿子也在打瞌 睡时,却勃然大怒,拳棍交加,“今天你就别想睡觉了,给我跪一个晚上!” 这个刚满11岁的孩子,正需要父亲的慈爱和保护呢!然而……他直勾勾地看着 已呼呼入睡的父亲,眼睛里充满了怨恨和鄙视。 他鄙视父亲,倒不是父亲长得尖嘴猴腮,面无四两肉,有种说不出的冷血动物 的怪相;也不是因为他长了一双既没有热情,也没有怜悯的绿豆般大小的眼睛。而 是因为,他看到了这个老子的灵魂,实在太肮脏,太难以捉摸。人前,腋下夹本书, 装成斯文人,翘着大拇指,口若悬河,满口大道理;在家里俨然成了“指挥棒”, 只动嘴不动手,什么事也不干,打老婆打儿子倒成了家常便饭。他打伤了儿子,第 二天会面无愧色地对人说:“你看这孩子该不该教育,跟流氓打群架打成了这样。” 邻居劝他以后别再打孩子了,他竟眼睛一瞪,“你们懂啥,对孩子就该这样教育… …” 啊,生活,为什么给了他这样一个自私而又冷酷,专制、不通情理的父亲?! 父亲,曾有过四个老婆。他跟原籍启东乡下的前妻生了两个儿子,就抛弃母子, 找了个上海姑娘。第二个老婆不堪忍受他的欺凌,没多久就离了婚。第三个老婆为 他生下了蔡英林——一个聪明伶俐、活泼可爱的白胖儿子。可父亲不安份,因流氓 罪被判刑五年,于是家庭的“三角架”倾倒了,父亲服刑,母亲改嫁,小英林来到 人世才三年就开始踏上苦难的生活途程。 他被送到父亲原籍启东乡下寄养。 “这小子就是那个坏爸爸生的。” “哼,那个坏爸爸抛弃了我们母子,现在又让这小子来夺我们碗里的饭……” 父亲前妻的两个儿子,用敌视的眼光看着这个同父异母的小弟弟,策划着一个 又一个“恶作剧”: 小英林吃饭,冷不防被抢走饭碗,把饭吃个精光; 小英林睡觉,被窝里被悄悄放上几根刺人的针; 小英林进门,“哗”地一声,门框上掉下一脸盆冷水; 小英林稍有过失,就是劈头盖脑地打,用最难听的话“骂”。 幸亏奶奶喜欢小英林,常常保护着他。否则,他也许就活不到今天了。 小英林长到11岁时,整天吵着要回上海。他再也不愿意在乡下受欺凌,他尝尽 了没有父母的苦,他不知道母亲在哪里,他日夜思念着能回到父亲身边,得到父亲 的保护…… 命运捉弄着他:他逃了狼,又遇见了虎。 这时,父亲已娶第四个老婆,在上海县曹行公社安了新家。后母是当地的农村 姑娘,父亲刑满释放后,在郊县的一个建筑工程队工作。父亲把他看作是累赘,平 时住乡下,每星期只回上海一次。小英林一个人住在安丘路一间十来平方米的小屋, 白天上学,晚上独自睡觉,一日三餐也得自己弄来吃。 吃什么呢? 有一次吃中饭时,好心的邻居孟阿姨(里弄干部)去看他。只见小英林坐在桌 子前,手里捧着一碗稀粥,桌上放着一碗水。小英林喝一口粥,就用筷子蘸一下碗 里的水…… “小英林,你吃的什么菜呀?”孟阿姨疑惑地问。 小英林头一低,脸一红,难为情地说:“没,没什么,我吃着玩呢。” 孟阿姨用手指在水里蘸了蘸,一尝,“盐水!小英林,你怎么吃这个?盐水也 能当菜吃?” “家里没菜了,这星期父亲给我的两角钱菜金已经用完……” 小英林说着说着,两滴伤心的泪水在眼眶里滚过来,又滚过去。 孟阿姨听着听着,两滴同情的泪水在眼眶里滚过来,又滚过去。她的整个心灵 都在颤抖:唉,这苦命的孩子,你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呀! 这样的日子,大约已过了一年。长期缺乏营养和油水,使小英林那瘦削的面孔 上长满了白斑,破旧的衣衫里裹着的是一把骨头。 孟阿姨实在不忍心了,拉着小英林说:“走,别吃这个了,上我家去!” 孟阿姨盛了一碗米饭,挟了两块肉,递到小英林手里,“孩子,快吃,吃这个。” 小英林端起饭碗,忽然又放回到桌子:“不,孟阿姨,我,我不吃。” “为什么?” “我,我已经吃饱了……爸爸知道了,又,又要打我了。” “不要紧,我们不让你爸爸知道就是了,吃吧,快吃吧……” 小英林重新端起饭碗,迟迟疑疑地看着孟阿姨那张慈祥的脸。啊,要是妈妈不 走的话,是不是也会这样关心我?妈妈的脸是否也是这样慈祥?…… “吃吧,快吃呀!”盂阿姨又在催促了。 小英林向孟阿姨投去一束感激的目光,扒一口热腾腾的饭,咬一口香啧啧的肉。 吃着吃着,满眶的热泪忍不住像断了线的珍珠般地滚落到饭碗里…… 如果就这么生活下去, 也许小英林还能忍受。从3岁开始,他什么时候不在忍 受饥饿挨冻的痛苦呢?! 然而,父亲还要时常打骂。学习成绩不好,打;“偷吃”家里的一点好东西, 打!父亲回家一次,就揍他一次。一个11岁的小孩,哪里受得这般苦楚!他被打怕 了,每逢星期六就不敢回家,逃到外面过夜,直到星期一早上父亲走后,才饿着肚 子回家。 这天,父亲给他一元多钱,叫他去买米。他实在肚子饿得慌,嘴馋得厉害,竟 买甜的咸的吃了。这还得了,父亲勒令他跪在马桶刷子上,木棒、竹竿、鞋底全用 上了,打得他呼天喊地哭……渐渐地,小英林不哭,也不喊了,任父亲怎么打也不 哭一声。他眼睛里没有眼泪,有的只是仇恨! 父亲睡熟了,小英林悄悄溜出了家门。 夜已经很深,没有了行人和车辆。小英林抚摸着伤痛,默默地走向沉沉的黑夜 …… 不回家了,不,再也不回这个家了——这个没有丝毫家庭温暖,却充满了痛苦 和磨难的家。 闯荡江湖 自从他离家出走后,有时睡在垃圾箱边,有时睡在堆放在路边的排水管里,有 时又把水果店门前的水果箱当作了卧床……如果是晴天,还能将就过得去,一旦碰 上雨天就犯愁了。冰冷的雨水淋在草包上,然后又透过草包淌到了小英林的身上。 小英林拼命蜷缩着身子,还是冷。他熬不住了,干脆钻出草包,漫无目的地在雨夜 里奔跑起来…… 跑过海宁路上的解放剧场,他一眼看见附近有个过街楼下可以避雨,于是一头 栽了进去。 “谁?!干什么的?!” 从黑暗处传出几声怒喝,随后站起来两个衣衫褴褛、肮脏邋遢的小青年,怒目 逼视着他。 小英林吓了一跳,惊恐地后退着。 “噢,我当是谁呢。”其中一个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的青年,斜着眼,打量一下 小英林,用一种嘲弄的口吻说,“小阿弟,看样子你也是一棵新出的‘路边草’吧!” “路边草?……”小英林不解地看着他。 “是呀,有爹有娘怀中宝,无爹无娘路边草,看你那模样,总不会是爹娘的怀 中宝吧!……” 一句话刺痛了小英林那根最敏感的神经,他哀伤地低下了头。 那人也许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调换话头,问:“喔,你大概是在寻找睡 觉的地方吧?” 小英林点点头,不响。 这时,又从暗处跑出几个跟小英林差不多年岁的蓬头赤脚的孩子,悄声对那两 个人说:“阿强哥,大海哥,让他跟我们一起睡吧!” 看来,“阿强”和“大海”是他们的头儿。两个人交换一下意见,就说:“好, 今晚先睡这儿,明天再讲‘条件’!” 小英林抬起头,壮着胆问:“那,你们是……” “我们?我们全是‘伸手大将军’呀!”那伙人同时把手一伸,做出各种怪样: “行行好!” “行行好!” “叔叔阿姨爷爷奶奶,可怜可怜我吧!” “给点儿吃的吧,我快饿死了。” “给点儿钱,给点儿粮票吧!” 然后,他们一拥而上,把小英林围在中间,嘻嘻哈哈地笑着跳着,“来吧,到 这儿睡。别看我们都是‘伸手大将军’,我们可是‘有福同享,在难同当’呀!嘻 ……” 哦,他们都是些“讨饭叫花子”呀! 小英林被他们挤在中间,觉得有点儿羞耻:天哪,我怎么跟这些被人看不起的 “小讨饭” 睡在一起? 我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但是他又渐渐感觉到了一种 “温暖”和“友爱”。人,需要这种“温暖”、这种“友爱”。讨饭又有什么?人, 总是渴望生存的,他们也是没办法才讨饭的呀!……在这里睡觉,至少不受雨淋之 苦了。他觉得有点心安理得,渐渐进入了梦乡…… 第二大凌晨,天还不大亮,小英林就被推醒了。阿强手里捧着一大包还在冒热 气的生煎馒头,刚好走进弄堂口,嘴里喊着:“来来来,大家快来‘有福同享’, 每人四只,吃完以后都给我‘上班’去……” 小英林也分到了四只。他已好几天没像像样样的吃东西了,四只生煎馒头几乎 四口就下了肚。 “小阿弟,馒头好吃吗?”阿强看着小英林那狼吞虎咽的饿相,用一种炫耀自 己蔑视对方的口气问。 “好吃,好吃!!”小英林咽下最后一口馒头,喷了喷嘴,忙不迭地回答。他 一边回答,一边竭力回味着生煎馒头的美味。说实话,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吃 这样好吃的馒头。他那最后一点羞耻心早已化为乌有,他的最后一道防线被彻底冲 垮了,他真后悔刚才吃得太快了,就是让那块喷香鲜美的馒头肉馅,在嘴里多停留 一会也是好的呀! 阿强又在发问了:“那么,现在我们可以讲讲‘条件’了。” “嗯,你说吧!”小英林不假思索地回答,心里还在想那块咽得太快的馒头馅 子。他早已打定主意:只要有吃有住,让他干什么都行,总比在家里挨饿挨打挨骂 强呀! “你想跟我们一块干,还是干‘独立大队’?” “我,我愿意跟你们一块儿。” “我们不勉强你。如果你想干‘独立大队’也可以,不过不许你在我们这个地 盘里做买卖。你想跟我们一块儿,那就得照我们的‘规矩’做……” “什么‘规矩’?” “每天你得去‘上班’……唔,就是去讨饭,讨钱,讨粮票……讨到的东西都 得上缴,统统都缴给我,然后嘛,由我供你吃,供你住。你看怎么样?” “可以,我能做到。” “那好,我再把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讨到东西藏起来一个人吃,别怪我的拳 头不留情!” “不会的,我蔡英林决不是这种人!” 小英林回答得挺干脆,近乎是在发誓了。 也就是这句“誓言”把他带进了另外一种生活:捧一只破碗,挨家挨户地乞讨; 牵着个幼儿,朝马路上一坐,乞求行人施舍; 走进饭馆,有意无意地将脏物落进顾客的菜盘,顾客生气了,不吃了。他等顾 客走掉,将饭菜倒进自己的破碗,扭头就走; 他一次又一次地被送进收容遣送站。每次被收容后,就谎报姓名,住址,以致 一次又一次地被遣送到外地,然后又一次又一次地爬火车逃回上海。济南、徐州、 蚌埠、镇江、凤阳、常州、无锡、杭州、金坛……他都去“混”过。 服毒自杀 这年夏天,蔡英林从济南爬火车回到了上海。他一走进科技画廊背后那个熟悉 的“营地”,就觉得有点不对头: “怎么,阿强、大海他们呢?” “回安徽了。”有个流浪儿一边整理一只破背包,一边告诉他这个让人吃惊的 消息。 “回安徽?为什么?……” “你怎么还‘拎不清’,现在的农村经济政策好了,他们回去生产劳动了。这 不,我也要走了……” 一个“小苏北”凑上来,嬉笑着说:“他们回去攒大钱,当万元户喽!” 流浪儿们一阵嬉笑。 笑完,又是一阵感叹: “唉,我们当流浪儿也是没办法,实在没出路呀!现在有出路了,为什么还要 当这个受人欺凌,露宿街头、忍饥挨冻的流浪儿呢?走,回去,回老家好好劳动, 或许真能当上万元户呢……” 这天晚上,蔡英林翻来复去睡不着: 他们走了,回家了。他们至少还有个家,只是因为穷才盲流出来的。我怎么办? 我岂止是穷呀!他想起了父亲,那个狠心的父亲现在怎样了?……唉,我现在长大 了,已经是十七八岁的人了,要是能找个正当的工作,自食其力地生活,或许也能 像像样样地做人了呢…… 俟到星期日,蔡英林咬咬牙,回了家。 父亲眯缝着那双狡诈的绿豆眼睛,把蔡英林从头到脚地打量一番: 哎呀呀,这小子出去几年,竟然也给他混出了个人样!唔,他有力气了,如果 真能找到一份工作,倒也不错…… 于是父亲打了一个报告给街道。 街道干部、老民警、老邻居听说蔡英林回家了,一个个都来看他,鼓励他;希 望他“浪子回头”,并表示:一定要尽力为他找到一个正当的工作! 父亲也好像有点父亲的样子了,笑嘻嘻地对蔡英林说:“这样吧,你到乡下去 住一段时间,我和你后母也好照顾你的生活,等工作有了消息,我再告诉你。” “嗯。”蔡英林似乎很平静地点了点头。但他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流,一股从未 出现过的暖流,暖烘烘的,差点引得他滚出两滴发烫的泪珠。 世界一下子变得美好起来。 7月的夏天, 把农村打扮得五彩斑斓:路边茂密的草丛里,点缀着五颜六色的 花朵,泛出迷人的香气;宽阔整齐的田垄上,芦林高了,玉米绿了,麦子黄了…… 预示着收获的来临;小河边,蜜蜂、蝴蝶、蜻蜓闪着五彩缤纷的翅膀飞翔;树林中, 知了和各种叫不出名的昆虫,婉转鸣叫,奏出一曲曲热闹而美妙的交响乐…… 其实,蔡英林在流浪期间早已见识过这种美丽的大自然景色。但是不知为什么, 以前见了,心里毫无感觉,现在见了,心里会产生一种甜蜜蜜、热乎乎的感觉。这 种感觉又会产生一种蓬勃向上、充满幻想和憧憬的意念。这种意念引得他时时在心 底呼唤:啊,一个以乞讨为生的流浪儿就要有一个正当的工作了!就要像像样样地 做人了!! “英林,把碗洗一下,好吗?”后母和颜悦色地跟他商量。 “好的。” 他不声不响地去洗碗,虽然不善做家务,但做得挺认真。是呀,现在锻炼锻炼, 进了工厂也就能适应了。 “英林,把自留地翻一下。”父亲心平气和地使唤他。 “知道了。” 他不声不响地跑到自留地,一铁锹一铁锹地翻。好家伙,这么长一块,要翻多 久呀?!对于长年“野”在外面的流浪儿来说,几小时重复一个动作,该有多难? 可他坚持着。 舅舅家造房子,他不声不响地跑去做小工,帮了好几天忙。 蔬菜田干了,他又不声不响地去浇水。 村子里的人们暗暗惊奇:咦,不是说他是“流浪儿”吗?怎么看不出有什么坏 习气?还那么勤快,不声不响的……唉,其实这孩子的品质本来就不坏嘛!尤其是 现在有了理想中的目标,有了生活的希望。殊不知,目标和希望是能够激发人的热 情,去忍受任何艰难困苦的! 他磨练着。 他期待着。 然而—— 跟他11岁时从乡下逃到上海一样,希望又一次成泡影。 两个月后,父亲又不给他好脸色看了,阴阳怪气地对蔡英林说:“你的工作, 没希望了。” “什么?工作没希望?为,为什么,老民警和街道干部不是答应帮我落实的吗?” 父亲坐到一张椅子上,说:“老民警和街道干部的鞋底都快跑穿了,可没有哪 一家要你。” “为什么?!”蔡英林瞪着眼,气呼呼地问。 “为什么?为什么?就因为你的底牌不好,懂吗?哪一个单位愿意收留一个流 浪汉呢?!”父亲从椅子上蹦起来,挥舞着两手,声嘶力竭地咆哮着。 蔡英林什么话也不说,紧皱着眉毛,两眼发呆地盯着前面看……他实在弄不懂, 命运之神为什么总是捉弄自己?生活为什么总是不能容纳自己?!上帝啊,为什么 别人有的,我不能有?为什么别人能得到的,我不能得到?我只是要求工作,要求 生存呀!既然什么也不能给我,为什么又要让我来到人世间呢?为什么?为什么? …… 带着苦味的眼泪经过他的嘴唇,他没有用手去擦它。 一种死的感觉,使他心冷。他木然地看着精瘦精瘦。正发着脾气的父亲,觉得 一切都失去了意味,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已远远的把他遗弃了。 几天后,他趁别人不注意,抓起一只装有剧毒农药“乐果”的瓶子,咬咬牙, 脖子一仰,“咕噜咕嗜”地喝了个精光。他不愿意再看着父母的脸色生活,他对生 活完全失去了信心。 随着农药瓶落地粉碎的声音,他带着怨恨向死神走去…… 当上司令 当蔡英林即将被死神夺走生命的时刻,幸亏后母发现得早,及时送医院抢救, 才把他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后母怕遭到世俗偏见的议论指责,更怕他再次在家里 服毒自杀,几次提出分开过,父亲本来就嫌他呆在家里吃闲饭,于是就让他仍旧回 虹厂家里独自生活 伤心吗? 痛苦吗? 失望吗? 不!对此,蔡英林已经觉得无所谓了。经过这次自杀事件,他突然领悟到:自 己有魄力去死,为什么就没有魄力去活呢?要想活下去,就得靠自己的力量。人情 是不可靠的! 他的心,变得冷酷无情了。 他默默地在广场上溜达。人民广场的夜,显得格外空旷。虽然已过午夜,东边 西藏中路上,仍然传来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偶而开过一辆通宵车。远处大楼顶上的 霓虹灯,始终不停地变换着各种颜色,显示着大城市的繁华。惟有广场四周的绿化 地带,黑黝黝的,完完全全沉睡在幽静的夜幕里。 他默默地向绿化地带走去。那里有他昔日的“领地”——科技画廊背后的一块 空地。 “他妈的,啥人睡在这里?这是我的地方!” 他发现黑暗处那个可以挡风遮雨的最佳位置,已经有人睡在那儿了。 “吵什么呀,害得俺睡不好觉……”黑暗处窸窸窣窣地钻出个“流浪儿”,用 手揉着惺松的睡眼,嘴里咕哝着。 蔡英林一下子就听出他是个“小山东”。哦,是个外地流浪儿,用不着害怕的。 他猛地揪住他的衣襟,怒声喝道:“小赤佬,你为啥睡在我的地盘上?!” “谁说是你的地盘,俺已经在这睡半个多月了。” 蔡英林就势一拳,把“小山东”打在地上。 “赤佬,还嘴硬!老实告诉你,老子睡这儿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里呢!” “小山东”也发怒了,冲上去跟蔡英林扭在一起。 打!狠狠地打—— 蔡英林使出了父亲“传”给他的打人本领。拳头像雨点般地落在了“小山东” 身上。 渐渐地,“小山东”支持不住了,跪在地上连声求饶。 蔡英林以胜利者的姿态看着他。 霍地,他发觉这个“小山东”长得矮墩墩,虎头虎脑的,身子板结实得很。而 自己居然打赢了他。蔡英林不禁摸了摸自己的双臂,欣慰地感觉到了自己肌肉的力 量——啊,我是个大人了,我不需要借助任何人的力量。相反,我要让别人尝尝我 的厉害! 他本想把“小山东”赶走了事,但转而又改变了主意: “你要睡在这儿也可以,不过今后要听我的话。我们算是不打不相识,只要你 忠于我,我决不亏待你。” “小山东”心服口服,爽爽快快地答应了,“俺叫汪强,是山东泗水县人,只 因家里死了母亲,兄弟八个穷得揭不开锅了,才无奈跑到了上海……今后你就是俺 的哥哥,俺听你的。” 两个人就这样成了好兄弟。 蔡英林自任“司令”,让汪强当他的“贴身警卫”,又找了一个“政委”,一 个“参谋长”,几个人合伙占地为王,收罗外地和本市因为各种原因而乞讨露宿的 人。然后指使这些人四出乞讨,把讨来的钱、粮票等“孝敬”他们。到1981年底, 蔡英林手下已聚集了30多人,绝大多数是少年儿童。他为了安排这些人夜间睡觉不 受风雨之苦,就把掩映在广场周围绿化地里的防空洞和几个配电房的门锁撬掉,换 上自己买的新锁,在里面安营扎寨,作为他们乞讨活动的“大本营”。 蔡英林由“奴隶”变成了“将军”。 他再也不愿出头露面了,而是逼使手下人去“各显神通”。谁稍有不服,他就 打,狠狠地打。他在流浪儿中,过着“坐享其成”的生活。 他觉得心安理得:以前,别人就是这样对待我的;现在我也要这样对待别人。 他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讨饭司令”。 “两雄”争斗 配电房里点着一支蜡烛,烛光暗淡,阴森可怕;地上铺着几只草包,杂乱而肮 脏,散发出一种呛人的气味;连台阶在内才三四平方米的房间,却横七竖八地躺着 五六个流浪儿。 蔡英林坐在中间,埋头编织一根钢丝鞭,任凭流浪儿们叽叽喳喳地说笑话,好 歹不吭声。 他不爱说话,长年累月的磨难,一个又一个的打击,使他越来越沉默寡言。他 老是紧皱着眉头,眉宇间已经出现了很深的纹迹;他常常抿紧嘴巴,以此显示自己 的力量。他看上去还是那么文静,但是三句话不对头,就会暴跳如雷、拳头相见。 他编织这根钢丝鞭,就是为了用它来代替自己说话。 这时,汪强急冲冲地闯了进来,附在蔡英林耳边说:“司令,那,那家伙又, 又在外面放你的‘野火’了。” “谁?” “‘西边司令’张兵。” “妈的!”蔡英林在心里骂了一句,眼睛里燃烧起怒火。 这阵子, 他和张兵在人民广场形成了两股势力: 他在广场的东边活动,号称 “东边司令”;张兵在广场的西边活动,号称“西边司令”。开始,两位“司令” 倒也相安无事。黄牛角,水牛角,各管各!井水不犯河水!可是最近,张兵那小子 老是在背后放他的“野火”,说什么:“蔡英林没本事,养了一帮子人,却常常没 东西给人家吃,这种司令没搭头……”公开拆他的台脚。如今,他手下已经有好几 个人被张兵拉过去了…… “妈的,他有什么本事?还不是靠偷鸡摸狗才富起来的!”蔡英林愤愤地骂道。 “参谋长”看着蔡英林,悄声地说:“司令,你看是不是要教训教训那小子? 这样下去可不行呀……” “妈的,今天非‘踏平’他们不可!”蔡英林早就气红了眼,猛喝一声:“汪 强!” “有!”汪强一个立正。 “通知大家到防空洞集合!” “是!”汪强一个转身,跑出了配电房。 夜风在空荡荡的广场上呜咽,蔡英林率领着这支“流浪队伍”,沿着绿化地, 浩浩荡荡地向广场西边进发。他手里紧握钢丝鞭,头颈里系着一条米黄色的破旧披 风,如果再用一块黑布罩住脸面,就完全是“佐罗”的模样了,威风透顶!那群流 浪儿真让人觉得滑稽,有的手里拿家伙,有的赤手空拳,一个个蓬头垢面,邋里邋 遢,从头到脚一片黑,活像一条条“乌贼鱼”。 “西边司令”张兵好像得到了风声,已经集合了自己的队伍等着。 两军相遇—— 蔡英林恶狠根地看着张兵,只说了一句话:“你小子太不仗义!”尔后举起钢 鞭就打。张兵当然也不甘示弱,挥舞木棒迎战。两边的小流浪儿们“嗷嗷”叫着接 上了火。霎时,广场变成了古战场。黑暗中,只听得这个“啊呀”一声,抱住了头; 那个蹲在地上“喔唷喔唷”直叫唤…… 蔡英林确实身手不凡。据说,他曾在外滩跟一个老艺人学过几套武术;长期的 挨打,又使他对什么都经受得起,你就是打他50个耳光,他的面孔也不会变颜色。 你看,那条钢鞭在人群里上下翻腾,如蛟龙戏水,势不可挡。而棍棒、拳头落在身 上,他全不当一回事。再加上他人多势众,张兵手下的人终于支持不住,开始四处 逃窜。张兵见大势已去,“扑通”一声瘫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蔡英林就势一脚踩在张兵身上,在他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钢鞭,喝道:“你小子 还敢放我的‘野火’吗?” “不不,我再也不敢了。”张兵死命护住头,磕头求饶。 蔡英林又在他屁股上抽了一钢鞭,怒斥:“你小子以后给我滚出广场,这地方 我独占了!” “是是……我,我离开,我……”张兵不住地点头,活像鸡啄米。 “如果再在这儿看到你,我就看到一次打一次!” “是是!” “滚——” 张兵从地上爬起来,带着残兵败将,“唉哟,唉哟”地哼着,溜走了。人民广 场,则成了蔡英林独霸的天下。 “噢,我们胜利罗——” 流浪儿们把蔡英林当成了“英雄”,围住他又是跳,又是笑…… 初试偷技 蔡英林当然也高兴。 他和流浪儿们一起跳,一起笑;他让流浪儿们围着,听他们说奉承话……啊, 他陶醉在胜利的喜悦中,无疑,这又将增强自己在流浪儿中的地位! 但是,当他的情绪和周围的气氛全部平静下来的时候,他又皱起眉头,嘴巴抿 得紧紧的。他在思考一个决定今后命运的重大决策:要不要偷?除了乞讨外,要不 要像张兵那样愉?! 连续几个晚上,他辗转不眠,烟抽得很多。 那两个声音吵得厉害: “愉,偷吧。别看你这次打胜了,要是老让弟兄们饿肚子,他们还会离开你的。 而要不饿肚子,过‘惬意’的生活,就必须偷,偷!” “不,不能偷窃呀,那是犯罪!” “可是不偷怎么过‘惬意’的生活?别说是我,就是小弟兄们也都不甘于靠乞 讨来的残羹剩菜和一分二分钱、一两二两的粮票过日子呀!他们过得不‘惬意’, 就会离你而去。人都走了,你还当什么‘司令’呢?!” “唉,再想想,好好地想想……” “管他呢,犯罪就犯罪!我享受不到人间的温暖,为什么要去维护别人的温暖 呢?!我也是人,人是渴望生存的。今日有饭,就吃一口;明日有酒,就醉一天。 我,横竖横了!” 一颗在冷酷的生活中磨损的如同顽石一般的心,一种要求生存、享受的强烈欲 望,驱使着他迈开了犯罪的第一步。 深夜二点钟,人们睡得最熟,是偷窃的最好时光。 蔡英林带了一帮人,分头潜到丰食果品店仓库的后窗下。他们白天已经打过样 了,知道里面堆放着一盒盒捆扎好的高级糖果。蔡英林派两个人望风,两个人接应, 自己亲自动手。他趴在窗口,用绑了钩子的竹竿,把糖果一盒一盒地往外钩。眨眼 功夫,50斤“大白兔奶糖”就到手了。 第二天,他们开了一盒,尽情品尝了一番“大白兔”的滋味:剩下的低价“出 手”给小摊贩,获得了二十几元钱,又上馆子美餐了一顿。 过了几天,他们又扮演了一次“铁道游击队”,表演了一番“飞火车”的绝技。 那天,蔡英林和金铭等六个人,在龙华火车站附近游荡。 蔡英林朝车站里看了看,“瞧,有本事到火车上去遛一趟,东西肯定蛮多!” 大家顺着蔡英林的目光看去,车站内果然停着几辆卡车,搬运工正在往火车上 装大米、香烟等物。 上! 六个人一转身神不知鬼不觉地分头钻进两节车厢。 火车开了,快到嘉兴车站时,蔡英林掏出老虎钳和旅行剪刀,弄断了捆绑的绳 子,把一箱“凤凰”牌香烟扔下了火车。金铭得到信号,向车外扔了四包大米。 火车快进站时,车速慢了下来。 撤! 六个人,“嗖嗖嗖”,一个接一个地飞下了火车。 “哈,今天的‘铁道游击队’当得不错!”六个人一边回头找窃物,一边嘻嘻 哈哈地开着玩笑。 他们将大米卖给了当地农民;将香烟装进几个旅行袋,带回上海,卖给了一个 温州采购员。你算算吧,光一箱(一百条)“风凰”就是近千元钱,够他们吃喝一 阵了。 钱,就是这么来得容易,去得飞快。 蔡英林,在“大白兔”的甜味和酒菜的美味中,心满意足地滑人了犯罪的泥坑。 他由“讨饭司令”变成了犯罪团伙的头子。 蔡英林这一伙,在犯罪的深渊里越陷越深。从讨饭到偷窃,录音机、电视机、 自行车、手表、羊毛衫等,什么都偷;从扒窃、拎包到撬窃、抢劫,甚至发展到诈 骗、敲诈勒索……近两年多来,他们作案不知其数,其中比较大的、已初步交代查 明的就有50多起,所得赃款赃物价值达一二万元,成了货真价实的“讨饭万元户。” 如今—— 他们吃喝上馆子,手上戴的是偷来的手表;身上穿着偷来的高裆衣服,或者干 脆就到高级服装店定制一套,有时手上还提着个“四喇叭”录音机,“哇啦哇啦” 唱着招摇过市,俨然是阔少爷的派头! 自筹“生日” 人需要钱,但更需要爱,需要感情寄托。如果只有钱,没有感情,那将会怎样? …… 11月5日。 谁也闹不清是什么原因,今天的蔡英林为什么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翩翩美少年: 他穿上了笔挺的西装,皮鞋擦得锃亮。他那时常皱着的眉头完完全全舒展开了, 蓬乱的头发梳得油光滑亮。他的脸上堆满了笑,走进配电房时仿佛带进来一阵春风, 叫唤“汪强”的声音就像是布谷鸟在唱歌……他的动作,他的眼神,他的话语,都 显露出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 “司令,你今天是怎么啦,高兴成这样?”汪强疑疑惑惑地问他。 满房间的小兄弟也都疑疑惑惑地看着他。 “走,穿上你们最漂亮的衣服,跟我走!”蔡英林故作神秘地说。 汪强他们不敢多问。 大家怀着疑团打扮一阵,怀着疑团随他穿过西藏中路,拐上热闹繁华的南京路, 最后走进了坐落在南京东路的扬州饭店。 扬州饭店,可说是上海很有名气的一家餐馆。每一张餐桌上都铺着雪白雪白的 台布,上面摆满了大盘大盘的美味佳肴。屋顶上的吊灯和四周的壁灯,照得筵席的 客人个个容光焕发。猜拳、行令,盘叉相碰,铿锵有声。 蔡英林指了指最里面的一张餐桌,招呼小兄弟:“请入座,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请客!” “喔,原来今天司令做生日,请我们吃饭呀!”小兄弟们一个个欢呼雀跃起来。 “你们知道吗?我今天为什么要过生日?为什么要请你们来吃饭?” 突然,蔡英林的话语里充满了伤感。他把面孔背向灯光,悄悄擦掉了快从眼眶 里滚出来的那颗泪珠。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日……每当我看到别人家的孩子过生日时,父母给他买 这买那,还有许多亲朋好友来祝贺,心里就羡慕得要死。可我活到了19岁,却还没 有尝到过生日的滋味呀!没人记住我的生日,更没人为我做生日,就连我自己也是 从遣送站的登记簿上看到了自己的出生年月……我们都是人,为什么就不能得到一 个人应该得到的东西呢?” 蔡英林神情沮丧地叙述着常年积压在心中的愤恨和悲伤,就像在话剧舞台上念 诵这样一首诗: 人生的道路是那么艰难, 我已经捱过了一十九年。 这些岁月给我留下啥, 除了一十九,啥也没留下。 “现在我有钱了!”蔡英林的语调突然变得激奋起来,“有钱了,现在我有钱 了,我就想得到以前想得到而不能得到的东西,我要自己为自己做生日,做个像像 样样的好生日!平时兄弟们帮了我,现在我请你们来,就是为了让大家一道开心开 心……” 一席话,说得小兄弟们眼圈红红的。 “是呀,司令过生日,我们应该表示祝贺!” 蔡英林抬起头,看着汪强:“这次我做生日,下次我还要帮你做生日呢……” 他又转向小兄弟们,说,“弟兄们都请记住自己的生日,我保证挨个儿帮你们做生 日,决不食言!” 汪强也早已动了情,热泪“啪啪”地落到了衣襟上。 蔡英林脸上又焕发出容光,手一伸:“那就请兄弟们入座,我们一道开心开心!” 举杯! 举杯!! 酒杯叮当作响。 在灯红酒绿和欢声笑语中,蔡英林的心里,痕迹清晰地刻上了这一天…… 舞会抒情 这顿生日聚餐,足足吃喝了两个多小时。当他们醉醇醇地回到配电房的时候, 已经很晚了。 “大家听着,我,我宣布一个创、创造性的建议!”有个外号叫“小启东”的 流浪儿,突然打着饱嗝,高喊一声,“我们今天托‘司令’的福,享、享受了一次, 呃……丰盛的生日聚餐。现在,我们吃饱了,喝、喝足了,为什么不跳跳舞呢?我 们有录音机,有磁带,再,再开个生日舞会吧?” “跳舞?” 流浪儿们觉得挺新鲜,兴奋地看着蔡英林。 “是呀,现在时兴跳舞嘛!” “有地位的人都跳舞了,我们流浪儿为什么就不跳?” “跳吧……再开个生日舞会吧?” 蔡英林也有点醉了,他喝了一瓶啤酒,加一杯“金奖白兰地”,眼睛充血,面 孔和脖子红得像“关公”。他扬了扬手,兴奋地说:“今天是我生日,你,你们想 干什么就干什么,要玩,就玩个痛快!开心!彻底地开心……” “可是,跳舞还得有舞厅呀!”有人为难地提出:“这三平方米的配电房,就 连睡觉也人挨人的,怎么跳呀?……” “那就去防空洞,那儿挺大!” “去你的,防空洞里黑咕隆咚的,你想跳‘黑灯舞’呀?” “哎呀,你,你们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那个“小启东”突然又炫耀 起机灵劲来了,“你们看,这配电房有的是电,从这儿拉根电线到防空洞,不就成 了?……” “你会装电灯?” “这没问题,我以前跟父亲学过电工……嗯,你们等着。”他说着,就踉踉跄 跄地跑了出去。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他跑回来,兴奋地说:“行啦,我,我都布置好了!” 大家跟着他,走进防空洞。 哈,防空洞里灯光明亮,如同白昼。“小启东”在那里装上了一盏两百支光的 大灯泡呢! 蔡英林乐了,高声喊道:“好,现在生日舞会开始!汪强,把,把录音机拿来, 放,放音乐!” “迪斯科!迪斯科有劲!” “对,来个——阿里巴巴!” 汪强按动录音机键钮,防空洞里顿时就响起节奏强烈的乐曲。流浪儿们疯狂起 来,叫着,喊着,跳着。其实,他们并不会跳舞,只不过是模仿着电影里的跳舞场 面,在那里乱跳乱扭一气。许多人的舞步老是踩不到点子上;有的人跳迪斯科根本 还不懂怎么出胯,给人的印象是:只看见一只只屁股在死命地摇晃,显得滑稽可笑; 还有的人想跳出点“波浪”形来,以显示其舞步优雅,但却不知道如何优雅法,只 是一味地“弯膝盖”,结果就像是“跷脚走路”难看极了……尽管流浪儿们的舞技 太不高明,但是一个个都跳得那样认真,那样奔放,那样狂热,时而还跺跺脚,击 击掌,咧嘴笑着,喊着……他们把欢乐和兴奋,统统都泄露在这种特别的叫喊里。 一曲终了,流浪儿们笑着,擦着汗。 第二首曲子的前奏又响了。可惜,那乐曲的格调和前一首截然不同,委婉优雅, 充满深情…… “太软绵绵了,不够刺激!”有人高叫。 “对,换一个,换个节奏强烈的曲子!”蔡英林走过去,刚想伸手关掉录音机, 突然听到有人说了一句:“这是《妈妈的吻》,朱晓琳唱的。” 《妈妈的吻》?!蔡英林浑身一震,手指就像被一根无形的线拉住似的,僵持 在录音机的键钮上,再也没能按下去…… 录音机里传出了少年歌手朱晓琳那悦耳、情真意切的歌声。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 小呀小山村, 我那亲爱的妈妈 已白发鬓鬓。 过去的时光难忘怀, 难忘怀。 妈妈曾给我多少吻, 多少吻。 吻于我脸上的泪花, 温暖我那幼小的心。 妈妈的吻, 甜蜜的吻, 叫我思念到如今。 歌声在回荡,悠悠扬扬,悲悲切切,充满了思念和伤感。蔡英林听着听着,泪 水模糊了双眼,心灵一刻不停地震动着,呼唤着:呵,妈妈的吻,甜蜜的吻,我得 到过妈妈多少吻呢?妈妈是否曾吻干我脸上的泪花?妈妈是否温暖过我那幼小的心? 唉, 不记得了。我3岁时,妈妈就离开了。妈妈呀妈妈,我多么想思念思念您的吻 呀!您究竟吻过我没有呢?您的吻是否也像歌里唱的那样甜蜜?…… 突然,防空洞里哭声四起,那些流浪儿一个个都哭得像泪人儿似的。他们再也 没有兴致跳舞,而是哭泣着,一遍又一遍地听朱晓琳唱《妈妈的吻》。他们都想妈 妈啦! 人非草木,岂能无情!尽管流浪儿们平时在偷,在盗,在诈骗……但他们的心 里是痛苦的,他们还具备着一个人所应该有的情感。他们原本应该像正常孩子一样, 是爹妈怀中的宝,享受爹妈给予的甜蜜的“吻”,但是…… 那个“小启东”哭得最厉害,近乎是号啕大哭了,一边哭一边叙自己的遭遇: “我也有一个可爱的妈妈,真的,我妈妈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妈妈。我哭了,妈 妈吻我;我笑了,妈妈也吻我,我每天早晨一醒来,妈妈吻我;甚至我睡觉的时候, 妈妈也吻我……每当妈妈吻我的时候,我的心里就甜甜蜜蜜的,荡漾起一种幸福感! 可是后来妈妈死了……唉,那么好的人却死了!父亲跟一个卖唱的女人结了婚,到 别的地方住了,我只得流落街头,苦度时光……” 金“参谋长”是流浪儿中最年长者,二十六七岁的年龄,使他显得深沉。他没 有哭出声,但脸上却显露出了极度的悲伤: “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亲生父母的,以后又是怎么成为别人的养 子的。因为这一切,都发生在我两岁的时候。后来我长大了,知道我的亲生母亲在 上海,所以我就跑到上海找妈妈来了。希望有一天妈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说到这里,他突然抬起头,泪流满面地高喊一声:“妈妈呀,我找了你这么多 年,你究竟在哪里呀?!……” 喊声凄厉绝望,震动着每一个流浪儿的心灵。 “小浦东”的父母是一对“今朝有酒今日醉”的浪荡夫妻。每月发工资,父母 上饭店大吃大喝之后,又捧回一大包高级点心。这时,会扔给“小浦东”一块奶油 蛋糕。但这样的日子委实太短暂了。没几天,家庭便又陷入困顿之中,夏天卖冬天 的衣裳,冬天又卖夏天的衣裳。傍晚,常常是人家已吃过晚饭多时,“小浦东”却 还饿着肚子倚在门前盼父母。父母回家了,但他看到的不是父母带回可口的食物, 而是他们的一场厮打、揪斗,听到的是不堪入耳、却已习以为常的咒骂。“小浦东” 稍有怨言时,父母便脱口扔给他这么一句话:“有本事自己到外面去赚钞票!” “你们看看,这就是我的父母!我虽然有父母,但我却是个冷暖悲欢无人管的 孩子……”那个“小浦东”呜呜咽咽地诉说着,“父母的责任只是生了我,却根本 不管我的死活,我就像一个多余的人在家里默默地活着。我更不知道是否得到过妈 妈的吻。真的,我不知道……” 汪强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两手扶着那架录音机,一遍又一遍地放着录音。 女儿有个小小心愿, 小小的心愿, 再还妈妈一个吻, 一人吻。 吻干她那思念的泪珠, 安抚她那孤独的心。 女儿的吻, 纯洁的吻, 愿妈妈多欢喜…… 寻找妈妈 徘徊。 徘徊。 蔡英林在淮海中路黄陂路附近的一幢楼前,徘徊了好一阵,终于扣响了门环。 他今天打扮得比昨天过生日还要整齐、漂亮,他是来寻找、看望亲生妈妈的呀! 昨天晚上,他几乎没睡着过,《妈妈的吻》老是在他脑际萦绕。他承认,在对 妈妈的情感上,他不如金铭。他甚至还有点恨妈妈遗弃了他,事实上,半个月前他 就在同父异母的哥哥那儿知道了妈妈的住址。尽管淮海路离人民广场的配电房才数 千米,但他一直犹豫着,不敢去寻找妈妈,生怕妈妈不认他这个不争气的儿子,生 怕遭到难堪……唉,这19年,他遭受的刺激太多了,他再也承受不了任何刺激了! 没想到,昨晚一曲《妈妈的吻》,敦促他下定了探望妈妈的决心。不管怎么,亲生 妈妈总是亲生妈妈呀!他渴望看看亲生妈妈的模样,他要向亲生妈妈倒一倒这19年 来所受的辛酸和苦楚,他要知道妈妈究竟给了自己多少吻,他希冀回到亲生妈妈的 身边…… 门开了,开门的是个50开外的妇女,虚胖。一刀齐的头发中夹杂着许多银丝。 “你是?……”那妇女疑疑惑惑地看着蔡英林。 蔡英林只感到心跳得厉害,第六感觉使他认定,眼前的妇女就是他的亲生妈妈。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叫蔡英林,我就是小英林,我是小英 林呀!” “小英林?你是小英林?……”那妇女惊呆了,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两眼不停地打量着蔡英林,嘴里不往地喃喃:“你就是小英林?……” “是呀,我就是小英林!你是我妈妈吧?妈妈呀妈妈,我就是你儿子小英林呀!” 蔡英林的眼眶已经湿润了。 “啊,你就是我儿子小英林?你,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半个月前,我在街上碰到哥哥,是哥哥告诉我的。” 妈妈终于证实:眼前的小伙子,确是自己十多年没见面的儿子! “小英林,我的儿呀——” “妈妈呀——” 母子俩哭着抱在了一起。 啊,真暖和!妈妈的胸膛,像小火炉一样。在蔡英林的记忆中,他是第一次享 受这种温暖的母爱。唉,人生真的不能再回到幼小时代吗?如果能,我就再也不让 妈妈离开了!他把脸凑近妈妈的嘴唇,想让妈妈亲吻自己;他几次张了张嘴巴,想 当即就问问清楚:“妈妈,我小时候,你究竟给了我多少吻?……”但他终于忍住 了,他毕竟是快20岁的人了! 蔡英林在沙发上坐定,趁妈妈倒茶的机会,迅速打量了一番妈妈的家。他注意 到,妈妈已经又有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从挂在墙上的“全家福”照片,可以看 出,两个孩子都已经读中学,而且享受着家庭的温暖。你看,那两个孩子紧紧依偎 着妈妈,甜甜地笑着,多么幸福!照理,依偎着妈妈的应该是他蔡英林呀!可现在, 唉……一丝妒嫉、惆怅的感觉掠过他的心头。 “小英林,喝茶!” 妈妈倒了茶,又拿出她两个孩子的糖果盒和饼干箱:“喏,吃糖,吃点心!” 然后, 妈妈坐在蔡英林面前, 剥了一粒糖塞进蔡英林嘴里,歉疚不安地说: “小英林,妈妈对不起你!你,你能原谅妈妈吗?” 蔡英林点点头,不响。 “其实,妈妈也是没办法才离开你的。你知道你爸爸那脾性,妈妈实在跟他过 不下去呀!小英林,你理解妈妈的苦楚吗?” 蔡英林点点头,依然不响。 “妈妈曾去看过你,但是后来不去了,因为你爸爸不许我看你,你知道吗?” 蔡英林点点头,还是不响。 “噢,妈妈每月都寄钱给你了,你……” 这次,蔡英林说话了: “妈妈,我知道你每月都寄钱给我,是邻居孟阿姨告诉我的。可,可我每天吃 的都是些什么呢?你寄给我的钱,都让爸爸给花用了。” “唉,这狼心狗肺的!” 妈妈愤愤地骂了一句,又心情沉重地问,“听说,你一直过着流浪的生活?” 蔡英林轻轻“嗯”了一声,把头深深埋在怀里,又不说话了。 妈妈眼圈一红,局促不安地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了擦……沉思良久,妈妈站起 身向厨房走去:“小英林,快吃饭了,你玩一会儿,妈妈去准备饭菜!” 啊,今天能吃到妈妈亲手做的饭菜了!一股暖流涌上蔡英林的心头。在他的记 忆中,从来没有吃过一顿妈妈亲手做的饭菜呀! 妈妈端着热腾腾、香啧啧的饭菜,回到了房间,儿子一边吃,一边诉说自己的 苦难遭遇,妈妈一边听,一边止不住流泪。 吃完饭,蔡英林坐在沙发上,回味着母子团聚的温暖,突然又想起了那支歌: 《妈妈的吻》。 他的心又热腾起来。 他想说:“妈妈呀,我要回到您的怀抱……” 万没想到—— 妈妈流着泪,先开了口: “小英林,妈妈对不起你”,使你吃了这么多苦。妈妈也常常梦见你呀,可是 有啥办法呢?妈妈只能每月寄点钱给你,以赎回自己的罪过……现在,你也长大了, 我也已经是别人家的人了。小英林,你,你就当我这个妈妈死了吧……” 蔡英林心里一沉,猛地扑到妈妈怀里:“不,不,妈妈,我,我想……” 想什么?他没有说出口。 母子俩谁都不愿意把心里的话明明白白地说出口,只是抱在一起流泪。 时钟敲了四下。 妈妈突然神色慌张起来,一再地看着钟,想说什么,又觉得难于启齿。最后, 她终于结结巴巴地说了,“小英林,求你了,原谅妈妈吧,你,你就当妈妈死了吧 ……你看,我那两个孩子和孩子们的爸爸,就要回来了。我,我怎么跟他们说?… …” 哦,明白了! 就像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冲走了蔡英林的全部热情。他默默地从妈妈的怀 抱里挣脱出来,默默地向门口走去。临出门时,他扭头看了一眼妈妈,只说了一句: “妈妈,我,我不难为你……” 他走了。 他离开了妈妈。 他带着失望,离开了妈妈。 他又回到了配电房,好像只有这儿,才应该属于他…… 爱情波折 配电房门口的梧桐树下,有个姑娘在等他。 他加快脚步,向她跑去。如今,她是他心中惟一的希望了,她是蔡英林的女朋 友,名字叫兰花。 兰花,好美丽的名字,可家庭境遇却不美丽:父亲早死,母亲多病,一群兄弟 姐妹正好凑齐了一组音乐符号: 1234567。劳动人民的家庭,本来就识字甚少,再 加上经济负担的重压,更使生活失去了色彩。也许是缺少营养的缘故,兰花的身材 长到18岁还是1.5米出头一点。 嗯,当今时代,这么点个子,确实不漂亮。但是她 也并不难看,身材虽然矮小,却很匀称;体质虽然柔弱,却使她显出几分秀气…… 他们已经认识快一年了,是经人介绍认识的。 开始,她并不了解他的一切。 后来,他把一切都告诉了她。但她已经堕入情网,不能自己。 她爱他,因为他聪明精灵,英俊漂亮,大胆果断,很有男子气质。 他也爱她,因为她柔顺真诚,填补了他感情上的空白。 爱情,使她百事屈从于他:她常常出入于配电房,被小兄弟们视为“司令太太”; 她甚至在他的指使下,代为销赃…… 在一次人工流产后,她突然觉得:爱情,多么需要一个家!而他,既无工作, 又无家,还是一个“讨饭司令”。万一…… 她不敢再想下去。 他们的爱情罩上了一层阴影。 他们已经争吵过好几次了,今天,她来找他,也许又是一场争吵! 果然不出所料—— 兰花一开口就提出了矛盾的核心问题:“我今天来找你,是想再来问问你,你 究竟愿不愿意回家去?愿不愿意找个工作?愿不愿意像个正常人一样的生活?……” “唉,又是回家回家……”蔡英林厌烦地朝一块石头上一坐,双手死命抓着头 发,“我又不是不要家,可是在那样一个家里,我又怎么能过得了呢?” “那么,你结婚以后怎么办?也住在这个臭气熏天的配电房?你有了孩子怎么 办?也住在这么个鬼地方?” 蔡英林沉默不语。 “那好吧。”兰花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我也已劝过你好几回了,你就 是不听。现在只有两条路,要么你回家去,要么就吹!” “吹?” 蔡英林抬起头,哭丧着脸看着兰花,陷入了极度的痛苦和矛盾之中。 沉默。 人行道上,只时而听到脚踏干树叶的响声。在他送她去车站的这段长达千米的 路途中,他始终保持沉默,皱着眉头,抿紧着嘴巴。 人,是需要感情的。蔡英林尤其是这样。他失去了父爱,失去了母爱,失去了 家庭的爱,也失去了社会的爱。他在感情上已处于极度饥饿的状态,一旦得到了一 点爱,就要尽力去维护。他想回到母亲身边,但希望破灭了;他想维护爱情,现在 爱情也在摇摇欲坠……不,他决不甘心! 班车来了,一辆又一辆。但他们谁也不愿意主动提出回家。 又一辆班车来了,蔡英林突然说话了:“好,我听你的话,我回家去!” 兰花心里一喜,攀上班车,扭头报予他甜甜的一笑。 可她高兴得太早了。 蔡英林好像命中注定要住配电房似的,他回家住了15天,又跑了出来。 兰花接到了蔡英林的电话: “我,我又住配电房了。” “你呀,你的心也真够野的,在家里只住了15天,就熬不住了?!” “唉,家里实在蹲不下去!你,你出来一下……” “怎么啦?” “妈的,那老头子简直不是人!” 蔡英林在这个家里确实蹲不下去。 第一天,蔡英林是和兰花一起回家的,买了板鸭、香肠、水果、糕点,父亲自 然喜笑颜开。 第二天,蔡英林刚起床,父亲就眯缝着绿豆细眼,说,“英林,把你身上那件 航空衫给我穿吧。”蔡二话没说,当即脱下衣服,给了他。 第三天,乡下奶奶来上海。 奶奶喜欢蔡英林,小时候住乡下时,亏得奶奶保护他。所以蔡英林跟奶奶的感 情也最深。 而那个爸爸, 不知在哪一根神经上搭错了, 竟阴阳怪气地对自己的母亲说: “你到我这儿来也可以,但你口粮的钞票总要给我吧!” 老人气得直流眼泪。而作儿子的还是一个劲地向老人索讨口粮钞票。 蔡英林一直克制着,看到这里,再也无法忍耐了,大声叫道:“爸爸,你怎么 可以这样对待你的妈妈呢?” “关你什么事?”父亲被羞怒了,恶声恶气地说。 蔡英林气坏了,掏出几张“大团结”,朝桌子上一扔,闷头睡觉去了。 昨晚,家里来了几个亲戚,叙谈到很晚。 父亲叫蔡英林到虹镇大阿哥家去睡觉。 蔡英林说:“这么晚还去敲人家的门!我跟你一道睡算了。” 父亲面孔一板:“我的床不让你睡!” “那,我就趴在桌子上睡好了。” “小赤佬,现在翅膀硬了,我说话你也不听了!” 父亲似乎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怒冲冲地一扬手,一个巴掌向蔡英林脸上甩 去。 蔡英林早已不是过去的蔡英林了,他用手顺势一挡,就把父亲的巴掌挡了回去。 父亲紧接着又飞过来一拳,蔡英林灵巧地一闪,又闪过了父亲的拳头……父亲下不 了台,竟像杀猪般地嚎叫起来:“救命呀——救命呀——儿子打老子啦!快来救命 呀——” 尖利的嚎叫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惊醒了左邻右舍。 可是怪得很,已被吵醒的左邻右舍,竟没有一家开门相劝。相反,还在家里幸 灾乐祸地嘀咕: “别开门,让他们去打好了。” “嗯,小英林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怕那老子了,那干瘪老头肯定不是他的对手!” “是呀,他当初是怎么打儿子的?现在也该让他尝尝拳头的滋味了。” “哼,打死也是活该!罪有应得!” 尖利的嚎叫声,越叫越凄惨。孟阿姨终于忍不住了,开门一看:老天!这哪儿 是什么“儿子打老子”呀!蔡英林根本就没还手,只是东躲西闪地抵挡着父亲的拳 头。而父亲呢,拳头打得越厉害,“救命”声就喊得越凄惨…… “你这个父亲呀,像什么样子!都已过半夜,还闹什么‘贼喊捉贼’?你还算 是个父亲?……” 父亲讨了个没趣,不响了。 蔡英林连夜回到了他的配电房。 他鄙视父亲。他仇恨父亲。他发誓:再也不进这个家门了!绝对地不进!真的!! “那你,你今后怎么打算?” 兰花轻轻问。 现在轮到她处在极度痛苦和矛盾之中了:她同情他的遭遇,她……但她实在不 愿意自己成为一个“讨饭司令”的妻子…… 他呢,所有的希望全都破灭了。而这样,反而使他超脱了。他又破罐子破摔了, 两手一摊,耸耸肩说: “我嘛,脚踏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 “难道你就这样毫无理想、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 “理想?我的理想就是吃饱肚子。像我这样的人还谈什么理想……唉,也许今 天晚上回去,公安局就有人来抓我了……” 沉默。 人行道上,只时而听到脚踏干树叶的响声。 “唉, 这样吧, ”他突然打破了沉默,作出了一个令人难于置信的高姿态: “谈,还是不谈,由你决定就是。反正这个家,我是再也不回去了。真的,绝对不 回去了!” 她看着他,不置可否。 路灯,亮闪闪,不远处大楼顶上的霓虹灯,始终不停地变换着各种不同的颜色。 蔡英林抬起头,看着灯光,就像是在忏悔:“以前,我曾打过你,骂过你,那, 那都是因为我心里痛苦,脾气暴躁。我对不起你。现在,分手了。我希望你能谅解 我……” 说完这句话,他一个转身,走了。 她看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身影,看了很久,终于咬咬牙,也回转身走了。 路灯,亮闪闪,不远处大楼顶上霓虹灯,始终不停地变换着各种不同的颜色。 灯光下,两个身影,朝着相反方向慢慢地走着,走着,越离越远。 蔡英林呀,你停住脚步吧,也许你回过头来,还会看到光明,还会找到新岸! 兰花呀,你也停住脚步吧,也许你再拉他一把,他就会…… 唉,两个身影,依然朝着相反方向走着,走着,越离越远…… 尾声 不知为什么,《妈妈的吻》的音乐旋律,还在蔡英林的心底回荡。 如果说以前他是为了思念妈妈的吻,乞求妈妈的吻。那么现在,站在铁窗里, 戴上了手铐的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尽管里弄里的居民几次开会,谴责其父亲,并且联名写信给法院:“如果小英 林判十年的话,他的父亲起码要代他坐五年牢……” 尽管律师在法庭上为他辩护,分析他犯罪的家庭原因; 他却什么也没说,依旧那副模样,皱着眉,抿紧着嘴,不声不响,只是在宣判 以后写了一封信给他的同父异母弟弟: 弟弟: 一个人一旦失去了自由,才真正知道自由的宝贵…… 我们的家庭是不幸的……但家庭是无法选择的。你千万不要再像我那么不争气, 你千万不要再走我的老路哇! 这是我闯了整整二十年,才得到的教训。 是的,蔡英林已经跌倒了,弟弟应该引以为戒;千千万万个弟弟都应该引以为 戒!每一个人都应该对自己负责,有自己的健康目标。可是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又 怎么离得开家庭的影响呢?社会是由每一个家庭组成的,每个人都要有家庭,都要 生儿育女,假使每个做父母的能用自己的爱,把孩子培养成一个高尚的人,社会上 便少了一个卑鄙的人。 每一个爸爸、妈妈哟,你们是否从这群流浪儿的故事中,意识到了自己身上的 责任呢? 1985年11至12月于上海 ------------------ 中国读书网小草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