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日记 植展鹏 日记写作者植展鹏,曾任解放军某部坦克团团长,现居海南。由于各种的原因, 文章对某些地名做了省略,有些细节也可能略过。通过对照现时各种资料,无法确 定这是哪支部队执行的那次任务,更无法确定文中所攻打的“F市”到底是越南哪 个地方。 ◆二月十七日 凌晨五时正。万炮齐鸣,天摇地动;战斗拉开了序幕。炮弹似红箭从头顶 闪过,漆黑的夜空烧成血红,死神顿时气势汹汹运来。距离敌人阵地只有三百米。 我坐在坦克里,先是抨悍狂跳,后恍惚如在梦中。 山丘起伏、草树杂生的敌人阵地里,火光冲天,尸首腾空,树木飞溅,鬼 哭狼嚎,爆炸声谅天动地,残敌抱头鼠窜,正义的炮声,彻底摧毁了敌人的美梦。 步兵成梯形状埋伏在坦克后面的草丛里。工兵、防化兵、通讯兵、救护队、 民兵,已进人左右两侧预定地域。很快,进攻冲击的命令传到各辆坦克里。敌人施 放电子干扰,无线电耳机“吱吱”尖叫,连长的声音听不大清楚。炮弹上膛,正义 填膺,全连十辆坦克做好了冲击准备,随时听令出击。 我们是第一梯队,第一仗打得好坏,影响整个战役。我鼓励坦克里的兵: “大家别紧张。”兵们都默不作声,神色紧张,眼睛紧贴潜望镜,期待着车外出现 冲锋的信号弹。 五时十分,三发红色信号弹腾空而起。连长一声令下,坦克轰鸣着向敌人 阵地冲去,冲在前面的步兵成片倒下,没倒下的战士,义无反顾,冒着弹雨继续海 浪般向前冲去。 七时十五分,敌人一号、三号阵地相继被我军攻占,惟独二号阵地的敌人 还在负隅顽抗。坦克奉命转移阵地,配合步兵夺取二号阵地。血染土红,横尸遍山, 白刃拼杀近四十分钟,步兵战士撂倒了最后一个敌人,将红旗插上了二号阵地的最 高点。至此,连队完成了第一阶段的进攻战斗任务。 十时五十五分,坦克后撤,在一号阵地左侧转人防御,抗击敌人反冲击。 我们在三号阵地的山脚洼地里找到了“302”号坦克。“302”被火箭弹击断 履带后。弹片又穿透了车体左侧装甲板,再不偏不倚地从二炮手陆大坚的大腿中央 穿过。他仍身躺在地上,脸如白纸,伤势严重。连长仔细查看,发现他左大腿动脉、 骨头已断,血流不止,已昏迷过去。 连长眼睛一红,很难过地对我们说:“他恐怕不行了,快送后方医院吧。” 我立刻叫来四个民兵,把小陆抬上担架,就急匆匆地往后方送。我们一齐动手,接 好坦克履带。三排长流着泪把坦克开回连队,加人了防御队伍。 ◆二月十八日 兵败如山倒。敌人如惊弓之鸟,往后退缩。连队乘胜前进,追击溃逃之敌。 八时三十九分。坦克搭着步兵连的一百名步兵,沿山区公路猛追。靠近一个村庄时, 我们不敢大意,因有敌馈通报说,该村庄有两百余名敌人守卫,企图阻止我追击部 队。 坦克靠近山脚,隐蔽待机。坦克连,步兵连的干部集中在一起分析敌情, 商议作战方法。连长率蓉地图沙哑着嗓子说:“上级要求我们以少胜多在两个小时 内攻下竹林村……” 九时三十分,坦克开炮轰击村庄。步兵隐蔽向前运动。喷若红色火舌的火 箭弹,准确地击中房屋。随着爆炸声,冲天而起的杂物,在空中飘荡,然后像叶子 慢慢落下地面。触目惊心的景象,让我们愉悦无比。 在密集的炮火和机枪火力打击下,敌人对我们发射几发火箭弹后,就像挨 了闷棍的狗,不哼不哈地逃跑了。连长一声令下,带头冲在前面。坦克沿着公路向 村庄驶去。步兵见坦克上了公路,也跃起身高喊着向村庄冲去。一会儿,我们就占 领了整个竹林村。 这一仗,收获甚大:打死打伤敌军四十六人,缴获冰雹反坦克火箭两具, 机枪七挺,冲锋枪三十一支,子弹无数,摧毁房屋三十三间…… 我和连长踏着残砖碎瓦,穿过熊熊燃烧的烈火,绕着村子走了一圈。站在 村西头的坟地上,我凝神观察,但见村前绿树挺立,田野清新;村后小河流水,牛 群品草,村里的鸡、狗、羊在血和火的苟延里自由走动。大自然藐视战争的态度, 今我大吃一惊。 “村庄真美啊!要是没有战火……”指导员立即打断我的话:“我的一排 长同志,请记住,现在不是写诗抒情的时候,这是战场!”连长也瞪了一眼。指导 员的话清醒了我的脑子。我还想说些什么,村东头“轰”的一声巨响,紧接又是一 阵“哒哒哒哒”的冲锋枪响。 枪炮声把我们吓慌了,我们飞步向爆炸的地方跑去。 走近才看到,“202”号坦克被敌人特工队用苏式“四○”火箭简射中。 火箭弹从左边人右边出,穿过了两层装甲板后才爆炸。站在炮塔上的二炮手苏小兵 被弹片击穿肚子,鲜血淋淋,肠子也流在外边。卫生员将肠子塞口肚里,紧急包扎 了伤口。我们焦急地盼望着民兵担架队赶快来到,可等了三十多分钟,发了十几个 无线电信号,还是没见到他们的影子。连长急得大声骂娘。 发射火箭的家伙是个特工,六十多岁了,黑瘦如猴。他是藏在柴堆里发射 火箭的,距坦克只有二十多米远。他被我们的步兵战士射中了几十发子弹,头脸都 没法看清了,身上那套黄不拉叽的军服,证明他是敌人的特工队员,上尉军衔。 ◆二月十九日 六时三十分,连队撤出竹林村,隐蔽在一个山凹里。 放下早餐的饭碗,连长就布置保养坦克。车辆技术状况不容乐观。几乎每 辆坦克都有不同程度的小电病,主要集中在无线电设备上,杂音太大,信号时断时 续。这些设备的零部件都是“文革”时期的产品,出厂时就有大部分产品不合格。 这怪谁呢?全连官兵克服了种种困难,时至十二时三十分,车上故障巳修好了百分 之九十。连长很高兴,午餐每个车分了一瓶大曲白酒。 下午,连队对前段作战进行了小结。连长说:“前面的两仗打得不错,大 家不怕牺牲,勇敢作战,打出了坦克兵的威风。不足的地方就是协同不够,炮一响, 大家都各顾各、各打各的了。下步我们要克服这些问题。”接着指导员又作了政治 动员。副连长对全连车辆的技术状况作了综合说明。接着党支部开会,发展了五名 新党员,他们分别是:罗均才、梁应明、谢学海、陆大坚、林方。这些新党员都是 经过战火考验的,全票通过。牺牲的陆大坚也被追认为中共党员、革命烈士。并根 据陆大坚生前的要求,连长向团党委写了报告,同意他的妹妹陆玉芳参军。 下午五时,配合我们作战的步兵战士离开了宿营地。 晚七时,上级正式通知,担架队上不来了,苏小兵由连队看护,继续往前 穿插。连长放声大骂管后勤的团领导是没良心没屁眼的东西。苏小兵躺在炊事班汽 车车厢里,伤势极不稳定,肚子发胀,脸青,眼无神,不能进食,靠输营养液维持 生命。我握着他的手安慰道:“担架队很快就上来了,坚持就是胜利。”他睁开眼 睛望了我一眼,又合上眼睛说:“肚子很痛,很难挨下去。”在场的卫生员听后, 默默地在车厢里为他算卦。 ◆二月二十日 七时三十分,连队出乎意料地接到了战略机动的命令。简言之,就是坦克 要绕一个大弯,占领F市郊的石岭镇,插人敌人心脏;阻止敌人后退。协助主力部 队全歼F市的守敌。 行程约五百七十公里,坦克孤军深人,没有步兵配合。连长想不通。团长 说、想不通也得通,必须按时占领石岭镇。行军路之不但有敌人据点。也有村庄小 镇。要越过敌人重重封锁线并非易事。你们只能和敌人斗智斗勇,别无他法。由于 我们早有准备,很快,全连官兵就穿上了敌人的军装、钢盔、腰带等装备。坦克炮 塔也用油漆进行了伪装。十名会说越南语的战士,安插在行军队伍的前中后位置上, 以应付沿途的情况。 坦克准时出发。行的皆是沙土公路,窄得仅能通行一辆坦克。坦克用三档, 以每小时四十公里的速度行进。路过一山坯口,忽有敌军拦阻。前头坦克一战士把 头伸出炮塔,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阵;敌军哨兵挥手放行。坦克加大油门,呼啦啦地 冲了过去。连长在电台里讥笑道:“这班笨蛋,蠢才!” 连长在电台里对指导员说:“我们的伪装成功了”。 我发话提醒连长,应该保持沉默,预防敌人无线电窃听。 连长听我这么一说,立刻“啪”一声关上发话开关。 行军途中,无线电泄密,被敌人包围全歼的战例,在二战苏德战场上就有 过先例。连长也听说过,平时训练也练过。连长为什么明知故犯呢?我想,大概是 部队的心理训练和实战的要求还有差距吧。 石岭镇遥遥可望。坦克停止前进,进行战斗准备。我站在坦克上,用望远 镜扫视着镇子,没见到军人在行动,只有居民在街上悠闲地走动,疏而稀。有一辆 公共汽车朝我们驶来。我问连长怎么办,连长说,车上有敌人就立即开火,没有军 人就放过它。白色的公共汽车越来越近,我们立即回到坦克里关上炮塔门。这是一 辆破烂的公共汽车,没一扇玻璃门,车上站满了人,没发现一个军人。车上的人也 没认出坦克里有中国军人,几个年青的姑娘和小伙子向坦克招手致意。 我们以最快的速度直扑镇子,很快就占领了镇政府。我们没遭到一枪一弹 的阻击。镇上没有一个敌人。原来,驻镇子的敌军有百余人,昨夜里,他们中了中 国军队侦察分队的调虎离山计,傻乎乎地拔寨往南去阻击中国军队了。指导员对镇 领导人说我们是M军A师第八坦克团的,在此执行任务,阻击中国军队的侵略。镇 领导人情以为真,送米送肉,称兄道弟。这下可苦了不懂越语的战士,遇到他们问 话,只是皮笑肉不笑,懂越南语的战士立即上前解围。虽然没有暴露身份,但我们 还是悄悄地做好了战斗准备,以防万一。 晚上,全连官兵又写了决心书和遗书。 ◆二月二十一日 八时三十分,我们不辞而别,撤离了石岭镇。 连队继续往南推进,坦克像逼急的牛,气喘吁吁地扬起一路尘土。越过山 村,翻过山岭,约晌午时分,我们被宽阔的白石河挡住了去路。 连长选择了平缓的河床作为坦克的涉水过可地点。为预防万一,两名水性 较好的战士,背上氧气瓶,穿上潜水服潜入河里,来回搜索索了几遍,没发现敌人 埋设的水雷。同时,探明了河床沙石多,淤泥少。 坦克下水后,全淹没在水里,只有透气筒伸出水面,喷出黑黑的发动机的 废气。连长的坦克带头下了水,后面一辆接一辆,依次顺利地过了河。 连队向前急行军了八十公里后,进人一片树林里吃午饭。大家都饥肠辘辘, 抓起饼干就往嘴里塞。吃完饭,战土们就打开背包,在坦克装甲板上休息。 我刚打开背包躺下,驾驶员陈胜急急对我说,排长,有人来了。我一楞,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三个人慢慢地走过来。他们的枪都倒背着,显然, 他们都是敌人的散兵游勇,且毫无戒备,并把我们当作了自己人。 我内心一阵紧张,表面上却装着很镇静的样子。连长跑过来,压低声音对 我说,露了馅就干掉他们。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战士们做好战斗准备。 这三人挎着“五六”式冲锋枪,身上脏兮兮的,全是泥巴。为首的是个高 大个中尉,脸窄,黄而黑。他叼着烟,高大个中尉用越南语叽里咕嗜地问我。糟了, 我不懂越南语。没法回答,只是苦着脸傻笑,高大个中尉发现了破绽,正欲拔枪, 战士们一涌而上,生擒了他们。处理俘虏是相当麻烦的事。放不得也杀不得,只好 用绳绑住他们的手脚,嘴上塞上布,连人带树捆在一起,然后在手和绳间挂上手榴 弹。只要绳子松开,手榴弹就会爆炸。俘虏老实得很,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眼里挤 出几滴鳄鱼泪。 晚上,我去看苏小兵、他躺在被子里,肚子还发胀,伤口化脓,眼神无力。 我安慰他,一定挺住,救护队很快就会来的。他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他们 不会来的,你们也不要管我了。”我眼睛一红,拉着他的手说:“只要我们活着, 就一定带你回去,真的”。听我这么说,他眼泪又流了出来。 ◆二月二十二日 下半夜行军,凌晨,连队隐蔽在大山里。一夜行军官兵们都很疲劳,发动 机一熄火,除了岗哨外,大家都静静地躺在地上,或闭上眼睛养神,或默不作声, 胡思乱想。我一点儿睡意也没有,眼睁睁地看挂在松针尖的水珠出神。周围很静, 偶然听到“呯”一声响,那是坦克机械经过强烈磨擦后,遇上冷气发出的膨胀声。 林子里有鸟叫的声音。 大约九点多钟,三排长和两名战士不知从哪儿牵回一头黄牛。我惊奇地问 :“从哪弄的?”三排长指指左侧森林说:“那边有几户人家。离这里有三里路。 我们偷偷摸摸到那儿,见拴着一头黄牛,四周又没人,就来了个顺手牵牛。”连长 说:“大家几天没吃肉了,把牛杀了吃肉。” 副连长神经今今地说:“他妈的,老子连人肉也想吃了。” 兵听说要杀牛,都来了精神,挽衣卷袖,咋咋呼呼。用匕首捅死牛后,大 伙儿又七手八脚,气急冲冲地把牛抬到山泉旁,将牛开了膛,留下牛肚牛胃,肠子 全扔掉。指导员说:“太可惜了,能不能留下来,放到明天吃?”副连长说:“明 天谁知道怎么样,过好今天算了吧。” 我们美美地吃了一顿生姜烤鲜牛肉,二排二车一炮手王通贵,吃饭时偷偷 喝了两杯酒,酒使人失去了控制。他碗一扔就哭了起来。 指导员问:“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嘛?”指导员一问,他更伤心了,抱 着头呜呜放声痛哭起来。连长拉起他,拍着他的肩头说:“有什么难处慢慢说呀。” “未婚妻跟别人跑了,呜呜,我上前线前收到她的信,心里好难受呀,呜 呜,这贱女人,回去我要杀了她!”王通贵边哭边语无伦次地说。“哎哟,我以为 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个女人嘛,打完仗回去,还伯找不着。”副连长一副同病 相怜的神态。 指导员大声说:“上前线前,咱连就有六十二个战士的未婚妻来了‘吹灯 ’信,她们害伯守寡和终生伴着残废军人过日子呀!我们要坚强起来,勇敢作战, 打胜仗立大功回去,让她们瞧瞧!” 下午又行军了三十多公里,路上没有遇到敌情。天黑前,连队在一个山腰 上隐蔽过夜。山上有毒蚊,全连都睡在洒了防蚊药的帐篷里。 ◆二月二十三日 凌晨六时出发,坦克一路上披风带雾,风尘仆仆,官兵们始终处于高度戒 备之中。行军四十二公里后,我们就远远看到了有重兵把守的七星大桥。坦克缓慢 前进,连长在无线电里说:“这回恐怕难混过桥了,各车做好战斗准备!” 指导员说:“能混就混,最好不要暴露目标,他们不一定看出我们是经过 伪装的解放军。” 连长好像有预感似的,在电台里迅速布置了火力:一排负责摧毁河东碉堡 ;三排负责摧毁营房和岗楼;二排负责用机枪消灭溃散的敌人。 任务布置完,坦克立即发起冲击,发动机高吭的叫声震动了大地;先头第 一辆坦克边走边摇动敌人的军旗。三百米,二百米,“啾”一声嘶鸣,一发“四○” 火箭弹紧贴着从第一辆坦克的右装甲板略过,险些击中坦克。连长见状,一声令下, 坦克同时开火,炮弹一齐射过去,碉堡、营房、岗楼顿时响起了剧烈的爆炸声,紧 接着燃起了熊熊大火。敌人纷纷逃上桥面或两侧草地。坦克机枪又是一阵暴风雨般 猛扫,残余的敌人被纷纷撂倒。 枪炮声持续了三十多分钟。 桥上死般沉寂,坦克不敢贸然过桥,以防有诈。副连长领着五、六个战士 跳下坦克扫雷,不出所料,敌人在桥面上埋了防坦克地雷。扫雷器在路面上一扫, 电子警报就“嘟嘟”猛响。防坦克地雷在两百公斤的压力下才能爆炸,战士们都熟 悉它的性能,两个瘦小的战士竟毫无畏惧,双脚踩上地雷走过去。坦克上立即又下 来几个战士,大家挥锹铲,举镐刨,很快就挖出十二颗防坦克地雷。这二十斤重的 铁家伙,从桥面上扔下河,没一个炸的,都悄无声息地沉人河里。 搜索了几遍,没发现活生生的敌人,只抓到一个腿部受了重伤的“伙头军”。 他躺在地上,一个劲地哇吱求饶,他说他是被拉来做饭的,才来几天,不会打枪, 也没害过人。他还哀求给他药,不然他就会死掉。连长手一挥,卫生员立即冲过去 给他敷了药。 上了药,这家伙再也不嚎叫了。三排长问:“我们穿着你们的服装,还摇 着军旗,你们为什么还开枪?”他说:“昨晚上峰来了电话,说有支伪装成我军的 中国坦克部队很可能经过这里。再说,我们的坦克早就逃跑得无影无踪,不可能有 什么坦克打这儿过,因此,你们再怎么伪装,我们也不相信。” 这一仗,歼灭敌人二十七人,活捉敌人一人。缴获枪支七支,有很多枪支 碎片,因不成整支,不算战绩。我们付出的代价,就是二排一名战士的耳朵被敌人 子弹射穿,流血不止。受伤的战士从我身边走过,脸不改色,步不摇摆。“怎么样, 没事吧?”我问。“没事,当是做了一回姑娘,被人穿了个小洞,好戴耳环哩。” 他风趣地回答。 发给俘虏两包饼干,坦克又匆匆赶路了。 ◆二月二十四日 行军九十余里,靠近了清江镇。坦克冲到小镇跟前,竟没遭到狙击。公路 两侧战壕里,也见不到一个敌人,几乎所有的民房都在熊熊燃烧。连长命令:“不 能大意,不准擅自下车,以防敌人冷枪冷炮。” 坦克蜗牛般向镇中心推进,时不时向毫无抵抗的、正在燃烧的民房射击。 小镇的居民显然已经逃光,不知去向。黑色泥土铺的小街小巷,遍地狼藉。到处是 毛巾、牙刷、衣服、箱子、自行车、缝纫车等杂物。倒塌的房屋露出横梁。正冒着 烟。几头公猪竟在坦克的前面,来回走动,好似死人和枪炮声与它们无关。难道动 物在嘲笑人间的你争我斗?难道它们不惧怕令人胆颤的炮声? 坦克分成两个纵队向前推进。在十字街口,突然遭到了敌人的猛烈抵抗。 班用机枪从电影院楼上楼下、左右两侧射击,“啦啦啦”地响,一条条火舌,像毒 蛇吻在坦克装甲板上,“叮叮当当”地响。在急剧爆响的枪声中,一道耀眼的光芒 一闪,接着“轰”的一声巨响。一发反坦克火箭弹朝指导员乘坐的坦克飞来。不斜 不偏,击中了电台的天线而爆炸,幸好坚厚的钢板保护了坦克里人员的安全。指导 员大怒,命令道:“集中炮火,轰击电影院!”战斗持续了二十七分钟,电影院里 的敌人终于被歼灭了。 经仔细清点,共打死敌人四十二人,残敌逃向何方,不详。尸体大多数烧 成焦黑,分辨不清脸面。枪支全部散落在地,没有一支完好。 电影院挂银幕的下方有一地洞,掀开水泥地板,见地洞黑幽幽的。生怕有 诈,人员立即往后退。连长说:“放烟幕,把人熏出来再说。” 浓烟消失后,也没见一个敌人逃出来。我和小刘穿上防弹衣,纵身跳人洞 里。原来并不是什么地洞,而是地下室。今我们惊喜的是,二十多平方米的地下室, 存放着很多布匹。自行车,还有大米,以及众多的百货小商品。我拿起两盒手表, 出了地下室来到连长面前问连长东西怎么办,连长说一把火烧了。我说太可惜了。 连长不高兴,说太可措,你就背回去吧。没法子,我只好往地下室里扔了个燃烧手 榴弹,一会儿,地下室就燃起了熊熊大火。 连长把手表分给全连官兵,大家可高兴了,因为在部队只有干部才有资格 戴手表(后来,大家又依依不舍把表上交了,一切缴获要归公,谁敢不执行纪律)。 ◆二月二十五日 早上六时,连队接到团长命令,上午评功评奖,下午三时出发,继续行军。 连打几仗,坦克上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官兵们到底有多少战利品?谁也说不准, 谁也说不清。连长很严肃地说:“各车先上交战利品,再依据作战的表现进行评功 评奖。指导员很严肃地说,谁隐瞒不报,贪污论处。”头头这么一说,官兵们都老 老实实上缴了战利品。 全连上缴的战利品计有:法制自行车五辆,尼龙布四十七匹,手表三百四 十七只,手镯五副,金项链三十条,钢笔二百二十支,尼龙袜三百五十双,小刀七 十五把,闹钟十二只,手枪七支,子弹三千发。 连长拿着一支左轮手枪爱不释手。大家都不吭声,眼巴巴地等着连长说话。 可连长就是不说,故意让指导员说。指导员语重心长地说:“这些东西能带回去当 然好,但眼下作战任务重,带着这些东西妨碍行军打仗,扰乱我们的思想。我看啊, 还是一把火烧了。”连长点点头,接着说:“指导员说得对,金钱都是身外之物, 这些东西算个鸟,大家打完了仗,回去好好工作,将来一定什么都会有的,你们说 是吧?”连长说完,把手枪“啪”一声扔在地上,大伙儿一齐鼓起掌来。指导员大 喊一声:“通信员拿柴油来点火!” 大家看着战利品被火烧完,才迈开脚步回到坦克里。我对连长说:“战士 想得通吧?”连长说:“想不通的是干部,你小看自己的战士了。” 评功评奖很顺利,摆条件,套规定,该立功的立功,该奖励的奖励。三排 有个战士因为觉得没评上功,吃了亏,先是和排长吵起来,后又和炮手打架,双方 都打得眼青鼻肿。三排长在树下一块平地里召开排务会。我闻讯过去劝解。打老远 就听到那战士大声嚷:“他能立二等功,我为什么评不上?说他炮打得准,我不给 他装炮弹,他打个鸡巴。”三排长说:“说归说,不要吵嘛,想立功,有的是机会。” 我上前拍着战士的肩劝道:“我们几个排长也都没评上功,机会在等着我们呢!努 力干吧,你会立功的!” 有气的战士名叫吴金堂,河南人,是个二炮手,哥们气颇重,平时经常和 我一块打篮球,话也说得来。他见我说了话,立即软了下来,他转过头眨着眼睛, 内疚地低下头对我说:“我一时气急动了手是我的不对,但排长也有责任,他没有 摆清理由说服我。”三排长见气氛好转,当即自我批评说:“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没把立功的理由说清楚,我向你赔礼记歉。”炮手也有了高姿态,站起来说:“我 对他说了气话也不对,我保证今后和他是好战友。”我再和小吴说了一些好话。两 个人又和好如初,手拉手到树林里谈心去了。 连长指导员起过来问,怎么回事?我解释说:“没事,两个战士吵了两句, 没事。”三排长赶忙说:“啥事也没有,真的,你们放心吧。”连长指导员一走, 三排长对我说:“在营房评五好战士时,评功评奖就不好搞,谁也不服谁,想不到 打了胜仗评功也这么难,弄不好评出意见评出事故哩!”我开导他:“人都有七情 六欲,思想大统一不可能做得到,但思想工作做到家,矛盾就会少些。”三排长叹 口气说:“他妈的,现在的兵越来越难带。” 晚上与民兵担架队联系,无线电没有回音。请示团部,团长口气很硬地答 复说:“只要连队存在,就要带他走,平安地走。若你们把他扔下不管,我就把你 们俩送上军事法庭。再告诉你们,现在全师都找不到担架队的影子,据说都走散了, 现在谁也顾不上谁了。”连长气得胡子竖起来,嚷道:“担架队的领导早够条件枪 毙了。” ◆二月二十六日 凌晨六时十二分团部传来情报,敌人一个连的兵力(约二百二十人)正向 我行军队伍迎头开来,敌人的意图不明。团长决定:连队在路上设伏,一举歼灭敌 人。坦克隐藏在树林里,车外全披上了树叶杂草,十米内也难以被人发现。战斗已 消耗了三分之一弹药,连长特别交待,尽可能节约弹药,争取每一发炮弹每一颗子 弹都要消灭敌人。 我们守株待兔,等待敌人进人火力圈。 情报就像妓女来月经,毫无准头。在坦克里闷到十二点还没见敌人出现。 官兵立刻松了下来,在坦克里吃饼干谈笑。战士问我说:“上面的情报准不准呀?” 我对他说:“敌人也不是傻瓜,难道他不会改变行军时间和路线,他们也学习孙子 ‘敌变我变’的战术嘛。” 大家在坦克里,你一言,我一语,怀疑敌情的准确性。太阳慢慢有了力度, 照射得装甲板热烘烘的。一向很少说话的副连长突然在无线电里开玩笑喊:“敌人 来了。”吓得大家又赶快往瞄准镜看。 下午二时零七分,敌人终于在公路的尽头出现了,约九十多人(并非二百 二十人),排着两行纵队迈步向我们走来。敌人一律穿黄色军装,头戴盔型帽, “打!”连长一声令下,火炮。机枪一齐响起来。 战斗持续了三十分钟。毙敌二十七人,重伤十三人,轻伤两人,其中女俘 虏四人。缴获冲锋枪三十七支,机枪三挺,手枪二十支。 能开口说话的只有两个女俘虏。经审问,她交待说,他们是敌军A师F团 B营M连,前往七星大桥接防(就是被我们摧毁的那座大桥),没想到在这里遇上 了你们的伏击。女俘虏满脸是血,瘦瘦面脸,眼睛黄而无光。她边说边打手势,瓜 啦瓜啦的话只有三排长和少数战士能听懂,我们只能看她的手势和口形,猜测话里 的意思。 连长指导员又问了她一些敌人前方的情况,她都一一老实地作了回答。副 连长突然插人一句问:“你们女的,年纪轻轻的干嘛去打仗?”三排长翻译给她听, 她说:“她们不打仗,是连队洗衣班的人,白天给军官洗衣服,夜里陪军官睡觉。” 副连长听她说完,故作恍然大梧说:“操,你们的军官待遇挺好的嘛。” 砸碎缴获的武器,给俘虏包扎了伤口,敷上药后,我们又往前行军。坦克 扬起的滚滚尘土,很快就把遗留在公路上的俘虏淹没了。 ◆三月一日 十时二十分,坦克行至洞头岭半山腰,遭到了我军的一个步兵连。他们是 在遭遇敌人后被打散,迷了路的,好不容易在洞头岭遇上了我们。他们看到坦克以 为是敌人的机械化部队,经手旗暗号联系后,才和我们接上了头。步兵连长说: “他妈的,遇上敌人一个团,我们营和他们打了一天一夜,我们和另外两个连队也 失去了联系。后来分不清东南西北,就瞎闯,想不到在这里遇上了你们。”连长说 :“这下好了。今后我们步坦协同、拳头更硬了。完成任务更不成问题了。” 步兵连长红着眼低声说:“我三百多战士,打到这里只剩下六十多人了, 不管怎么样,我们一定配合你们打到预定的穿插位置,要不,我没脸回去见团长、 政委呀!” 连长问:“你们指导员副连长呢?”步兵连长沉默一会儿,抬起头说: “都牺牲了。”指导员见几步兵战士一个个破衣碎裤,疲惫不堪,脸面脏不可言, 立即通知各坦克,拿出军服和饼干来送给步兵连。 步兵战士吃完饼干后,坐在坦克炮塔外,又向前运动。车外搭有步兵,安 全系数大增,坦克以每小时五十公里的速度行驶。车上有六个步兵战士,我感到坦 克犹如坚不可摧的铁拳。 晚上、三排长正式向连队党支部提出申请,解除了和未婚妻的婚约,理由 保密。 ◆三月二日 白天急行军,走的是山区公路。山高路窄,行人稀少,心情的紧张不亚于 与敌人交火。 今晚我们在芭蕉林里宿营。四周没有村庄,旁边有一条河。坦克兵。步兵 正忙着砍倒蕉树,布置睡觉的帐篷。突然,驾驶员陈胜对我说:“哗,排长哎,你 看对岸是什么宝贝。”我转头一看,心猛地跳了起来。妈哟,河对岸的沙滩上,一 群少女正在裸浴。她们赤身在沙滩上互相追逐,洁白的身子在夕阳下发出炫目的光。 让人想人非非。更令我不能容忍的是,全排的人都放下手上的活,目瞪口呆地看着 少女们休浴。我收回目光,对战士们说:“大家不要看了,快把帐篷撑起来吧,要 不天黑下来就没法铺好背包了。”战士小韩说:“我们都是第一次见到大姑娘洗澡, 你就让我们用眼光享受一下吧。”我眼一瞪,发火道:“流氓!”有个战士看也不 看我,立即反驳说:“排长,你也是年轻人,别假正经了,我们又不是强奸妇女。” 兵们还是眼睛瞪着对岸的裸体少女。是的,我二十五岁的年纪了;还没吻过姑娘哩, 虽然一种强硬的意念在强制着自己的欲望,但眼睛还是想多看几眼少女的丰姿。 我的话战士们不理睬,强制他们的行为,也没必要。他们在营区里终年见 不到一个女人,打仗了,让他们多看看生下他们的女人是个怎样真实的人,大概也 不会错到哪儿去吧。我低下头快手快脚打开帐篷绳,也不再咋唬兵们了。 兵见我有些放任他们,胆子更大了,从坦克上拿下几副望远镜,要看个透 彻。放大一百倍的望远镜往眼前一举,她们身上的毛孔都能看个清晰。兵们窃窃私 语,互相传递着自己看到的神秘。 “看够没有?把头给我拧回来!”我实在受不了他们的放肆,猛回头对他 们大吼一声。他们被我的吼声镇住了,赶快放下望远镜,慢慢地向我围拢过来。有 个战士胆怯地说:“排长,甭发火嘛,我们不看就是了。”我又假装恼怒吼道: “别罗啸,快搭帐篷!”兵这时才清醒过来,七手八脚地解绳,竖桩,打开帐篷。 我知道这两声吼,违背了自己的正常心理,显得声高而底气不足。可我作 为一排之长不能不这样做。在战场上,青春的情欲是不能随意发挥的,因为它关系 到生与死,尊严与荣辱,伟大与卑贱。 晚七时左右,两发一百毫米加农炮弹落在芭蕉林里,距我连仅三百米。炮 弹是我军后方炮兵群打的,差点误伤了自己人。 晚八时,苏小兵的伤口在流脓血,肚子涨得像只小鼓,他对自己的生命已 经失去了信心。他对连长说:“给我一支手枪,我要自杀,我实在痛得受不了啦。” 夜里醒来,没法人睡,于是披衣走出帐篷。抬头见明月涌出,天地恬静, 只有流水在呢哺。我突然想起,家乡的紫云英已经开花了,田野里该是绿肥红瘦了 吧。爸的病好些了吗?妈、弟、妹正忙着在自留地里收获雪豆吧? ◆三月三日 夜里不知什么时候,天上下了一阵雨。 敌情通报断断续续传来,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搞得连队相当紧张。坦克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约十一时,连长接到团部正式通知,前方敌情不明,坦克停 止前进。 坦克在大山脚下,利用茂密的松林隐蔽。大山无名,海拔近千米,似一柄 纯剑。山顶云雾升腾,很响的山泉水冲下山脚。松树粗大如桶,疏密有致。连长放 心不下,派了游动双哨,又在坦克的四周布下了防步兵微型地雷,提防敌人特工队 的袭击。 战士们或坐在坦克里抽烟,或躺在装甲板上聊天。连长说,既然走不了, 也睡不了,不如大家玩玩吧,于是打开雨布围坐在一起。指导员说:“我唱支老掉 牙的歌吧,名叫《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指导员唱完,大家都没鼓掌。有个老兵 说歌太老了,鼓掌没意义。指导员听兵这么说,笑着请连长讲故事。连长给大家讲 的是抗日战争期间,东北野战军有个女战士在日寇的追击下,集体投江的壮烈故事。 故事讲完了,兵也不鼓掌。连长问:“怎啦,讲得不好?”兵们都你看我,我着看 你。有个兵说:“我在读小学时就听老师讲过,老掉牙了,提不起劲。” 指导员见大家情绪不高,立即说:“大家可能太累了,还是回到坦克里休 息吧。兵一散,连长就问指导员,今天大家怎么啦?思想不对劲呀!”指导员说: “不要急,这是战争给士兵带来的心理障碍。我在大学里学过战争心理学,随着环 境的改变,他们会有新的表现的,不用担心。”连长说:“胡拉,以前怎没听你说 呢?”指导员辩解说:“以前没打仗,我怎能向你说清楚呢。” 林中很静,偶有鸟叫。阳光冲破寒气织成的灰暗,闪闪烁烁地照射在坦克 上。我躺在装甲板上,眯着眼睛看松树上窜跳的松鼠。躺在我身旁的陈胜,突然低 声哭了起来。我问他哭什么?他说想家想得很伤心。我劝了又劝,他才收了眼泪。 左侧坦克上有战士在哼歌,歌词听不清。唱歌的战士是我排的小庞。他拿着未婚妻 的相片,边欣赏过哼歌。我故意大声问:“小庞,怎么样呀?”“没事,她舍不得 我!”小庞是全连最英俊的战士,勾引姑娘确有几下绝招。 下午约二时,三排有个调皮的战士爬上树梢掏鸟窝。突然,他把抓在手上 的鸟蛋放了,“嗖”的一下子滑下二十多米高的树,气喘喘地对三排长说:“我, 我看到右侧山坡上有炮兵阵地,架着好几门大炮哩。”三排长听了,立即跳下坦克 跑步去报告连长。 连长神色紧张,带领我和三排长,摸了两里远,偷偷爬上一棵大树才弄清 楚,这是敌军一个榴弹炮连的阵地,共有130毫米榴炮六门,八辆汽车。配置在 平坦的荒地上,炮口直指我方境内。连长说:“狗鸡巴的!这帮工八蛋,不知杀了 我们多少人、坚决铲掉他们!”我用望远镜测定了距离、方向、方位,然后对连长 说:“现在不能动,等我们离开这里,上了公路时,来个连续齐射,几分钟就收拾 他们了。”指导员同意我的看法。连长也点头同意。 下午三时四十分,坦克全部上了公路。上了岭腰,就可俯瞰整个敌军炮兵 阵地。坦克缓缓转动炮塔,连长放声大吼:“齐放!”“轰轰轰轰”第一轮十发榴 弹在敌炮兵阵地上爆炸,浓浓的黑烟中,敌军像热锅上的蚂蚁乱跑狂奔,整个阵地 被莫名其妙的炮弹搞乱了套。第二轮又是十发,第三轮,第四轮,坦克共向敌炮兵 阵地发射了四十发炮弹。敌人的汽车、火炮被炸得七零八落。我问连长要不要冲下 去,抓一些战利品,连长说:“不要恋战,行军要紧。”上了岭顶,我们回头看见 敌人炮兵阵地里还是一片烟火,遗憾的是,我没法缴获战利品。 ◆三月六日 上午行军,一路风雨,雨水淋得人眼睁不开,坐在坦克外的步兵全被淋成 了落汤鸡。吃午饭后,连队藏人一个大山的凹地里,距公路仅三公里路。我们就地 过夜,做好车辆准备工作,迎接更艰巨的战斗。 下午保养车辆。修车的修车,擦炮的擦炮。步兵连的战士擦完枪后,协助 坦克兵加水加油。经过行军和打仗,坦克无线电台的故障越来越多。连长蹲在坦克 上看着车长把崭新的零件一个个卸下来扔掉。气得直骂兵工厂:“产品质量这么差, 简真是想要我们的命,老子活着回去,一定找他们算账。”步兵连长故意激他说: “骂又有什么用,我们能不能活着回去还是个谜呢!”连长更火了,照样骂骂咧咧 的嘴里不停地操人。 坦克行动部分还好,武器系统状况更好些。我们信心还是蛮足。想想也是, 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时期,我军还没有这么好的武器呢,不照样胜仗一个接一个打 吗? 副连长带着几个兵去了附近的水沟里捉鱼摸虾,近五点多钟时才回来,鱼 虾捉了半桶,还有四只三、四斤重的金钱龟。连长说:“鱼和龟今晚都吃了,补足 气打大胜仗。”副连长却不同意吃龟,他说:“带回老家去养,让它子生子,孙生 孙,发大财。”大家以为他开玩笑,没想到他真的用布把龟包好,藏在坦克工具箱 里。 抽空,我把写成的日记,又重抄了一遍。因为没有《新华字典》,几个错 别字怎么样写也写不对。为此,我很恼火,把笔记本扔进工具箱里。 傍晚又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天气骤然冷了许多。我在帐篷里没法人睡, 因为明天还要行军打仗,因为我们的命运还是个未知数。 晚十时,苏小兵突然大口大口地吐血,经卫生员极力抢救,无效,终于闭 上了眼睛。全连官兵痛哭流泪。连长拉着苏小兵冰凉的手,眼泪一串一串掉下来。 小苏双眼紧闭,脸色灰黄,眉毛松散,脸上没有悲哀,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正 是他那双眼睛和脚上穿了洞的解放鞋,久久留在我的记忆里。 ◆三月七日 白天行军,围着大山转,路窄坡陡,车快人急。坦克故障越来越多,抛锚 的坦克几次堵在路中央,跟在后面的坦克没法绕道而行,只好等前面的坦克修好后 再行军。天黑前,连队才行进了五十公里。团长知道此情。大发雷霆。 晚上约九时左右,坦克开入一个地图上名叫红莲村的村子里宿营。黑夜中 可见竹楼和草房,村子很小。只有七、八户人家,且大都是妇女、老人、小孩,人 口大概不超过四十人。指导员对连长安排在村里过夜有些担心。连长却不在乎: “我们都穿着敌人的服装,连坦克上的军徽也涂成敌军的,他们怎能识破我们,再 说识破也咋的,他们这些老头和娘们敢动我们一根毫毛吗?军事家说过,最危险的 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指导员强调,岗哨千万不能麻痹大意,大家要管好自己的嘴巴,千方不能 开口说话,露了马脚后患无穷。 十时三十分,会越语的三排长经过和老百姓联系,他们让出了两间竹楼给 连队。步兵连分别住上了两间草房。 村子座落在大山上,参差不齐的竹楼和草房散射出暗黄的煤油灯光。狗咬 牛吟,母猫叫春,老妇女叫喊孩子的亲呢,脆响的山溪水声构成了别致恬静的夜晚。 月亮还没有露头,天空黑得近在飓尺也看不清脸面。放下背包,站了岗,大家就朝 村后潺潺而响的山溪走去。 溪水从大山深处涌下,由于落差较大,水在山脚下冲出一个约两米深、五 米宽的水潭,黑暗里见有白白的水花在潭面跳响。潭边铺一圈石块,猜得出平时这 里就是人们挑水。洗澡的地方。兵们不顾寒气,浸在水里使劲地搓头探身。我浸在 水里,没做任何动作,抬头猛地发现,高高的,黑黑的大山,似乎要倒下来,把我 们压得粉碎。一只偏幅。挣扎着从头顶掠过。瞬间扑人了锅底舱的大山。 我缩进被窝里的时候,三排长从外面回来了。他边脱衣服边对兵说:“晚 上大家好好睡一觉吧,刚才我到各家各户侦察过了,都是些没用的老东西和小娃子。 哦,还有两个小姑娘,有十五岁的小女孩。好像怀了孕。”有个兵头探出被窝说: “他妈的,年轻仔都上前线了,谁干的好事。我听出是陈胜的声音,很不高兴地批 评道:”关你屁事,给我好好睡觉。“ 兵一个个蒙头呼呼大睡。我却睡不着,这不仅因为夜里零点要查岗,更因 为担心遭到特工队的袭击。我起身穿好衣服,看看手表,还不到十二点,折身出了 房子,上旁边一间竹楼里找连长。在竹楼左侧竟见到两个兵蹲在路边大便。我问怎 么在这里拉大便,走远些嘛。有个兵说:“肚子疼屎急,不敢走远哩。”另一个兵 说:“村子里没厕所,老百姓也是随地‘点灯’的(点灯,拉大便的意思)”据我 所知,水土不服,肚子痛疼,长疮长癣的战士为数不少。 连长、指导员、副连长还没睡,他们正在烛光下摆开地图研究明天的行军。 连长问:“外面没事吧?”我说:“暂设大事,只有两个兵在拉屎。”副连长说: “这两天得了慢性肠炎拉屎的,全连有好几个。”指导员说:“看来是个严重问题, 卫生员那里药也不多了。”连长说:“他妈的,有人根本没想着让我们回去,什么 玩意儿,担架队上不来,后勤供应不上来,药品供应不上来,我操他们祖宗八辈子 ……” 零时,我准时来到哨位上。我问哨兵有什么异常动静吗,哨兵说:“他刚 才听见竹楼上有女的在唱歌,很好听,是调情歌曲,招男的。”我问他:“你怎么 知道?哨兵说,我懂越语。晦,姑娘见了‘自己’的队伍里有那么多帅小伙子怎能 不动心呢?你说是吧?”我提醒他说:“你不要想人非非,对歌对到床上去喽!” 他说:“排长哟,我不会那么傻的,家乡有的是姑娘,随便抓一把都是水灵灵的。” 我拍拍他的枪严肃地说:“要言行一致,站稳立场,分清敌我啊。” 凌晨三点钟,连长又把我从被窝里拉出来,说到外面来,有事商量。我穿 好衣服走出门口,在竹楼门口,指导员、副连长、二排长也站在那里。“发生什么 事?”我问。指导员说:“哨兵下岗后没回房子里,到一个女青年家里去了,就是 你查岗的那班哨。接他岗的哨兵亲眼看到他脱了衣服上了姑娘的竹楼,又看着他提 着裤子急匆匆地回到排里住的竹楼里。刚才二排长找他谈过了,他承认和女的搞过, 一次,仅一次。连长说,你说说自己的处理意见吧。”二排战士出的事,我怎好说 处理意见呢?而且我和二排长是同学,毕业于装甲兵指挥学院,总得留点面子吧。 我看看二排长,故作深沉地说:“大敌当前,这样的事,最好不要传,也最好不要 处理,打完仗回去后才作处理也不迟。现在我们要全连拧成一股绳,完成作战任务 比什么都重要!”连长又征求了大家的意见,都认为这样处理妥当些。要是在平时, 几分钟的痛快,会毁掉兵的一生。但在这样特殊的环境下。我们只能这样了。往后 几天,我一直想不明白,这个平时较老实的战士,怎么这么快就堕落到说一套,做 一套,口是心非的地步呢? 凌晨五时,在野狼的嚎叫中,我们转上了公路。当隆隆的坦克转上山岭时, 我往下定神一看,村庄还在沉睡,只是模糊的面貌清晰了许多。 ◆三月八日 又是十小时的急行军,我们按上级的要求,提前十三分钟赶到了指定的目 的地——F市西南郊区的石岭镇。我们圆满地完成了任务,在敌人腹地竖起了铜墙 铁壁,堵住了后退的敌人,为大部队全歼F市守敌起到了重大作用。团长在电台里 表扬了我们。 我们以为,可以松一口气,好好休息一回了,但上级又给我们下达了新的 战斗任务攻打F市。 早已等待在那里的担架队;立即把苏小兵和步兵连两名战士的尸体接走。 步兵连官兵找到了自己的部队,回归了原来的编制。我们和步兵连的战士们拥抱握 手话别,互祝胜利凯旋。步兵连的官兵刚走。编制满员的第七加强连就和我们接上 头,他们的任务是协助我们攻占F市。实地和沙盘协同动作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和 加强连的干部只好在地图上明确任务。 下午三时,战斗正式打响。坦克和步兵以扇形队形向前冲击。坦克炮火发 挥有板有眼,一炮消灭一个目标,一顿机枪撩倒一片敌人。越过泥泞,穿过地雷场, 翻过战壕,坦克遇到了高射机枪的猛烈射击。步兵被暗处的敌人机枪射得伤亡严重。 房子在熊熊烈火中燃烧,街道上躺满了尸体,敌人的汽车在剧烈爆炸。子 弹如飞蝗乱窜,天空盖上了烟尘织成的黑云。步兵战士在冲锋前都穿着敌人的衣服, 给救护工作带来了很大的困难。民工担架队分不清死伤者中谁是敌人,谁是自己的 战士,伤员要用普通话喊几声,才会被担架队救起送往后方,否则会死也没人救。 坦克停在街边,不停地开炮、扫射,把喷出火舌的敌人据点一一摧毁。四 时二十分,我们占领了两条街道。 激战中,“303”号坦克在街口被敌人的反坦克火箭击中,引起车内炮 弹爆炸,四名战士光荣牺牲。战士们看在眼里,疼在心头,把仇恨寄托在枪炮里, 用炮火把沿街楼房逐个轰击。 警察局的敌人在负隅顽抗。被机枪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步兵向坦克发出了求 援信号,我排三辆坦克立即前去,对着四百米远的警察局齐射,三发超速穿甲弹把 警察局的房子炸得腾空而起,碎砖破瓦如天女散花,在空中拉出一条条黑色的弧线。 机枪一停,步兵如蚁,潮水般冲上去。 夜幕降临,双方偃旗息鼓。枪炮声渐渐稀落,只有市中心偶有枪声响起。 连队就地据守,待天明后继续向市区推进。 我们摸黑来到“303”爆炸的地方,看望已经升天的灵魂。“303” 号坦克被炸得粉碎,最大的一块钢板不足十五公分。大家脱帽致哀,泪水盈眶。我 擦干泪水,猛抬头看见一颗流星划过天际,陨落在天边黑暗里。 第七加强连牺牲了战士三十三名,干部两名。后续部队没跟上来,连队缺 员没法及时补上。晚八时,支援分队送来了坦克炮弹和机枪子弹,同时也送来了团 长政委的祝贺信。这时,我们才知道,遥控指挥的团长、政委带领五个坦克连正在 攻打“737”高地,距此地约一百七十多公里。 ◆三月十日 七时零三分,敌我双方开始了进攻与反进攻的较量。坦克似飘忽不定的拳 头,始终保持着旺盛的斗志,发射的炮弹炸开了进攻路线上的障碍物。 我们夺取的目标是F市人民医院。这所医院实际上是敌军一个师的野战医 院。协同我们作战的依然是第七加强连。他们补充了六十多人,又成为真正的加强 连。 太阳出得很早,白灰灰的阳光照在地面上,身上感觉不到一丝暖气。树木 经过冬天的杀戮,刚露出一丁点儿新叶,木棉树上一朵朵酒杯般大的红花蕾,得意 洋洋地闯人坦克瞄准境里,让人忽地想到;春天来得太迟了。 步兵两次进攻均不奏效。医院有七人间房子,座落在东街的尽头,房前房 后有很多大树,严重地影响了射击的效果。坦克必须推进到六百多米的距离内进攻 才能奏效。敌人的火力点暗藏在底层房屋里,形成纵深交叉火力点,坦克采取地毯 式轰击、掀掉所有的建筑物难以做到。 战斗剧烈残酷。步兵连上去的战士均被打得爬不起身。架在医院屋顶的高 炮。几次打中我的坦克,万幸炮弹没有击穿装甲板。坦克两次发射榴弹,炮弹均透 空而过,没击中目标。我排二车战士小黄掀开炮塔门,站起来,大声喊:“鬼子, 你来吧,老子正想尝尝流血当英雄的滋味呢!”急中生智,我们改变了战术,用燃 烧弹轰击房顶,这招果然很灵,几发炮弹落下去,房屋就燃起了大火,狡猾的敌人 立即又转移了高炮。 街道两旁不停地冒着机枪的火舌,第七加强连冒着弹雨冲锋,战士们一群 一群倒在血泊中。连长气得牙齿咬得格格响,抓起无线电对我们喊:“坦克压制火 力,坦克压制火力!”部队继续推进,坦克停在街边对敌人实施猛烈的炮火打击。 步兵依靠坦克扫清敌人火力点后发起冲击。打打停停,停停打打,发起进攻三小时 了,我们才前进了二百五十米。 下午二时十五分。坦克向前推进三百多米,遭遇敌人布设的雷区。“20 2”号坦克履带被炸断,坦克兵爬出安全仓连接履带,不幸被敌人发现,一阵机枪 扫来,两名战士牺牲,两名受轻伤。扫雷工兵见状迅速出动,冒着枪林弹雨,一步 一步地爬在地上清除敌人的地雷。工兵上了好几拨人,才给坦克开辟出一条宽三米, 长二十五米的通道。 为掩护兄弟连队排雷,坦克冒死停在街中央,以密集的炮火打击敌人的火 力点。步兵也和敌人展开拉锯战。在连天的爆炸声中,敌人狼狈地逃入了市中心。 四时四十分,坦克和步兵顺利地通过雷场,占领了医院。医院里躺满了敌 人的伤员,能拿枪的都逃走了。 敌人留给我们一个大难题。这一百多个伤员、小孩、老人,要吃饭吃药。 连长说由步兵连负责解决吧。步兵连长耸耸肩说解决个鬼,我也没办法。我们又把 责任推给了跟着我们后面推进的步兵营刘营长。“人道主义不能忘,我来处理吧。” 刘营长一句话,我们摔掉了包袱。 下午六时,“202”坦克抢修完毕,受了轻伤的两名战士哭闹着不愿下 火线。连长叫来担架队,硬是把他们俩抬上担架,又用绳子绑住他们的手脚,以防 他们重返前线。担架队走远了,我还听到其中一个战士在骂:“连长,你真不是个 东西,为什么不留我们?” ◆三月十三日 凌晨三时,连队接到了撤退命令。第七加强连先撤。消息传开,全连情绪 十分激动。四时三十分。连队开始撤退。站在坦克上,官兵们互相挥拳表示,一路 平安凯旋而归。望着黑暗中的城市,我想这辈子再也不会踏上这块土地了,可能连 这血和火交融的历史也会随着时空的流逝,变得或平淡无奇,或不忍回首。 九时三十五分,前方公路被敌人特工队埋了地雷,车队被迫停在公路上。 这时,天又下起了细雨,城市的方向传来激烈的枪炮声,工兵正在紧张地排雷。我 们又紧张起来。是啊,担任掩护任务的步兵和敌人交上了火,我们行动迟一分钟, 战友们就多流一滴血啊。 经过三十多分钟的排雷。牺牲了两个工兵。公路才被打通,公路上黑压压 的车辆又开始蠕动。 为了让路给汽车和炮兵部队,坦克转上了山路行驶。我们净挑近路走,坦 克以最大的速度行驶,翻山越岭,涉水过河。晌午时分,在山上,“301”号坦 克由于高速行驶烧坏了发动机,只好将它炸掉。“轰隆”一声巨响,三排长亲手把 自己的坦克炸成了碎片,然后垂头丧气地上了我的坦克。见他这副懊丧的样子,我 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弟,活着回去还怕没有坦克开?”他把脸拧开,眼泪涮涮地 掉了下来。 ◆三月十四日 天亮时,坦克在马良河前被阻。上游下过暴雨,河水急涨,浑浊不堪。大 桥已被敌人炸断。桥头乱成了一团麻,几百名民兵、上千头牛正在等待部队架桥过 河。令人烦恼的是,这些民兵一不是担架队员,二不是送弹药的支援分队,他们是 自发偷偷出境的、赶着一群一群的牛准备回去。大部队不走这条简易公路,等待部 队架桥是不可能的。连长大声对他们说:“同志们,牛,你们就别要了,快过河吧。 追兵很快就赶上来了。大家动作要快,坦克搭你们过河。” 民兵涌上坦克,战士们只好下车,让他们先过河。民兵紧紧塞满了坦克, 七辆坦克来回几趟,民兵顺利过了河,剩下二十余人怎么劝也不肯过河。他们说辛 辛苦苦把牛赶到这里,丢掉太可惜了,玩命也得把牛赶回去。连长劝,指导员劝, 副连长劝,这些民兵还是无动于衷。连长火了:“对指导员说,死在自己人手里比 死在敌人手里痛快。来硬的。”指导员点点头。连长朝天扫了一梭子冲锋枪,大声 说:“谁不上坦克,老子就枪毙谁!”民兵见连长动了真家伙,才依依不舍地坐上 坦克。 刚过河,民兵队伍里就响起了枪声。我大惊,扭头见民兵正按倒一个中年 人。二排长端着冲锋枪赶去。经审问,这个中年人竟不会中国话,再审查原来他是 敌人的特工。他的两个同伙见状不妙,想偷偷逃走。民兵一涌而上,将他们扳倒在 地,一阵怒不可挡的拳脚后,他们一命呜呼了。从两名死者身上,我们搜到手枪七 把,手榴弹二十四枚,指南针六个,地图十多张。俘虏见同伙这等下场,吓得跪地 求饶。 后面响起了敌人追赶的炮声。坦克一溜烟地开走了。民兵跟在坦克后面拼 命地跑。这阵子,我们再也看不到他们留恋那上千头牛的傻样子了。 ◆三月十六日 凌晨六时三十分,步兵搭乘坦克后撤。 坦克驶上盘山公路。这一带山高林密,道路狭窄。方圆十几里是特工队经 常出没的地方,我们做好了战斗准备。为了防止被兄弟部队误伤,坦克上插有一面 军旗,炮塔上的敌人军徽已撕去,露出了红光闪闪的“八一”五角星。 中午约十二时,一个野战医院拦路向连队求援。这个医院昨晚就开始撤退, 由于路上汽车尽出故障,走走停停,二十公里路竟走了一夜。院长见到我们,如见 到了救兵,态度比平时好了一万倍。他对连长点头哈腰说:“你们千万不要把我们 扔下呀,否则我们就回不去了。”连长很沉着地说:“这样吧,能走动的汽车拉着 伤员快走,走不了的汽车让坦克拉着走。”院长感激得连连拱手说:“坦克兵好样 的,好样的。” “妈的!”副连长骂道,“平时他们尿都不尿我们这些大兵,现在倒好, 把我们看成救星了!”指导员说:“都是自己人,我们帮他们一把吧。” 伤员集中在七辆能走的汽车上。女医生、女护士争先恐后上了汽车,男医 生男护士坐在走不动的汽车上,坦克牵着走。指导员吓唬这些医生说:“你们都拿 上枪,路上可能还有战斗。”医生护士们面面相觑,脸色发白。想不到昨天还在后 方,现在竟成了前方,这些医生护士毕竟没和敌人交锋过,怎能不惊慌失色呢。 副连长对院长说:“喂,你留下几个漂亮的女护士跟我们一起走呀?在坦 克上和姑娘们说说笑话是很有意思的。”兵们听到“哄”的一声笑了起来。这是参 战以来,我第一次听到兵这么开心的笑声。这是不经意的、发自内心的笑声。 拉着伤员的汽车开得很快,一转弯就不见了。坦克牵引着汽车,有劲也使 不出来,牛般慢慢行走。大家都很担心敌人的追兵赶上来。按时间推算,我们是走 在最后面的一支部队了。 为了防止敌人追击,我们边走边在公路上埋地雷,炸桥梁。尽管这样,敌 人的枪炮声还是越来越近了。 已是傍晚。此时此地,离国境线只有四十七公里。后方支援分队把医生护 士连同损坏了的汽车一道拉走了。 晚上,全连睡在坦克里。凌晨约三时左右,有一只老鼠咬伤我的左大脚趾。 卫生员打了预防针,脚趾疼痛到天亮。 ◆三月十七日 雨从下半夜下起,直至天亮,还渐渐沥沥地下。行军时间又要推迟,坦克 要让路给其它兵种是其中原因之一。不知从哪里冒出这么多的队伍,急匆匆地地从 我们身边走过。 天大亮。一队披着伪装网的解放牌汽车陷入了泥潭,泥潭的两侧无路可走, 汽车连长非常焦急,冒雨来到坦克跟前,对连长说:“帮帮我们吧。”连长望望山 坡上下摆成长龙的汽车,又望望指导员,没有答复。汽车连长又低下头,几乎是哭 着说:“你就拉他们一把吧。”指导员问:“他们是谁?”汽车连长低声说:“车 上装上的都是烈士的遗体……”他的声音具有杀伤力,每一句话就是一把刀。 连长眼睛红了,把帽子往地下一扔,手一挥,对我们说:“坦克开下去, 都开下去拉汽车。”风雨里,坦克轻轻松松地把几十辆汽车拉过泥潭,汽车用篷布 盖得严严实实,但战士们的心情非常沉重,有些战士忍不住偷偷地流泪,有人还咽 得泣不成声。汽车出了泥潭后,急速向境内驶去。我们站在坦克上,远远地向着庄 重而又神圣的车队行注目礼。 雨还在下,远近的山岭完全淹没在浅白的雾海之中。坡下由雨水冲积而成 的泥潭,被车辆越压越深,到下午三点多钟时,泥潭已经两米多深了。看着步伐摇 晃、浑身是泥水的步兵缓慢地从身边走过,我们心里很焦急。 步兵过后又是汽车,汽车过后又来了工兵。工兵的舟桥汽车刚拉出泥潭, 又来了二十多门火炮要通过这个路段。副连长望着沉重如山的火炮和笨拙的载重汽 车,叹口气说:“妈的,没完没了的,我们成了救火队了。”连长说:“那是没法 子的事,总不能眼看着他们扔在这里吧。坦克上的油也不多了,到时走不了怎么办?” 副连长想不通。指导员仰着憔悴的脸说:“坦克走不了,我们走路回去。不管情况 如何,也要把炮营拉过去。” 坦克把火炮和三十多辆汽车拉过泥潭后,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后面还走 来长得数不清的步兵,我们被雨水淋得成了落汤鸡,在雨中很清晰地听到行军队伍 里战友在唱“战友战友亲兄弟……”这是久违的歌声,歌声让我们忘记了劳累,忘 记了我们还在战场上。 黄昏时分,我后方炮兵对追敌实施了三十分钟的大规模炮火袭击。 ◆三月十八日 七时四十分,我们就远远地看到熟悉的山岭了。官兵们情绪万分激动,驾 驶员打开门窗,升坐驾驶,其它坦克手全都站在炮塔外面,向祖国的山岭挥手。步 行的步兵一路小跑,一边朝天开枪,一边高呼“祖国万岁”的口号。口号声掩盖了 坦克的轰鸣声。祖国啊,母亲,您的儿女又回到您的怀抱了! 坦克进人国境线,行军的速度立即慢了下来。公路上聚集了千千万万的群 众,夹道欢迎我们。人们载歌载舞,锣鼓喧天,把一束束鲜花扔给战士。官兵们无 法控制自己,有的紧紧地抱着“中国”的界碑放声痛哭,有的和千里迢迢来迎接儿 子的父母亲紧紧拥抱。 连长、指导员带领着官兵没有走向自己的亲人,没有走向自己的首长,而 是走向烈士的父母亲。我们的脚步如灌了铅,齐唰唰地跪着向烈士的父母叩头,饱 经苦难的父母亲也跪下地来和我们抱头大哭。 当母亲和妹妹站在我的面前时,我还沉浸悲痛之中。年仅八岁的妹妹小小 的双手紧紧拉住我的衣角,明亮的眼睛闪着泪花。母亲老了,满头白发,一身粗糙 的布衫沾着泥水。我望着母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傻笑……(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