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腊月子的眼泪 星光黯淡,夜色森森。连长耿士夯被担架送回杨柳青镇的救护所。他的头部、 胸部都伤得很重,一直昏迷不醒。一支抬着伤员的担架队伍,正从天津西站走向了 通往杨柳青的大道。 躺在第三副担架上的,是三连连长耿士夯。他身上多处负伤,脑部伤势最重, 一块致命的弹片嵌在颅骨里。耿士夯并非没有经过死亡的考验,那是在四平战役期 间,他带领三个战士占领了酒厂的一幢房子。不多时,敌人开始反扑,迫击炮的炮 弹击中了屋顶,房盖塌了下来,三个战士牺牲了,耿士夯被废墟埋了大半个身子。 他头部负伤,流出来的鲜血,弄得他面目全非,眼睛也睁不开。当三连重又夺回了 酒厂的阵地,战士们把耿士夯从废墟中扒了出来,他已经奄奄一息。经过医护人员 的抢救,这个顽强的汉子竟神奇地活过来了。现在,他还能活过来吗? 救护所每个房间都挤满了伤员,没有办法,只好在大门洞里搭一块门板,耿士 夯就被放在门板上。但是没有过多长时间,门洞里也拥挤不堪,门板接着门板,伤 员挨着伤员,简直都找不出一个落脚的地方。 包扎所医护人员有限,人手不够,在当地动员了一些妇女,帮助作护理工作, 这里头就有腊月子。 这姑娘知道打仗会有人负伤,会有人战死。但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天津战 斗开始不久,竟然会下来这么多的彩号。她最关心的是三连,当然,三连中最能够 触动她心灵的,还是连长耿士夯。她接收过三连的一个负伤的战士,那战士说三连 打得异常漂亮,战斗进展很快,连长安然无恙,一直在指挥战斗,表现相当出色。 腊月子一面为那些负伤和死了的战士悲伤,一面又庆幸耿士夯还活得好好的。 而今她又接收了一个彩号,这彩号就是耿士夯。耿士夯头上和脸上都缠着纱布, 包裹得严严的,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他头下枕着军用挎包,身上盖着一床军用 棉被。大头鞋被脱了下来,搁在床边。他的一只脚露在了被子外边,脚上穿的是部 队发的那种纳得很结实、很硬的布袜子。腊月子把那只冻得冰凉的脚又给掖到被子 里。但是耿士夯好像没有一点感觉,一直就那样直挺挺地仰身躺着。 腊月子没有把耿士夯认了出来,只当是一个负了重伤的普通战士。她蹲在地上, 小心而亲切地问道:“同志,你想喝点稀饭吗?要不你喝点儿水……” 腊月子的话重复了好几遍,耿士夯始终没有丝毫的反应,腊月子心说:“这同 志大概还在昏迷着……” 大门洞里一共躺着十几个伤员,惟有耿士夯像一根放倒了的木头那样沉静无声。 腊月子的心在噗噗地跳,她又连声地呼唤:“这位大哥,醒醒,醒醒……” 这亲切的声音,这有些熟悉的声音,仿佛游丝一般地钻进了耿士夯的耳朵,又 如同电流一样地串遍了全身。他神奇般地醒了过来,微微地睁开眼睛,他认出来了, 眼前是腊月子,是等待同他结婚的腊月子。 “我……”他用微弱的声音喃喃地说,“我不能……送你,回老家了……”腊 月子一时没有醒悟过来,没有意识到这是耿士夯在同她说了诀别的话。她还满以为 这位大哥同志,是由于伤势太重,而不自觉地吐出来的糊涂语言。 “大哥,”腊月子又在呼唤,“你在说什么?你把话再说一遍……” 耿士夯再没有言声,过了一会儿,脑袋便无力地垂向一边,枕在头下的挎包滚 落到地上。那散了口的挎包,把装在里边的东西都撒落出来。腊月子将这些东西一 一捡起:有牙缸牙刷、毛巾肥皂;有作为通讯联络的小喇叭,还有一面圆形的小镜 子,和四个冻硬了的饭团……当腊月子拾起最后一件东西的时候,禁不住大惊失色 :原来是一双棉袜子。她把棉袜子举在马灯下细看:啊,这是她亲手缝制的棉袜子, 是她作为订婚礼物送给耿士夯的一双棉袜子,她不仅哭叫起来:“天哪……” 腊月子的哭声惊动了许多人,经过军医的一番紧张的诊断检查,确认耿士夯的 生命终止了。腊月子蹲在耿士夯的脚下,一边小心翼翼地把棉袜子穿在耿士夯僵硬 的脚上,一边簌簌地流着眼泪,不时地哭出声来……长夜当哭,声声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