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参汤 其实我也想过,跟艾伦的关系已经渐渐转化为子虚乌有。人生可能本来就是很 现实的,而现实可能本来就是很残酷的。对我来说,残酷并不意味着水火无情,那 种深人骨髓的不如意本身就是一种残酷。我当然知道人无完人,所以在谈对象方面, 我一直持这样的观点:首先我要看清他的优点与缺点——我要对他有一个非常清醒 的认识。他一定要有足够吸引我一生的优点,同时我又能接受他的缺点,那我就可 以嫁给他了。比方说跟艾伦,我认为艾伦的优点、缺点参半。我们对艺术、对哲学、 对文化的共同的兴趣再加上艾伦骨子里的纯净与善良是他最大的优点,这些优点也 可以说能够吸引我一生;可悲观固执又是他最大的缺点,我不知道能不能接受,我 心里根本就不清楚。所以即使跟艾伦结婚,我也不会对家庭抱有多大的幻想。我知 道这样做是一种冒险,可是人生又有哪一种做法、哪一种选择不是冒险呢?看来最 稳妥的选择也是一种冒险,因为你在做这个选择的同时也肯定放弃了别的机会。只 要有所选择,都是冒险。而且,如果别无选择月B 就更加是冒险。人类本身就处在 一个尴尬的境地,我当然也不能例外。 我说了嫁给齐放,我当然知道齐放的缺点,嗜烟酒如性命,活得有些腐烂—— 也许有人不理解这种说法,但我觉得用在齐放身上正合适。可是齐放说,如果遇到 他很在意的女孩子——当然言外之意是我,他就会改掉这些缺点。烟酒可以戒掉自 不必说,有了可心的女孩,当然就有了上进的动力,当然就会上进。可是我对齐放 的看法就跟他自己的观点有些出人。我不知道齐放是否可以戒掉烟酒,就我对他的 观察和理解,我认为可能性不大。即便他不戒烟戒酒,那也没有太大关系,烟酒在 我眼里完全是可以接受的缺点。人嘛,有不同的活法,有的人喜欢长寿,所以千方 百计地用诸多禁忌约束自己,戒烟、戒酒甚至戒性、戒大笑,把生命线段的长短看 得过于重要,处处小心,所以活得特别不开怀。我记得这样一个笑话:有人去看医 生,询问如何能长寿。医生问:“你抽烟吗?”那人回答:“不,我从来不抽烟。” “那你喝酒吗?”“不,我从来不喝酒。”“那你好色吗?”“不,我从来不近女 色。”医生又问:“那你要活那么久干吗?!”我跟该医生持同样观点。人活着本 来就够不容易了,再把那点小小的乐趣(如果烟酒对某些人——比如齐放来说,可 以称得上乐趣的话),也强行给去掉、断掉、戒掉月p 被戒的人活着岂不是更没意 思?那戒人的人岂不是非常残忍?所以从这个角度,我能够原谅齐放。至于他不上 进,这就是我自己的要求太高,现在的社会,还是不求上进的人占绝大多数。当然 也许是我自己的上进心太过于强。不是有句歌词这样说嘛——平平淡淡才是真。 至于齐放的优点嘛,除了那很重要的原因外,齐放读的书很多,跟他还比较谈 得来,他也比较欣赏我,认为我能成大器。成大器的人一般都不拘小节。但我不知 道他们是先成了大器然后再不拘小节,还是先不拘小节而后成大器。反正我还没有 成大器,反正我已经不拘小节——不做饭、不打扫卫生——这都是我不喜欢做的, 齐放居然也不在意,下班后,买了菜回到家,捋起袖子做饭。所以齐放堪称我的 “黑颜知己”——齐放脸色泛黑,又知我心,当然是“黑颜知己”。而且,每次吃 完饭,我收拾碗筷的时候,齐放立即来一个裁判员般标准的停的姿势:“别动,别 动。我来,我来。”一点也没有想劳我五驾的意思。我不是没想过真正结婚后他会 “从奴隶到将军”,这是很多男人的卑劣伎俩,齐放大概也不会例外,但是到了时 候我也有办法对付他。 所以我就想着,嫁给齐放,也没什么不可。 齐放的想法更绝,我可以在Uni.分到一套两室一厅的旧房子,然后我们可以把 他的黑屋子、我的房子一起出租,然后我们可以用齐放的积蓄再贷些款在比较好的 地带买一套新房子,我们收的两套房子的租金基本就够交银行的贷款,也就是等于 用别人的钱给自己买房子。齐放还有更周到的想法,我在Uni.工作,清闲之极,不 用坐班,每天在家里“搞科研”,每两周到系里开一次会,我完全可以再到别的地 方——比如某家出版社或某个外企做个兼职,那我们就有三份收入。两口之家,三 套房子,三份收入,小康水平即在把握之中。 听了齐放的打算,我觉得不无道理,甚至觉得齐放进那家“信托公司”也不是 完全没有收获,至少这如意算盘打得蛮精的,我自己事先就没有想到。我甚至觉得 以后不用自己动脑就可以依靠他。但转而一想,不对呀,他是不是冲着我的博士学 位呀?别到头来连我自己也给他算计进去了。想到这里,我甚至怀疑齐放以前跟张 灿在一起,是冲着她的钱。女人找男人是想找个靠山,但也有很多不争气的男人想 依靠女人。怀疑别人是长大的标志。我正在走向成熟…… 我答应嫁给齐放,然后就开始争取自己的权利。拿到齐放所有的钥匙自不必说, 而且齐放还把接电话的权利也下放给我——当然多数是他不在家的时候。此前,我 比较忠实,电话铃响得再久也不接。一次齐放还问过我:“我从办公室给你打电话, 你怎么不接?” “怕不是找我的、怎么,我现在可以接电话了吗?”我挑战性地看着他,“你 不怕暴露目标?” “暴露什么?” “万一你的前女友给你打电话,一听,你家里还有个女人。” “嘻嘻,”他摸摸我的脑袋,酸酸地说,“想不到阿明这么生猛的人,还很懂 事么。”齐放老觉得我很生猛。我以前给他听我论文答辩的录音,听我滔滔不绝的 高谈阔论,听我的答辩折服了那么多教授名流,我很得意,齐放也很佩服,我看得 出来。但他只用两个字形容——生猛。我问他什么意思,是不是说我像生猛海鲜? 他笑而不语。我给他讲我和范蠡的故事,他也笑着说我生猛。“这么生猛的人,居 然也有懂事的一面。真是人不可貌相啊。”齐放颇为感慨地说。 这天中午,电话铃又响了。我接不接呢?我也想着万一对方问我是谁的时候, 我该怎么自我介绍?是啊,我是谁?是齐放的女朋友?或者简单说成“朋友”?可 是一般“朋友”能在齐放上班时还住在他家里吗?我真的是齐放的女朋友吗?犹豫 之间,我瞅了一眼墙上的表,十一点四十,正好是齐放午间休息的时候。或许是齐 放。 “喂。”我拿起电话。 对方没有说话。 “喂,请讲话。”我又说。 对方还是没说话。但我听得出对方背景里车辆经过时的噪音,还有人声的嘈杂。 对方不是在马路上打电话,就是在一间临街的而且开着窗子里的办公室里。既然我 听得到对方背景的声音,那就肯定不是电话线路的问题,对方大概也能听见我,只 是不肯讲话。大概听到不是齐放的声音,大概听到单身男人的家里居然有女人接电 话,可能首先怀疑自己是不是拨错了号码。不过,拨错了号码一般也可以说话呀, 因为只有问过之后才知道是不是错。 “请讲话。”我又说了一遍,对方还是不说话。然后听到喀嚓一声,对方已挂 断。 我也放下电话。 凭我的直觉,对方肯定是个女人,而且很可能就是齐放的前妻白云或者前女友 张灿。大概张灿的可能性更大。 过了两分钟,电话又响。 我接起来,刚“喂”了一声,对方就立即挂断。 肯定是张灿。因为齐放说过白云没张灿那么有心计。肯定是张灿第一遍也怀疑 自己拨错了号码——虽然她自己也认为这种可能性不大,齐放的号码她不可能记错, 她还是要再拨一遍以证实是自己拨错还是齐放果真有了别的女人。当她第二次听到 同一个女声接电话时,齐放有女人已经毫无疑问,所以她很快挂断了电话。 这个电话似乎是一个不祥之兆。 齐放回家的时候带回两个鼓鼓囊囊的塑料纸包。 “什么东西?” “给俺老婆带回点补品。”他嬉皮笑脸地说。 “到底是什么?” “补品,给你补补身子,你现在肯定大虚。当然,我也需要大补。否则都撑不 住了,已经被你抽干了。” “少贫嘴。给我看看。”我说着就去扯那包包儿,“什么东西,这么死沉?” “是个沿海作家,今天来找我。他写了一个长篇,让我给看看。” “在你们那里出版!” “再说吧,现在好小说也不多。” “自己掏钱?” “自己肯定要贴点,他又不是什么有名的作家。自己贴一半,我们给他放个书 号就不错。印个千儿八百本,让他自己包销。” “出这种书,有什么意思?要么就真写出一本可以一鸣惊人流传天下的书,要 么就别浪费纸张和时间。” “很多人不就是想出书嘛,为出书而出书。图个名呗。” “你看过嘛?写得怎么样?” “稿子在我办公室里放了好长时间了。我没时间看,大致翻过,不怎么样。” “那你带回来干什么?” “在家有空时翻翻。他今天来找我,就是催这个事。我现在编杂志,忙得跟陀 螺一样,在办公室哪有时间看?只好带回来。要不,你有空帮我看看吧。” “我才不看呢。我是自从论文答辩后,看到汉字就恶心。” “好好好好好,看到汉字就恶心,你可真有一套。俺老婆真是生猛。”他又赖 卿卿地看着我,“生猛,我怕是招架不了。你恶心,现在给你大补一下。他今天给 我带了一大包海参。我给你做海参冬瓜汤。”他说着说着就解开另外一包,里面是 乌油油的海参。 “这都是上等的海参,很补的。”随手拿出两个,放进一只小碗里,接一点凉 水;又按一下电热水器掺点儿热水。 “你这是干吗?发海参?”我问。 “对呀。 “我听说发海参好像不是这种发法,好像是放在暖壶里,在开水里泡24小时。 反正,具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担心放在暖壶里发大了以后,怕是拿不出来。会 不会比那暖壶嘴儿还粗?” “不管,我们就这样在温水里泡着,泡软了就行。” 别说齐放还真有一手。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叫歪打正着。那海参吃起来特“劲 道”,特别有“牙感”,味道也好,比饭馆里发过的海参好吃多了。 听到我说好吃,齐放就很得意,不停地夹起片片海参送到我碗里,嘴里还在说 “给俺老婆补补身子”。 “我现在知道了,饭馆里发海参,只是为了充数。一两可以发出一斤。不过发 到这份上,海参本身实在就没了什么味道,大概那营养也全到了汤里,而且大概饭 馆的老板把那地道的参汤拿来自己喝了。我们吃到的只是个‘名堂’。”我认真地 分析。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的。”齐放随声附和。 “哦,对了。你现在有没有跟张灿联系?”我忽然记起中午的电话。 “没有啊!”齐放有点吃惊,紧接着说,“当然没有。我跟她联系干吗?自己 找不自在吗?” “她有没有跟你联系?” “也没有。” “她今天没给你打电话?” “没有啊。”齐放的样子不像是撒谎。 “你中午下班后在办公室吗?” “在呀。” “她没给你往办公室里打电话?” “没有啊。你没完没了地问什么?” “不是,我今天接到一个,不,是两个奇怪的电话。” 我就把那情节复述给齐放听,还告诉他我的推断——我觉得是张灿。我捕捉到 齐放脸上若有所思的表情,但他立即说:“不会,不会,肯定是有人打错了。” “打错了为什么不说话?” “听到接电话的是个陌生人,当然不说话。” “那为什么还要再打第二次?” “看看到底是不是打错。” 不过,我不相信齐放的推理,我觉得自己是百分之百正确的。