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又回Uni. 其实,我本来不愿意再回Uni.,这所比较知名的综合大学给我留下了极为错综 复杂的记忆,我在这里整整呆了六年,从硕士读到博士。这六年无论如何也称得上 是我人生中的黄金时代,如果按年龄段来分的话。因为我从23岁到29岁,爱情、事 业、学业,所有人生最重大的命题都在这里交织成一团,而且简直就是一团糟。如 果我说我觉得我活得特别不容易,那我招来的一定是异口同声的攻击。一个漂亮而 气质出众的女孩儿,受过几乎最好的教育,在一片喝彩中通过了论文答辩,讲得几 口几乎与母语一样流利的外语,马上就能拿到申请国家的绿卡。你已经够可以了, 你还想什么?!是啊,还想什么?这个问题,我也在不停地问自己。可我那六年, 不,甚至直到今天,一直是一团糟。 我不愿回Uni.,是因为我不愿碰见熟人。不愿碰见熟人,是因为我不愿谈自己, 不愿谈自己的过去与现在,也不愿谈自己的将来:过去的,是酸酸涩涩的记忆;现 在的,是一团乱麻;将来的,还是水中月、雾中花。有什么可谈的呢?又有什么好 谈的呢?我不愿碰见熟人,还因为我也没兴趣谈别人。因为我没兴趣跟别人做横向 的比较。我当然知道很多人的境况不如我,但这种比较的结果既不能使我坦然更不 能令我快乐。因为我不跟别人比,我只跟自己比,而且我一般不是拿自己的现状与 过去比,我通常只拿自己的现状与理想比,所以无论怎么比都不开心。我知道这是 我最大的优点,因为我非常上进;但这也许还是我最大的缺点,我活到30岁,想得 很多,活得很累,虽说离“不惑”还有十年,但却提早悟出了一个道理:一个人最 大的优点可能同时是他最大的缺点。就拿我自己说,因为太上进,所以不知足。因 为不知足,所以不快乐。 其实,我也不是说誓死不回Uni ,老死不跟以前的熟人往来。我只不过想等到 我对自己满意的那一天“衣锦”回Uni.。我只想以胜利者的身份面对以前在同一起 跑线上的熟人。所以毕业两年了,始终没回Uni.这次回来,实在是情非得已。8 月 3 号晚上接到大李的电话,她说成绩单的公证可以从Uni.大学的档案馆提档审核, 可是毕业证、学位证的公证必须审对原件。这真是该死,为了避免亲自回Uni ,我 事先把硕士成绩单、博士成绩单、硕士毕业证、博士毕业证、硕士学位证、博士学 位证的中文复印件及英文翻译用特快专递寄给还在Uni.自费读硕士的大李,请她帮 我办理公证。同时附上我自己写好艾伦在德国的地址的加大加厚的信封,趁邮局的 小姐不注意,还偷偷夹进了100 块钱,好让大李办妥后直接给我邮寄出去。我已经 够谨慎的了,却还是人算不如天算,他们居然还要查对原件。没办法,只能怪这个 年头造假的太多,在大街上随便花几个钱就可以买到足以乱真的各种证件、文凭, 坏人坏了世道,好人只有跟着倒霉。这些恼人的原件都在我自己手上,这么宝贝的 东西我不可以随便交付别人,也不想邮寄给大李,让她公证好后再给我寄到德国, 即便是寄挂号我也不放心。这年头,谁知道在路上会发生什么,万一丢了,我找谁 去?再说,找谁也晚了。飞法兰克福的机票是8 月7 号,从北京起飞。三天前,我 刚刚从我工作的S 城飞回Uni.所在的N 城——N 城是离我家最近的空港——然后直 接坐3 小时的火车回家,准备跟父母、姥姥亲热几天,然后再飞德国,然后恐怕就 “君问归期未有期”了。想到此去或可多年,而且前途难卜,心里难免有些凄凉, 颇有荆轲当年“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感慨。正因如此,才要安 慰老人,才打算在家里多呆几天。 但是现在,我必须立即赶回Uni ,必须赶在4 号之前把这些公证的手续办好, 我才可以自己带了这些证件回德国。公证是必须要做的,因为我还不清楚自己真正 在德国定居后会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或许要一边打工一边寻找合适的工作——我 现在知道在德国找工作很难,至少比我原先想像的要难十倍。假如找不到体面的工 作,我可能继续读书,可能重读博士,也可能读博士后,但我必须提交以前读书的 详细材料。我不想回Uni ,却不得不回去。我一头怒火,无处可发,只好自认倒霉。 我简直要“气炸肺”——这是我妈妈的术语,我觉得特别有穿透力,便借来一用。 我越是烦,心里越堵得慌。后来用了老Q 的高招儿才多少使自己得到点解脱:事情 出现在现在,就已经相当不错了。假如是大李晚几天告诉我,比方已经到了8 月4 号,或者我已经回了德国,那就更加糟糕,我就不得不把这些宝贝从德国寄给大李, 然后再请她从Uni.寄回德国,那我就要担更大的风险,更是一百个、一千个不放心。 这样一想,才有些释然。老Q 不愧是最优秀的心理医生,简直就是救命恩人。 我想好了,到了以后,我把那些证件交给大李,还是请她出面办理。因为要到 研究生院作公证,那里很多人认识我。我还是做低调处理,除了大李,不想再让Uni. 里的第二个人知道。因为这件事如果传到了导师的耳朵里,那就是大逆不道。哦, 对了,还有齐放,我还想见见齐放,齐放也在N 城,不过齐放不属于Uni. Uni. 的 大门依然有两个穿警服的小伙子把守,检查校徽、学生证、教职工工作证,禁止校 外人员出入。毕业后出国机会多了,见过很多欧美的大学,好像只记得美国的普林 斯顿大学有一面非常贵族化的欧式金属围墙,墙内是美丽的欧式建筑,如茵的绿地, 如盖的绿树,真正给人一种象牙圣殿的感觉。至于这个围墙是否整个把大学包围起 来,我当时没有深究,现在也无法追忆。但是毫无疑问,大门没有士兵把守。其余 我到过的美国夏威夷大学、哈佛大学、华盛顿大学,德国海德堡大学、歌德大学、 图宾根大学都没有院墙,大学的建筑散落在城市之中。现在突然见到两个仪表威严 的武警,略微有些不太适应。我从车站直接搭出租车过来,而且是有备无患,因为 两年前毕业之际,学校要收回校徽、学生证,我便交了10块钱的罚款将那枚黄底红 字的漂亮的校徽留做纪念。我收拾东西时无意发现了这枚校徽,准备一起带到德国, 现在正好以备盘查。忠于职守的士兵大概看我还是一副学生模样,又有很多行李, 顺利放行。 两年了,我第一次回来。毕竟我曾经在这里呆过六年,毕竞我的青春、我的爱 情、我的学业、我以后的路都与这座有名的大学结下了不解之缘,尽管有很多伤心 的记忆,毕竟找对她还是很有感情的。我请司机以每小时10公里的速度带我在这个 校园里兜了一圈儿。 Uni.基本还是老样子,只是在原来的学生宿舍楼12号楼的后面又起了一座新楼。 我在的时候,这里本来只有12栋学生宿舍楼。名义上12栋,实际上只有10栋,因为 7 号楼与8 号楼住的全是已婚的、未婚的教职工。Uni.大学的规划非常严谨,12栋 楼房的规格完全一致,从欧洲回来以后,才知道这些楼房根本谈不上什么建筑风格, 只是些统一的矩形六面体——如果地面也算一面的话。每栋楼也都是六层高。这12 个面目相同的怪物整齐地排列在一起,与校园的西墙平行,的确给人以步调一致的 感觉。而且住在里面的人也是步调一致,早上听到起床号后一齐起床,一齐做早操, 几乎在同一个时间吃饭,并且在同一时间睡觉。因为一到晚上11点,12栋楼,确切 地说10栋楼(7 号、8 号除外)的灯全部一起熄灭。人人这样有规律地生活,大概 大家的消化系统与生物钟的作息时间也是步调一致的。那时,范蠡就住在12号楼6 层639 房间。是6 层阴面的最后一个房间,算得上是校园的最最西北角,后面就是 那块所谓的空地。其实不是真正的空地,记得当时是几间依校园围墙而建的很简陋 的平房,或者说是窝棚,有些相貌比较很琐的人在那里卖拉面、刀削面、蛋炒饭, 还有水饺。冬天的时候,他们还自己做香肠,经过熏烤的香肠,黑乎乎的,每只大 约十五六厘米长,直径两至三厘米宽,一串串挂在竹竿上。我那时几乎天天去找范 蠡,因为那个房间也是暖气的尽头,暖气管道虽然不能说冰凉,但已经是没有一点 暖意。宿舍里别的人怕冷,个个躲出去寻找温暖,正好给我和范蠡提供机会。那些 个冬日,我经常有意无意地看窗外的平房,看那些相貌猥亵琐的人,看那些黑黑的、 略微有点弯曲的不规则的柱形,直让我联想到厕所里的不洁之物。所以我一次也没 去这些小饭馆吃过东西。 这块空地留给我的记忆并不美好,现在的面目也不可爱。又是一个灰色的怪物, 外面正在装修,浑身上下全副武装的是砖红色的铁架。一些头戴黄色安全帽的工人 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忙碌着,周围堆满施工用的石子、沙土小推车及 别的建材,又吵又乱。但这个怪物与众不同,它的身高多出了一半一一一{层。这 是一座新的学生宿舍楼,在它靠近两路的已近装修完毕的东侧赫然写着“学14楼”。 这个发现有点奇怪,不知道Uni.的哪一位领导居然也相信了西方的迷信,居然漏过 了“13”。根据我自己的经验,欧美的高层建筑常常没有13层,从12层直接就到了 14层。 校园其他地方的变化就是眼前这座大厦。大厦坐落于校园的东北角,与外国留 学生住的泽园只隔了一条窄窄的便道。两年前我离开的时候,这里还是一个乱糟糟 的施工场地,大楼的主架似乎已经搭好,外面包了一层绿色的防护网,网内也是砖 红色的铁架,透过防护网,可以看见铁架上蚂蚁般忙忙碌碌的建筑工人。中国人多、 中国建筑多是马拉松工程的特点在这里一览无余。这也是我从国外回来后才有的感 触。在国外,我也经常看见一些建筑工地现场,看见一些建筑外面包围的金属架, 但他们用的金属架基本是银白色的,而且往往看不到建筑工人,即使有,也最多是 三五个。而在我和艾伦住的“爱情村”(这个村子叫“雷伯村”,“雷伯”在德语 中是“爱情”的意思,所以我就直接称之为“爱情村”),一夜之间就出现了一座 规模庞大的“鲜岛”,“鲜岛”是个黄色的一层超市,主要经营食品。我开始还很 奇怪,没有人,没有像在中国那样多的建筑工人,他们如何施工?在我,建筑工地 上人山人海是很自然的事情,因为我一直生长在中国,习惯成自然。习惯是一个很 有趣的现象。你本来习惯了中国人多,到了国外,建筑工地人少——我也没有亲眼 观察他们机械施工,我觉得不习惯;一段时间后不知不觉习惯了,再回到中国,看 到这么多人,又不能一下子适应,而这原本就是你以前司空见惯的。所以,人真的 是需要不断地随时随地地调整自己。而这种调整经常是无意识不自觉的。无意联想 到以前的环境就是这样一种调整。我一下子就想到艾伦离开前的几个月,这里已经 圈起了准备施工的围墙,雪白的围墙,斜对着修园的大门开了一个铁栅栏门,门的 两侧各写了四个橘红色醒目的大字:“信誉至上”、“质量第一”。那时候,有运 输石料的载重车出出进进。晚上10点半,艾伦送我回宿舍的时候,他们还在工作, 鱼贯而人的车辆在便道上扬起一阵阵尘土。那是四年以前…… 眼前的大厦称得上校园里的经典建筑,楼层最高,共12层。楼前是一个椭圆形 停车场,停车场周围是一排按高矮个儿排列整齐的旗杆,中央的那杆最高,五星红 旗迎着8 月的夏季风飞扬,其他旗杆上一律插满了彩旗。这座综合大学的经典建筑 的功能也体现着综合性,有200 间客房,有专供自费短期留学的外国人居住的客房, 有国际交流学院的办公场所。大李已经帮我在这里预订了房间。大李说我也可以住 在她宿舍里,睡她的床,她到别的宿舍跟同学挤一挤。这样可以省点钱。我谢绝了 大李的好意,我宁肯花点钱也不想在她宿舍里挤,我愿一个人独处。只要有可能, 我会尽力为自己创造一个单独的空间。有人认为钱最重要,比如说大李,她行事大 多是从钱的角度出发考虑问题;而我喜欢一个人住,这样更随便更自由,我觉得自 由比钱重要,至少对我来说如此。当然钱也很重要,我非常渴望自己能够很快非常 有钱,因为我发现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钱能够保障自由。为什么外国人在我看来比 我们自由,我觉得最直接的原因就在于他们比我们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