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活的真实 我把那些证书交给大李后从她宿舍楼里出来的时候,校园里已经是人迹稀少。 时间大约是中午1 点。我选择的时机非常恰当,这个时候,教职工都已下班回家, 还不到上班、上课时间,学生们也都吃过午饭后在宿舍里休息。我碰见熟人的机遇 最少。其实,我也作了一些心理准备,假如万一碰到哪个熟人,我就撒谎说回N 城 出个急差。除了大李,别人都不知道我要去德国,更不知道我已经与艾伦结婚,齐 放也不知道。我没有告诉他,并没有很特别的目的,只是怕他知道以后不想再见我。 而且,反正从我自己感情上来说,结不结婚没有太大的区别,因为在内心深处,我 并没有把自己看做任何人的太太——除了当时一心一意准备做范蠡的太太以外。所 以艾伦有时候跟别人介绍我,说我是他太太时,我心里总是有一种不适,觉得特别 不舒服,似乎被人抽了一个热辣辣的耳光。我也不喜欢跟别人说艾伦是我的先生, 我更想说他是我的朋友。但是一个结了婚的女人,比如我自己,如果告诉外人自己 的先生只是“朋友”,很容易令人怀疑她是否别有用心。但对我而言,别有用心的 企图虽然不能完全排除——至少对于齐放如此,更重要的还在于,我觉得接受一个 称呼,不仅仅是个习惯的问题,不是说日久适应了就好,更重要的是一种心理,是 你自己是否认可这个称呼所表明的身份。而我就从心底里不承认自己是艾伦的妻子。 我有时怀疑自己是否有浅度的精神分裂,因为一件小小的事情常常就能触动我 作放射性的遐想,而且经常会放射得漫无边际。比如说现在脑子里掠过的“妻子” 这一称呼。 我可能略微有点低着头往回走,整个人完全沉浸在自己乱七八糟的思绪里。乱 七八糟的思绪可能也意味着其实什么也没想。我偶尔抬起头看看天,在这座被污染 得极其严重的城市,刚刚下过一场暴雨,天空是难得的美丽,甚至还透露出一点蓝 意。记得以前在Uni.时,八月的校园已经热得像个火盆了,今天却不是太热,时时 有微风撩起我柔长的黑发。心灵中射人一线阳光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走在图书馆 与机关办公楼之间的花园里。很可惜,我错过了校园最美的樱花与玉兰花的时节。 但是郁郁葱葱的树,透露出无限生机。夏天原本就是生命绽放得最盛的季节!30岁, 是不是一个女人生命的夏季?30岁的女人是不是最富有魅力?我身上穿的是在德国 买的黑色连衣长裙,就像度身定做的一般合适,衬得身材越发修长,我忽然觉得自 己就是一株挺拔的玉树,临着八月的风摇曳。偶尔有人从我身旁经过,与往常一样, 还有极高的回头率,心中重新掠过一丝久违的得意。得意对现在的我来说,跟N 城 的蓝天一样难得,好久以来,我心里只有失意而没有得意了。得意是一种久违的感 觉。我无意识地在花园里的水泥条凳上坐下来,大概心里特别渴望阳光,特别想放 松一下一直紧绷着的心情。 我脑子里突然灵光一显。每个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上都要经历一个艰辛的生的历 程。比方说树,它们在夏日里显尽容光,但还是难免寒冬的萧瑟。只有耐过了生命 的寒冬才能展现新的生机。人与树都是同样的道理,只不过人的生命季节不能以自 然四季的轮回来计数。比方说我,虽然置身于夏日明媚的阳光里,但我却在经历着 一个心灵的严冬。这个漫漫长廊,在它的尽头,还有春与夏在等待我吗? 我这样想着,刚刚有点放晴的心又阴暗下来。原来我已经无法逃脱心底浓浓的 忧郁、隐隐的疼痛。我知道,那是活着的真实。我知道,活着的真实无处可逃。因 为在我的生命里,有着太多的局限。 我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如果我能够,我希望自己出生在一个巨富的家庭,可 以继承数不清的财产,让我一生不必为了糊口、栖身而辛辛苦苦地工作。 我无法选择自己的肤色,如果我能够,我肯定不会选择黑色,可能选择白色, 也可能还选择我的黄色。 我无法选择理想的爱情,如果我能够,我希望他全身心地爱我,爱我胜过爱自 己的生命。 但是,我要亲手选择我的命运。我要做自己的上帝。肯定是我的狂妄与桀做不 驯惹恼了上帝,所以他要报复我,让我受更多的折磨,吃更多的苦。但是,我不怕 吃苦,也能够忍受折磨,只要我能够做自己的上帝,只要我能够让天上的上帝对我 无奈。也许我真的做到了,也许他老人家正在瞪大双眼吃惊地注视着我,不相信转 眼之前还是他手中的一团黄泥的我刚一落地便如此不敬不孝。泥做的我居然要过时 间的河…… 艾伦,你到底爱不爱我?你说你爱我,我可以相信你吗?爱情对你意味着什么? 你会怎样去爱一个人呢?你能爱我更多吗?你能抚去我心底的忧伤吗?不,你不能! 因为这份忧伤来自对你的失意。因为你能给予我的,根本不是我想得到的爱情。 可是,我该怪谁呢?怪我自作孽?怪你太自私、太冷酷?怪你所来自的那个残 缺的家庭太缺少温暖?还是两种不同文化的差异与交锋?也许,哪一方面都脱不了 干系?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跟艾伦结婚。也许,我心里压根儿不承认这是一桩婚 姻。我只是把结婚当作手段,如果结婚是石,那另端的两只鸟就是绿卡与爱情。一 方面,结婚是我能够去德国的必要条件,而且是我能够出国的最简捷的途径,据我 了解,只要跟德国人结婚,凭一纸证书,不需要任何复杂的手续,就可以很快拿到 绿卡。我向往绿卡,但绝不是崇洋媚外,这方面的因素在我心里占的比例很少很少。 如果说以前读书的时候还有一点点崇洋媚外的话——因为我那时候见了外国人特别 热情、特别激动,对他们简直比对自己的亲爹还友好——但现在这种感觉是绝对没 有了。见到的外国人多了,对他们的了解多了,我甚至开始瞧不起他们。我不理解 他们为什么一边高扬人道主义一边又如此不通人气。但我还是向往绿卡。中国很多 城市的城市管理水平给人的感觉总是不到位,远远落后于其发展要求。比如你可以 去看看马路上的电线杆子上,看看桥头甚至有些建筑物的墙上,经常赫然写着“办 证件文凭”,而且还留了呼机、手机号码,不懂中国有那么多警察,那么多管理部 门,为什么不去抓他们?我只是听说有的中国人还拿了这些假冒的证件到外国去招 摇撞骗。我自己就吃了他们的暗亏。我的驾驶执照明明是我交了3600块钱,花两个 月时间练车换来的,据说,我可以在德国开车,只是必须在六个月内通过他们的考 试,然后他们会再发给我一个欧共体通用的驾照。可是我的中国驾照必须经过公证 后到德国当地的交通局注册。我给中国大使馆打电话问公证一事,得到的回答是, 他们以前办理过这类公证,但现在假冒的证件太多,他们在国外无法鉴别(这说明 造假的程度已足可乱真,到了肉眼鉴别不出的地步),所以我必须先在中国公证, 然后再到他们那里盖章后在德国生效。善哉!我常常有这样的感觉,明明是跟自己 的同胞在一起,我却往往搞不清楚他们的心理,我不知道他们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上帝若不是在制造我的时候漫不经心,便是故意惩罚我,给我搭错了某根神经,没 有把我做成地道的中国人。所以我不能很好地揣摩中国人的心理,觉得跟他们打交 道很累,跟自己的上司相处就更累。因为周围很多人都喜欢溜须拍马,他们表面上 都能做到对上司毕恭毕敬,而我就不能。因为,一个人,如果不是其人格尊严令我 敬仰,我便很难只因尊重他手中的权势而爱屋及乌地尊重他本人,而且很难把对他 的不尊隐藏在心里。我渴望绿卡,实际是在追求一种自由。千万不要误会,我绝对 不是说要到国外寻找自由,如果曾经有过这样的心思,那也是过去,而且是出于一 种误解。因为我已经知道,我这种人,到了国外也很不自由。最起码,找工作很难, 如果连栖身糊口都不能保证,还奢谈什么自由!相比之下,在国内,好工作几乎可 以由我随便挑。我所谓的自由,仅仅是一种出人中国与外国国境的自由。说白了, 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如果我在中国呆烦了,我可以到国外;在国外呆不下去了, 我还可以再回中国。仅此而已。 我说过,石头那端的另一只鸟是爱情。但这只鸟比起绿卡来,就比较渺茫。我 渴望爱情,而且一贯将自己视为感情至上主义者——可能这样根本就不能自圆其说, 如果把绿卡和爱情结合起来,有时候我也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感情至上主义者。我 很矛盾,但不能怪我,我只是身不由己地符合造物的原则——没有矛盾就没有世界, 当然就更没有我,但我的确渴望跟艾伦在一起相亲相爱。我不怀疑艾伦对我的一片 真情,但我不知道艾伦会以怎样的方式爱我,对此,我没有太大的把握。不过,我 想试试,至少给两个人的感情一个机会。 虽然艾伦事实上在我与绿卡之间建起了一座桥梁,但是我绝对不是单纯为了利 用这座桥梁才跟他结婚的,而且也没想过河后立即拆桥。所以,在准备到德国结婚 的时候,我对两个人的感情。两个人共同的将来还是抱着一定的希望的。 刚到“爱情村”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还颇受欢迎。一进门,厕所和厨房的门上 挂着我的黑白巨照——是艾伦自己照的,照片上的我憨憨地傻笑着。艾伦好像不喜 欢我那些很漂亮的黑白艺术照,他觉得它们太美了,反而有点不真实。他说我傻笑 的样子更好看。卧室的墙上贴着艾伦亲手写的七个篆体大字一一欢迎明明来德国。 每个字都足有一尺见方,字的旁边挂了两幅中国文人画,是倪篆的《岸南双树》及 郑板桥的《竹石图》。这两幅画的意境都非常美丽,但是未免太过幽冷。虽然《岸 南双树》稍着暗红色,但整个房间的基本格调还是黑白为主的冷色。篆书下面原木 色的桌子上白色的圆肚花瓶里插了一束白玫瑰。房间里的温度并不低,他们的房子 都是用保温材料建成,即便室外温度到了零下十度,室内也不觉得冷,况且还开着 暖气,但我却感觉这个小小的公寓里到处都透着寒意。这不是真正的寒冷,而是一 种心寒,带着淡淡的凄凉与忧伤的心寒。一种不祥的预感阴影般笼罩在我心头…… 卡伦一一艾伦的妈妈拿来大堆的衣服,几乎全是衬衣,还有一件脏乎乎的皮衣。 除了在服装商场,我生平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衬衣,大概20件左右。他们娘俩窃窃 私语,大概是在谈论那些衬衣,但我听不清楚他们谈话的内容。过了一会儿,卡伦 用手举着那件皮衣说:“明明——”她发音不太清楚,听起来好像是“蒙蒙”,但 我知道她在跟我说话,因为她举着皮衣的手正冲着我站的方向。“这件衣服送给你。 很好,很暖和,你可以现在穿。德国的冬天很冷。你需要很厚的大衣。”她一边说, 一边很形象地做了一个瑟瑟发抖的动作。 天哪,这居然是送给我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脏的皮衣。这大概曾经是一件 不错的皮衣,外面的皮茬是粗糙的,可能是不需要上光的那种。可是它浑身上下已 经脏得油光发亮。它的底色应该是黄色的,因为前襟有五六厘米宽的一道,那是两 片前襟重合而正好被钉有纽扣的一片压在底下的地方。但除此之外,其他地方完全 是黑褐色的,活脱脱是我以前想像过的卫生条件很差的食肉游牧部落的皮衣。因为 据说他们很少洗澡,而且用手抓了大肉吃过以后便拿一双油手在皮衣上擦,原因是 谁的皮衣最脏最亮就表明谁最富有,皮衣的脏亮是身份、地位与财富的象征。当然 在我的想像中,他们的皮衣也是不上光的。 我生平从来没有接受过这样的礼物,我觉得谁拿这样的衣服送我,是对我极大 的不尊不敬。以前在国内的时候,有时扶贫救灾,我们也曾给难民捐赠衣物,我自 己就捐出很多,全是我自己不想再穿又不能送别人的衣服。中国有句古训:“己所 不欲,勿施于人。”简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是“不要把自己不想要的东西送给别 人”。我们中华民族是礼仪之邦,送给别人自己不想要的东西是对别人的不尊不敬。 在我看来,救济灾民是“己所不欲”可以“施之于人”的唯一机会。而我,堂堂正 正一博士,我在中国有几乎最上层的收入,我每次都几乎为自己挑选商场里最上档 次的衣服。而在德国,我却成了别人眼里理所当然的“难民”。我对自己突然改变 了的角色感到恐惧,感到无所适从。 卡伦察觉到我的迟疑,她快步走到我面前,咄咄逼人地说:“你摸摸,很好的 质量。” 我居然不由自主地听了她的话,伸出左手摸了一下那件皮衣。的确很软,手感 很好,不像它看上去那样令人拒其于千里之外。 “里面是羊毛,很暖和,”卡伦继续说,“你现在外出时就可以穿。” 我很想说,我有冬天的大衣。平心而论,即便再暖和,我也不想接受她这种慷 慨施舍。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可以直接拒绝。因为按照中国的习惯,别人执意送你 东西,而你执意不收,那就是不给对方面子。可现在的情形是,如果我接受了这件 皮衣,那就是不给自己面子,甚至不仅仅是面子的问题,简直有损于我的人格尊严。 我求助地看着艾伦。我这才发现原来他一直在笑盈盈地看着我。我还没有来得 及用汉语说出我的意思,他就抢着替我做了回答:“不错,很暖和,这边冬天很冷, 你可以穿。” 天哪,艾伦,连你也以为我可以穿这件又脏又臭的衣服?你想过没有,你的新 婚妻子穿了这样的皮衣会是怎样的形象?!难道我真的成了来自第三世界的难民! “你想要吗?不要我就丢垃圾里了。”卡伦似乎发觉我面呈不快。 你要丢掉的东西送我!你把我看成什么了!我不是到你们这里乞讨的! 我本要说“不要”,但还是迟疑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有时候会反应迟钝。 可能总想着不要驳了人家的面子,而且是在人家驳我面子的时候。可能这是我骨子 里的善良。 “谢谢你,卡伦。”艾伦谢过他的妈妈,随手接过那件皮衣放在我身边的地毯 上。 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没有看我,也没有注意到我不满的目光。 “谢谢。”我也言不由衷地说。拿了人家的手短,毕竟要说声“谢谢”。 “乐意效劳。”卡伦清脆地说。 我望着那件黑乎乎的皮衣愣神,想像着卡伦最后一次穿它是什么时候,穿了它 又是什么形象。这件皮衣这么脏,很显然是被她自己穿脏的。也就是说,卡伦自己 曾经长时间地穿又脏又臭的皮衣。 “不错,是吗?‘艾伦似乎很为我发了这笔意外的横财而高兴。 “太好了,我可以打猎的时候穿。”我没好气地用汉语说。 “打猎?去哪里打猎?‘艾伦当真地问。 “我连马都没骑过,连枪都没摸过,我打什么猎呀?!” 艾伦一脸的不解:“那你刚才自己说打猎?” “我说去你家的森林打猎!” 这句话几乎是尖叫出来的。艾伦似乎受到了伤害,不想跟我恋战,没有继续问 我他家在哪里有什么森林。 我意识到,在我和艾伦之间,有一层无形的隔膜,这不是各自心灵特意地设防, 而是难于沟通。如果你说句什么话,别人总是不能理会你的含意,你会觉得很累。 我们最后几句话是用汉语说的。卡伦听不懂汉语,但她的反应却相当迅速。 “你们没事吗?我不喜欢汉语,中国人说话就像吵架。哦,我可怜的艾伦。”她很 同情地伸手抚摸艾伦的脸。人家母子俩很自然地站成一派。 “来,我们试试这些衣服。”卡伦指着那堆衬衣,并示意我脱衣服。 我一下子成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搞不清这些衣服的来历及用途。 “那你脱衣服。”艾伦催我。 “干什么?”我反问。 ‘你试试这些衣服。“ “这是谁的衣服?新的?送给我了?” “是我妈妈的。不是新的。你试试,如果合适,你可以穿。” “她自己不穿了?” “有些她不再穿了,可以给你。有的她可能还要,你穿完了再给她。” “你们是不是在准备我们结婚那天穿的衣服?” “是” “皮衣也是!” “皮衣不是。不是已经告诉你,皮衣你可以现在穿。” 我终于搞明白了,还是我自己悟性高!而且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卡伦拿她自己 的旧衣服借给我结婚的时候穿。 “可是我从中国带了些衣服。” “你那些衣服,不能在德国穿。“卡伦武断地说,”你们还要买鞋子,艾伦跟 你去买。“我和卡伦的身材差不多,但鞋子的号码不一样。太遗憾了,太对不起了, 你们不能借鞋子给我穿。 我像个木偶般被他们母子摆布来摆布去。谢天谢地,他们对我如此负责任!但 是,我就是我,我知道我自己,我也知道什么款式的衣服与我的气质相配。所以我 买衣服的时候,根本不需要一件件地试穿。我只要挑出一件,穿在身上保准合适。 可是,可是,可是有卡伦在,我不便发作。我忍耐着,任凭他们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