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九九零年八月,海南到了最为炎热的季节。 实际上北方来的人,却并不觉得有多热,主要还是因为随时可以洗澡,准确地 说是冲凉。就象在北方感觉热就去洗把脸那样简单。所以海南人才把洗澡称做冲凉。 海南的自来水是热乎乎的,家家都会有个冲凉房,无论那个家有多破,都会有一个 随时让你冲一冲的地方,那怕是你只去了一趟菜市场,觉得身上有汗,回来赶快冲 一冲,这比在北方的大澡堂里方便多了。 海南新星艺术团座落在海口剧院的西南面,是一个只有三层高的建筑。一楼是 一个很大的练功大厅,左面是食堂,右面是厕所、冲凉房,还有几间放道具和服装 的储存室。二楼是办公室。三楼是宿舍,男女厕所和冲凉室都在楼道的尽头。楼道 里还算宽畅,因为住宿舍的人并不算多。 已经是傍晚了,太阳已不那么炽热了。程英和往日一样,冲凉然后洗衣服。一 切完成之后,她站在屋中央,目测了一下床的宽度,然后返身从门的后面拿出块木 板拼在了床边。这块木板是她从储藏室里找来的,都放了好久了,因为女儿要来海 口,那张单人床就有点显小了。 想起女儿她笑了。 失眠的日子,常怀念远方的亲人,寂寞的日子,常与孤灯做伴爱不释手地看着 女儿的照片,虽然女儿只有五岁,但失落的日子里,却总能感觉到女儿带给她的希 望。所以程英每每忙完一天的工作后,总是这样躺在宿舍的床上想着女儿。 程英的前夫是个非常优秀的男人也是个非常踏实的男人,她们曾恩爱过,可是 由于她的职业,常常外出演出和学习,所以她只能把刚出生才一岁的女儿交于婆婆 和丈夫。为此婆婆对她这个儿媳妇一直不满意。几番争吵,她都是哭着跑回了娘家。 三番五次之后她就感到累了,她不想在这样下去了,正好团里要派她去东方歌舞团 学习半年。因此,她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呢?丁丁还这么小。”丈夫第一次向她 发火了。 “这是个好机会,对我的事业有帮助。”她还是一无反顾。 她还是去了北京,在为期半年的学习中,在这里她和她的初恋情人江雨安不期 而遇了。让她的人生有了一个巨变。 江雨安是学美声的,他也是省艺校苗苗班的学员,大她三岁。那时候她父亲还 没平反。她总是受人欺侮,每次都是他为她打抱不平。他们在她临毕业前好上了, 毕业后,她分配到了省歌舞团,江雨安则去了石油歌舞团。可那时他们根本不懂爱 情,于是慢慢地也没有下文了。十年了,她们没有任何联系,后来父亲回到了省委 主持工作,她也忙于排练、演出、参加比赛,上老山前线,恋爱结婚生孩子。 江雨安在这十年里,除了没去过老山前线外,所走的路几乎和程英一模一样, 要说不一样的就是他从来没有出名过,仅仅是一个男高音歌唱演员而已。而程英在 这十年来,在舞蹈界已经是一个腕儿了。 这是个星期天的上午,昨晚一场大雨给大地彻底清洗了一遍,那些日夜施工的 建筑物在今天这个好天气里,似乎安份了许多,那些刺耳的噪声也好像是小了许多。 程英在人群中穿行,今天女儿要来了,往日到机场的路并不是很远,可今天却感觉 好远。她不时地抬腕看表。 离飞机抵达还有一小时,她就已经到了机场。五岁的女儿自己坐飞机来看她了, 她有快两年没看见女儿丁丁了。 她原打算为母亲也买张机票,由母亲带女儿来,可是她计划来计划去,只能买 一张机票,因为她要计划出女儿的回程机票以及女儿来之后所花销的一切费用。 机场的喇叭里在不停地播放着女儿所乘坐着的班机将要到达的启示。 程英扶着拦杆,她不停地在想,丁丁长的有多高了,她清晰地记得丁丁头发自 然卷曲,眉毛又黑又弯,眼睛又大又圆这些都随她了,但丁丁的整个面部轮廓象父 亲,脸有些圆,而不象她下巴尖溜溜的。 飞机着陆了,乘客陆续走下舷梯,一个扎着两条羊角辫的小女孩由一个空姐领 着走出机舱。她背着一个大大的双肩包,穿一条无领无袖的红色连衫裙,脚上是一 双白色凉鞋。最引人注目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我叫丁丁,我来看 妈妈。 丁丁在舷梯上停了下来,她抬头看了看蓝天白云,又用一只小手在脑门上搭起 凉棚向机场四周看了一会。侧头问身边的空姐,“阿姨,那些就是椰子树吗?我在 我妈妈给我寄的照片看见过,我认识它们”她的声音是那样的稚嫩。 空姐拍拍丁丁的头,“丁丁真聪明,我们快走吧,妈妈一定等急了。” “阿姨,你不知道吧,我妈妈长得可漂亮了。大家都这么说。不过我想不起妈 妈的模样了” “丁丁乖,妈妈认得你,她准能一眼就认出你。”空姐自始自终都是笑咪咪的。 丁丁一进入大厅,程英就挥着手臂大叫:“丁丁,妈妈在这呢!” 丁丁听到妈妈的在叫自己,挣脱空姐的手臂,扑向早已张开双臂的妈妈。程英 一把抱起扑过来的女儿,把她紧紧地紧紧地搂在怀里。 离婚时,为了女儿她和前夫曾闹到了法院,可最终法院还是将只有三岁的女儿 判给了男方,理由是经多方调查取证,证明她没有能力抚养女儿,因为她一年中有 三分之二会在外地教学和演出。她不服,半年后她又一次诉讼法庭,要求夺回女儿 的抚养权,那次她已破釜沉舟了,准备了当时最好的酒和烟去贿赂法官,希望能网 开一面,可是她依旧败诉。 就在那个时候,她深深地感到了一种失落,一种深藏心中,郁积已久,却又表 达不出的失落。她发现了很多事不能想当然,因为生活通常是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 移的。当一个人不会思考,没有自己头脑的时候,他常常会被生活的洪流所裹挟而 不知所以,但是,当一个人太过清醒和理智的时候,他又会陷入理想与现实的矛盾 中以及感情与理智的悖论中。 江雨安为了她也和妻子离了婚,但他们是协议离婚,四岁的儿子由妻子抚养。 一对初恋情人,十年后再次相逢,重燃爱情之火,双方同时离婚,要再续前缘。 这件事在当地不停地被人们当做故事传来传去。她有大半因这个原因才调离原单位 的。海南并不是人们想象的天堂,也不是什么自由岛,这里和原单位的体制没什么 区别。而且海南的基础设施是那么的差,那些大小商店门口的小型发电机经常轰鸣 不已,使本来就很相当炎热的街道更添几份酷热,而在居民区,三天有两天停水停 电,一连几天停水停电的现象也不少见。她常常是正在洗澡时就遇到停水停电这档 子事。 爱是一种心灵的困境。因为爱情的理想与现实的差距让人感受到一种无以名状 的失落。 江雨安的调动没有成功,程英的心情真是坏到了极致。女儿来了不到十天,吵 着又要回去,天天喊热,她又不能总让她吹电风扇。丁丁最怕蚊子咬,蚊子一咬, 立马就会起个疱,所以丁丁的浑身上下都是疱,尤其到了晚上,丁丁总是又哭又闹, 所以她每天在睡觉前总是要所有的蚊子都赶尽杀绝才能睡踏实。 有时候女儿也会和她一起打蚊子,女儿总是问:上“妈妈,为什么这里的蚊子 在咬我的时候,还要唱歌呀?” “因为你长得漂亮呀。” “丁丁,江叔叔你喜欢吗?”程英停了停又问。 “那个江叔叔,我不认识呀?” “哦,妈妈忘了,那时你还很小,明天我们一起去接江叔叔好吗?” “我听妈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